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愛的證據
有一個周末,眳濠老老實實地呆在寝室裏,收拾亂糟糟的床鋪,整理衣服,偶爾也看一看幾本書,沒有去廣場與一群瘋子大喊大叫,這令蕭楠十分不解,一個嫌寝室裏沉悶的人,竟學蕭楠的樣子,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蕭楠不禁好奇心大發。
“為什麽不去跳舞?”蕭楠問他。
“沒舞會,怎麽去?”眳濠一臉失望的樣子。
由此,蕭楠在心裏告訴自己——蕭楠還是蕭楠!終日與影子作伴,自顧着享受一個人的熱鬧,屋子裏的空氣也沒有改變成分,氧氣混雜着二氧化碳,面前這個活潑卻不可愛的人,除了臉上一絲淡淡的失望,也沒有任何變化。
熬過了“寄人籬下”的年頭,剩下的自然是我行我素。
幾個年輕氣盛的人,擠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裏,你推一推我,我嚷一嚷你,竟沒有碰出傷口來,弄傷了誰的心,有吵有鬧,有說有笑,一眨眼工夫,就送走了好幾個春夏秋冬,所有人還在努力回憶着初來咋到的情景,七嘴八舌的場面,好似在搭建一間記憶的小屋,齊心協力地搬運着一磚一瓦,又有人沉重地說——茍富貴,勿相忘!凝重的氣氛像是到了畢業季。
到了一年一度的畢業典禮,校園籠罩在一派沉寂的氣氛當中,走的人放聲痛哭,來的人大聲歡笑,也有人借來相機,忙着把每一處花草拍下來,帶着記憶走南闖北,看慣了離別時哽咽的臉,蕭楠的心裏卻不是淡漠的,車棚下、小道邊、草地上、樓前的過道、屋後的空地,總有人緊緊擁抱過後再回過頭,依依不舍地彼此張望着,每邁出一小步,都好似隔了一片海洋一樣遙遠,在“瑟瑟”的晚風中,竟像垓下的楚歌悲壯四起。
“怎麽回來了?”入夜,蕭楠望着走進寝室的人問。
“死人了!”路郤說地很直接。
“死人了?”蕭楠的心像被觸了一下。
“有人從樓上跳下來,摔死了。”霂霏很害怕的樣子。
“是學生?”蕭楠又問。
“應該是,我們去的時候,警察已經圍起來了,屍體上還蓋了白布,看不清楚,在我們上課的那幢樓。”逄洮的嘴不停地發抖。
這個魁梧的男人,竟對死人如此害怕,實在讓人啼笑皆非,可細想一下,人們常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樣想來,又自然了許多,在逄洮的心裏,一定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這樣玩笑的話,在嚴肅而又緊張的氣氛下,始終無法說出口。
夜裏,蕭楠固執如頑石的腦子裏,一直揪着一大堆問題不放,那個人是誰?發生了什麽事情?長什麽模樣?為什麽跳樓?這樣複雜又無從解答的問題,死死纏着蕭楠這個急性子,眼巴巴地盯着窗外,盼着快快天亮。
第二天一早,蕭楠就連飛帶奔地沖進了那棟大樓,看門的老人說,學校要放假了,蕭楠以為是老人開的玩笑,又急匆匆地爬上樓,教室、辦公室、休息區、活動室、廁所,門和窗緊閉着,空蕩蕩的長廊裏,阒寂無聲,沒有一個人影,蕭楠才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又小心翼翼地靠着護欄,伸長了脖子,望着樓下一片水泥地,直覺告訴他,死的人一定就躺在那裏,甚至感覺到一雙眼睛冷冷地逼視着自己,不禁冒起一身冷汗,飛也似的逃離了這棟大樓。
到了下午,蕭楠又提心吊膽地去了那棟大樓,門房上,老人不見了蹤影,房門緊鎖着,好似知道有人來,故意躲着不見,空蕩蕩的大樓沒有人影,沒有聲音,也沒有燈光,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怪獸沉睡着,堅硬的屋角刺向天空,好似鋒利的刀片劃破吹過的風,四下裏彌漫着痛苦的□□,遠處的打樁機,偶爾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來自地獄。
