第17章 成人禮
遇見禤逯,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身材瘦削,高挺的鼻梁,眼睛炯炯有神,透過鏡片的目光,給人一種逼視的感覺,頭發十分整潔,永遠像洗過一樣,眉毛很淡,像輕輕畫上去似的,灰白的上衣,淺黑色的長褲,顯得幹淨而又利落,蕭楠呆滞的腦子裏,以為将他忘得幹淨了,看着一張消瘦的臉,又完整地回憶起此人的行為來。
這位許久不見的鄰居,通常會在入夜跑來寝室,與幾個不知疲憊的人閑聊一番,誰愛上了誰,哪個倒黴鬼遭抛棄了,看見老師在哭,這樣的談話,一直進行到午夜才會結束,在蕭楠看來,禤逯執着于傳播小道消息,總也無法擺脫,與一群話到興奮處就唾沫橫飛的瘋子,面目又如同傻子似的人息息相關。
“禤逯!怎麽不見你?去哪了?”蕭楠向禤逯打招呼。
“告訴你一件事。”禤逯很神秘的樣子。
“什麽事?”蕭楠好奇地問。
禤逯沒有立刻回答,一把抓住蕭楠的手,朝餐廳奔去,見前去的地方不賴,蕭楠自私的心裏,也就任由他拖拽,停下來後,一張巨大的圓木桌上,擺滿了各種菜肴,有冬菇炒茄子,牛肉炖蘿蔔,清炒玉米粒,油焖大蝦,也有難得一見的山野菜,蕭楠饞得直流口水,看見幾個空酒瓶歪歪倒倒,像給撞翻的保齡球,又吓得吞了一下口水,狼狽得不敢說話。
禤逯坐在凳子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面端起酒,一面輕輕嘆氣,自斟自飲起來,臉上神色凝重,心裏像裝了一堆的苦,卻無法倒出來,一個人喝悶酒,大概不解悶,學銀幕裏的樣子,有人安慰一下,再歇斯底裏大喊幾聲,才會輕松起來。
蕭楠木站了一會兒,才忐忑不安地坐到椅子上,禤逯一仰頭,又喝了滿滿一杯,就這一會兒工夫,一瓶啤酒又空了出來,這樣喝下去,一定爛醉如泥,在他心裏,身邊的大活人,是值得信賴的,蕭楠這樣想着,也就小心地問他:
“這些酒,你打算喝完?”
“太多了,喝不完,你陪我?”禤逯說着酒話。
“發生什麽事了?”蕭楠問他。
“沒有,這是你的。”又倒了一杯酒。
禤逯大概喝醉了,搖頭晃腦的樣子,清醒了一下,才端起酒遞給蕭楠,手十分沉穩,裏面的酒很少,剛好蓋住杯底,與剩下一杯正慢慢溢出來的酒相比,幾乎是空杯子,蕭楠端起酒一飲而盡,像啞巴似的說不出話。
“逄洮…過生日…的時候,你…你醉得…不省人事,是…是我們…送你去…醫院的!”禤逯語無倫次地說。
“我…不能…讓…讓你醉了,我…一個人…背不動。”禤逯指着自己,又搖了搖頭,醉醺醺的樣子,卻開起了玩笑。
禤逯喝完後,又準備去倒酒,蕭楠搶在他前面,一把奪過了杯子,一面抓着杯子不放,一面安慰他說:“禤逯!有什麽事跟我說,看我能不能幫你解決!”
禤逯無精打采地看了蕭楠一眼,眼睛裏竟是濕的,一仰頭,又開始喝瓶子裏的酒了,蕭楠匆匆丢下杯子,去搶他手上的酒瓶,沒等蕭楠反應過來,另一只手裏又抓了一瓶,一番折騰下來,蕭楠倒在椅子上,筋疲力盡,禤逯癱在地上,抱着瓶子喝個不停,“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水流過管子,桌子上的菜撒了一地,空酒瓶在地上四處翻滾,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一片狼藉,幾個看熱鬧的人躲在柱子後面,偶爾探出頭來張望一下,又快快地縮了回去,對一個酩酊大醉的人,他們是既好奇又害怕。
“禤逯,你要說什麽?”沉默了一會兒,蕭楠問他。
“等一下,告訴你。”居然講了一句完整話。
蕭楠不是君子,也絕不是一個小人,對別人承諾過的事情,從不輕易去改變它,對禤逯說的話,蕭楠近乎自責的心裏,感到十分不安,像禤逯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似的擔憂起來,卻無法撬開他的嘴,看看裏面究竟藏了什麽遺願。
“等你喝完了,就告訴我,好嗎?”蕭楠轉過頭,靜靜地對禤逯說,瓶子裏的酒,又喝了一半。
禤逯沉默了一下,放下酒瓶,臉上微微發紅,露出難言之色,眼睛裏淌着淚,呆滞的目光游移不定,像老人張着渾濁的眼打量着蕭楠。
“請相信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蕭楠向他保證。
“謝謝你,蕭楠,我相信你。”
“我認識一個女生,她很漂亮,我們在同一個社團,一起看星星、抓螃蟹、放風筝,有一天,我對她說我喜歡她,聽了我的話,她轉身就走了,等再見到她,已經跟另一個男生在一起了!”禤逯的臉上,像下了一場雨,輕輕笑了一下,又抓起瓶子。
蕭楠呆望了他一下,沒有去搶他手上的酒瓶,一個不省人事的瘋子,總比一個痛哭流涕的男人踏實。
“禤逯!我陪你喝!”蕭楠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準備痛飲一番的樣子。
“等一下!”禤逯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沖到蕭楠跟前,一把拉住蕭楠的手。
“你醉了,誰送我回去?”禤逯張大了眼睛,奇怪地看着蕭楠,擔心無法回去,像一下子吓清醒了似的,竟講出一句完整的話。
“都自己回去!”蕭楠搶過杯子,一飲而盡。
以為禤逯神志不清了,在他心裏,竟對自己形象如此在意,好似一個烙印刻在心裏,時刻提醒着他,這完全超出了一個正常人所在意的範疇,蕭楠所認識的禤逯,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穿行在人群中,像一粒沙子似的不起眼,沒有俊朗的外表,顯赫的身世,也沒有如正常男人一般散發着陽剛之氣,談吐也不風趣,穿衣甚至有些邋遢,這樣一個處處在意自己形象的人,此時此刻,蕭楠幾乎懷疑他心裏有什麽障礙。
蕭楠抓起瓶子,又倒了一杯酒,肚子裏仿佛哪吒翻江倒海,幾乎沒有吐出來,又皺了一下眉頭,準備去端酒,看見蕭楠難受的樣子,禤逯搶在前面,手一下子抓住杯子,眼睛注視着蕭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別喝了!