蕭楠感到困惑的是,對一個完全不了解,甚至名字也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陌生人的死如此在意,好似聽聞兒時的夥伴溺水身亡一樣,心一直是沉的,始終無法平靜,總做不到如人們勸慰的那樣——逝者安息,生者堅強!在蕭楠的記憶裏,那張稚氣的臉已經模糊不清了,即使出現眼前,也一定認不出來。
又過了幾日,一些開朗的人開始“熱心”談論起這件事,在他們心裏,大概淡忘了先前的恐懼,沙灘上情侶手拉着手散步,幾個瘋子一樣的人在草地上嬉笑打鬧,眳濠如同蒼蠅一樣盯着周末的舞會,學校的廣播裏放着快樂的曲子,各人的臉上,快樂得像一朵朵鮮花,好似從未因一個鮮活的生命黯然離去,而頹敗下來,在這片上帝的後花園裏,一片湛藍的天空下,生活同樣是酸甜苦辣鹹的,時光沒有停靠站,也沒有終點站,這不怪漠視生命的人,因為生命一直被漠視。
有一個下午,蕭楠被通知去辦公室,輔導員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一直不說話,這個面容和藹的人,頭發有些淩亂,前額好似一面鏡子,油光光的,眉頭緊鎖,大概被一些煩心的事弄得焦頭爛額,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像沒有睡足似的無精打采,臉上皺皺巴巴,如同雨水沖刷過的泥地,對這個老人的印象,蕭楠的腦子裏,停留在開學時一副兇神惡煞般的樣子。
“你喜歡跳舞嗎?”輔導員問了一個奇怪問題。
這張幾乎長滿了老年斑的臉下面,究竟藏着怎樣複雜的心情?蕭楠實在分辨不清,心裏不免有些緊張,像給陌生人問——幾歲了?
“不喜歡。”蕭楠回答。
“不喜歡?”輔導員看了看蕭楠,似乎不相信。
“每個周末,學校都舉辦很多舞會,你一次也沒參加嗎?”又問。
“只去過一次,在河邊。”
“嗯!喜歡爬山嗎?”點了點頭,又問蕭楠。
“不喜歡,不過也爬過一次。”蕭楠快快地補充了一句,省得這個怪人再問一次。
“你一個人?”
“不是。”
“我随便問一下。”輔導員咧着嘴,幹笑了一聲。
就這幾句對話,整個下午,蕭楠都思來想去,想到發生了什麽事,緊張得不得了,輔導員說——随便問一下!又靜下心來,像個沒事人一樣,懶得去想,懶得去猜,大人的心思,不是乳臭未幹的小孩就能琢磨的透的,這樣的懶散的思想,在很久以前就有了,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必大費周章,冥思苦想。
那樣的談話,大概只是輔導員一時興起,找一個另類的學生,談一談內心的想法,做一個心理測試,再熱心開導一下,算是對工作有所交代,蕭楠再次走進那間辦公室,這樣的想法才慢慢改變過來。
“我去了一趟醫院,所以不能去叫你!”由于無法親自去叫,輔導員向蕭楠解釋。
蕭楠呆望了他一下,心裏感到受寵若驚,對這個朝夕相見的老人,又像完全不認識了似的陌生,記憶中,此人的形象十分清晰,端坐在大背椅上,厚厚的鏡片無法遮擋眼睛裏,自然地流露出來的兇光,手捂着茶杯,氣定神閑的樣子,好似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人物,不會和和氣氣地與人說話,這樣固執己見的想法,并不是荒謬的,每次看見步履蹒跚的的身影,緊繃的臉像一面石板,時光流逝千萬載,大概也不會在上面擰出幾道笑紋來。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沉默了好一會兒,輔導員突然擡起頭來,笑望着蕭楠,很有禮地說。
“可以!當然可以。”蕭楠興奮地回答他。
蕭楠大概被沖昏了頭腦,才沒去思考這後面隐藏了怎樣複雜而又驚心動魄的事,一個我行我素的人,一個傳統保守的男人,交談起來一定十分滑稽,一個張大了嘴,不知所雲,另一個好似對着一面牆,講了一番精彩絕倫的演說,有趣又無聊的一對朋友,可無論怎樣,蕭楠總無法回答他說——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那麽,你想知道什麽事?關于我的!盡管問,我一定回答。”輔導員很爽快地說。
“你的年齡?”對蕭楠來說,這是一個困惑已久的問題。
“二十八!”
“二十八?”蕭楠驚呆了。
“你不信?我給你看一個東西!”輔導員開始在抽屜裏找。
“不用找了,我信!”蕭楠急忙叫住了他,對這個老态龍鐘的年輕人,心裏竟有一絲說不出的悲涼。
“你的眼鏡…”蕭楠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問下去。
輔導員壓低着頭,目光落在地上,定定的,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隐,蕭楠安慰他說——我随便問的!皺巴巴的臉上,死一般的沉寂,像夕陽下的一片黃土,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擠出聲音來——你問的,以前也有人問過,我從不回答,有時會跟他們吵架,現在想過了,我決定告訴你!
椅子上,“老人”恢複了平靜,眼神十分和藹,準備把這個重大的秘密,講給一個近乎陌生的人,蕭楠告訴自己——這個“老人”說的每一句話,講的每一個字,都會守口如瓶,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即使是外婆!
“我的臉,還有這一副眼鏡…,是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收到的禮物,這個禮物原本是一場婚禮。”“老人”摘下眼鏡,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說着,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臉上沉浸在一片安詳的回憶中。
“當時,我正準備跟一個女人結婚,有一天清晨,我發現自己的臉有些不對勁,又過了幾天,臉上的變化開始明顯起來,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早衰症,女人知道後,當天夜裏就逃走了,再也沒回來,她說自己還年輕,不想跟一個老人過一輩子,從那以後,就只有這一副眼鏡陪着我,只有它不會離開我!”
“老人”的聲音一下子收住了,好似一個故事戛然而止,蕭楠不問,“老人”不說,生命成了一片空白,又過了很久,才緩緩擡起頭來,定定地望着蕭楠,淺淺地笑了一下,那樣子,倒像講着別人的悲歡離合,自己只圖一個熱鬧,蕭楠已說不出話,一個傻笑的“老人”,總比悲泣的年輕人心裏舒服。
“以後…你會什麽都告訴我嗎?”
臨走之前,“老人”走出辦公室,猶豫了一下,這樣問蕭楠,臉上很不放心的樣子,在他難以捉摸的心裏,對蕭楠這個從不守規矩的陌生學生,是極難信任的,蕭楠走下樓梯,又回過頭張望了一下,“老人”站在長廊裏,正緩緩地朝這邊揮手,對這個新認識的朋友,蕭楠願意用所有的耐心來交換他的信任。
到了樓下,蕭楠的腦子裏,突然響起“老人”的一個聲音來——秋老師,在醫院!哀哀的眼神,好似在提醒蕭楠——這不是無意提到的。
這一片人聲鼎沸的塵世,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安靜的角落,或悲、或喜、或怒、或平淡、又或精彩,只是一段回憶中的往事,一段留給自己回味的時光,總不願給別人看,講給別人聽,這不是自私,也不是小氣,是在複雜的社會中,留一席清靜之地看清自己,一個人總要活出一點自我,這個五彩斑斓的世界,才看得清走過一遭的痕跡。
第二天一早,蕭楠就去了醫院,灰蒙蒙的天,低低地籠罩着大地,仿佛把心也擠死了,呼吸起來十分吃力,如同茍延殘喘一般,醫院裏,幾個病重的人緩緩拖着步子,像蝸牛似的在大廳裏散步,有說有笑倒也熱鬧,一個活蹦亂跳的人,轉眼間就躺到了病床上,四面的牆白得發冷,熱鬧歸熱鬧,誰的心裏是沒心沒肺的快樂?