蕭楠靜靜地看着他,提醒說:“是你說過的,有一天發現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在一起,一定不喝酒!”
禤逯呆住了,怔怔的,像一個木頭人似的,抓着瓶子的手停在半空中,過好一陣才丢到桌子上,緩緩松開手,臉上掉着淚,好似小溪流淌着,蕭楠一直以為自己是石頭做的,披着男人的外衣,混在人群中的冷血怪物,親情、友情、愛情,不會有一絲觸動,掉一滴眼淚,看見禤逯悲傷的臉,才明白自己的心也能分成好幾瓣,而每一瓣都隐隐生疼。
“我想忘了她,做一個真正的男人。”禤逯好似在自言自語。
蕭楠把桌子上的酒裝進了箱子裏,又扶着禤逯坐到椅子上,然後在他對面坐下,嚴肅而又認真地對他說:“禤逯!你有什麽想法,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你!”
禤逯沉默,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低着頭,臉上靜靜淌着淚,交織成一張網,蕭楠取了紙遞給他,禤逯猶豫了一下,才慢慢伸出手,對這個如女人一樣痛哭流涕的男人,蕭楠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又坐了一會兒,禤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餐廳外走去,遠處的草地上,天空中投下一片陽光,像天國女子垂下的水袖,微風中送來銀鈴般的聲音,誰在天地的大舞臺?淺唱如訴如泣的《西廂記》。
“長大了!我不是一個小男孩。”禤逯對着遠方,大聲喊。
喊了一會兒,像一灘爛泥似的倒在草地上,眼睛望着天空,定定的,偶爾眨一下眼,才讓蕭楠懸着的心,重重地摔回到地上。
“我…知道,這是…在騙自己!”過了很久,禤逯像清醒了似的,講了一句明白的話。
蕭楠回頭看了他一會兒,一狠心對他說:“騙得了自己,當然好,說過的話,自己不相信才最糟糕!”
“那怎麽辦?”禤逯一下子來了精神,張大了眼睛問。
“無法忘記過去,就記下來,當一個故事講給別人聽,別人高興的時候,你就笑,難過的時候,你就哭,這樣你就不孤單了!”蕭楠看了一眼禤逯的臉,發現自己正冒充心理方面的專家給人出主意。
“孤單?”禤逯若有所思的樣子。
在這片花園裏,上帝沒有特別恩寵誰,人不是無憂無慮的活着,同樣有哀愁,有煩惱,有不能說的痛,心靈深處,也有千千個死結,悲傷的,痛哭流涕,高興的,大喊大叫,一個孤單的人,才把自己圈在藩籬內,獨自面對一片複雜的心靈世界。
平靜下來後,禤逯淡淡地說:“長大了,情感不會長大,我還是我!”
對禤逯說的話,蕭楠不知如何回答,聽上去,像一個有智慧的人才會講出這樣的話,眼前這個小人,只知道哭鼻子,講一些沒腦子的話,絕不像經歷過很多事情的人。
後來,當蕭楠回憶起禤逯,就像此人站在眼前一樣,喝酒的樣子,說過的話,一雙含淚的眼,緊盯着自己,腦子裏像看電影似的,實習的時候,禤逯去了南方,一個車水馬龍的陌生城市,畢業後就留在那裏了,學校通知他來參加畢業典禮,等來的卻是杳無音信,又只好托人把禮服和畢業證書一并帶給他。
蕭楠教禤逯把自己的經歷當作故事講給別人聽,卻從不對人提起關于禤逯的事,就像當初承諾的一樣,在這件事情上,蕭楠十分謹慎,好似禤逯的傷疤一樣,不去揭它,總希望在一片廣闊的天地裏,聽禤逯略帶滄桑的聲音,笑談自己青蔥的記憶,而不是在這片小天地,像婦人似的哭訴自己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