“得了什麽病?發生什麽了?”病房裏,蕭楠望着十幾天前,還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生氣的老師問。
“感冒了,快到冬天的時候,每年都會得一次很嚴重的感冒。”老師有氣無力地回答。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好似一張白紙,一雙明亮的眼睛,幹幹的,像失去了光澤似的,掉入了黑洞洞的眼眶中,嘴唇幹裂,微微張開喘着氣,好似鼻子不夠呼吸,垂在前額的頭發,淩亂得打成了結,大概很多天沒有梳洗了,這是一張怎樣的臉?蕭楠在心裏問自己,吓得閉住了呼吸,心裏又隐隐作痛。
“該吃藥了!”一位護士走到跟前。
“跟朋友多說話,對你的病有好處!”護士看了看蕭楠,對老師說。
“說話可以治感冒?”蕭楠好奇心大發。
“你不是感冒?”護士走後,蕭楠問老師。
“告訴我!得的是什麽病?”老師沒有說話,蕭楠又問。
“你不說,醫生也會告訴我。”蕭楠轉過身,朝外面走去。
“我告訴你,蕭楠!”老師急忙叫住蕭楠。
“你…真想知道?”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問蕭楠。
“快說,是什麽病?”蕭楠催着老師,已經等不及了。
“你叫我…?”
“秋靜!”蕭楠盡量說地自然。
老師抿着嘴,輕輕笑了一下,臉上浮起淺淺的幾道紋,好似枯幹的樹葉上,細長而模糊的葉脈,沒有一絲生機。
“我的病是憂郁症,以前不嚴重,不知什麽時候就加重了,是不是很好笑?我這樣的人會得這種病。”老師又幹澀地笑了笑。
蕭楠回答不上來,一個人究竟患什麽病才适合?恐怕上帝也無法回答,問題是,誰有這樣的能耐和狠心,去決定一個健康的人必須生病?
“你一直沒把我當同學,對嗎?”蕭楠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在問一個奇怪的問題。
“怪我嗎?還是…我沒告訴你,惹你生氣了?”
“輔導員讓我來看你。”
“我不想瞞你,可沒有更好的辦法,希望你原諒我。”
“最近,學校出了一件事,你一定聽說了?”又過了很久,老師看着蕭楠,幽幽地說。
蕭楠點了點頭,像一個局外人似的漠不關心,這樣一件痛心疾首的事情,所有人都沉寂了好一陣子,對一個安息的亡靈,不是時時提起這件事來,就是對生者的最大安慰,死者最大的尊敬。
“那個…死去的人,…我認識。”老師的聲音微微顫抖,仿佛陷入了某種恐懼的回憶。
“誰?”蕭楠好奇地問。
老師望了一下窗外,又看了看蕭楠,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好似擔心有人在偷聽,蕭楠關上所有的窗,又拉了簾子,回過身發現老師的眼睛裏,裝了滿滿的驚恐和無奈,好似頑皮的小孩捅了天大的簍子,卻沒有父母幫着分擔,嘴唇也不停地抖動起來。
“我們在一起,一直吵鬧,為工作、生活、結婚、所有的事,在他家裏吵、路上吵、甚至辦公室,吃飯也争論不休,我們之間沒有愛了,有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在辦公室,他突然闖進來向我求婚,我問他,如果沒有愛,兩個人還要在一起,是不是進了墳墓也要争吵?他說跟我在一起,總比跟孤獨在一起好,我問他怎麽證明?他答應一定會證明給我看,而我早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老師的臉上,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