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兩種回憶

在蕭楠的腦子裏,始終擱置着這樣一個宏偉而又要命的問題,卻一直沒有答案——我所愛的人,是什麽模樣?

閑暇了,再細想開來,蕭楠所挑剔的,大概是回答問題的人,好似一張珍藏的照片,保存下來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與人分享又是一件小心翼翼的事,人是最重要的,晚霞、沙灘、習習晚風,兩個可愛又瘋狂的老人,像小孩子一樣數着身後的腳印,這些孤單的記憶,跑到歲月的前面,孤伶伶地站在某個高處凝望着。

生活,大概是一塵不變的,幸福的人沒有開懷大笑,落寞的人沒有悲痛欲絕,同一片天空下,那些快樂的小事,乖乖地由幾張看膩了的臉娓娓道來,而茫然的人,為明天的日出争得不可開交,渾渾噩噩,日子就這樣打身邊一個一個走遠。

有人告訴蕭楠——回憶的,才叫愛情!那個人早已作古,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一個如花一樣年華的少女,生機的,正忙着枝繁葉茂,凋零的,受了一夜風吹雨打,如今,連名字也不忍心提起,該是怎樣的心境?

“晚上是聖誕夜,別到處亂跑!”傍晚時分,路郤像大人一樣朝蕭楠叮囑着。

“聖誕?”很怪異的兩個字。

“怎麽?你不知道?大家正忙着籌備晚會。”路郤看着蕭楠,眼神裏,像瞅着一頭怪模怪樣的動物。

“不要走開!”路郤命令着,也就走開了。

一間三米見方的小屋,轉轉身子就踩滿了腳印,去一趟陽臺算是戶外了,卻是蕭楠最安心的去處,一片雲彩,一襲晚風,一段舊舊的,卻鮮豔的記憶,對付人們眼中落寞的時光,足夠了。

路郤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不會記得身邊有個影子一樣的人,喜歡安靜地呆着,喜歡站在窗簾後,遠遠地看着熱鬧。

“蕭楠!”一個聲音大聲叫着,好似叫蕭楠的人是這幢大樓。

“下來,我們去教室。”車棚裏,路郤仰着頭。

奇怪的日子,卻也像模像樣地慶祝,無聊的人,不止一個,“我大概老了,連思想也懶得蹦彈一下。”蕭楠這樣想着,晚風中,幾張醉醺醺的臉漲的通紅,像一個個成熟的桃子,快樂是一件簡單的事,忘了明天、忘了過去、忘了自己,時光如困在剪刀下的一張紙,剪一剪,就能裁出一個快樂的式樣來,問題是,忙着快樂的人并不知道,一個人久了,對喜怒哀樂這樣費神的事,大抵也是力不從心的。

“這是最後一個聖誕夜。”說話的人有些哽咽。

黑壓壓的人群裏,一下子安靜了,這些只知道說笑的寶貝,竟對離別如此在意,緊繃的臉上,差點兒沒掉下幾滴眼淚,真是可愛的人。

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看着朝夕相處的臉,道一聲“珍重”卻又不情不願,兩個簡單的字,像寶貝似的銜在嘴裏,捧在手心,好似小時候的玩具,緊緊抓着,生怕一旁的小夥伴看得出神,眼睛裏伸出一雙手來。

門外,一個裹着頭巾的身影不停地走來走去,偶爾又伸長了脖子,朝裏面張望一下,看見過往的人,又很快轉過身,像生了一張醜陋的面孔極怕見人,大概受了電影的影響,蕭楠百無聊賴的腦子裏,幻想着那條黑得發亮的頭巾下,藏了一雙詭異而又清澈的眼,這讓蕭楠不由得心花怒放。

“有人找你。”一個身影朝蕭楠走來,低聲地說。

安靜的長廊裏,歡呼聲逃得沒了蹤影,像脫了缰的馬,一群離別人的快樂,如同世界末日前的燈火通明,披着頭巾的身影,靜靜地站在牆角下,一抹孤單的背影,好似一片漆黑的夜幕撒下來,牢牢地印在牆上,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蕭楠的腦子裏,不由得想起《Silent Hill》中,角落裏掩面而泣的小女孩,蓬亂的頭發、紫色的長裙、一雙詭異的眼十分清澈。

“蕭楠!”

牆角下,披着頭巾的身影極快地轉過身,又一下子掀起頭巾,臉上欣喜的樣子,仿佛會蹦起來抱個滿懷。

“曉惠!”蕭楠驚訝地叫着。

蕭楠正準備問她--為什麽來這裏?卻被對方一下子拽着,一溜煙朝樓下跑去,仔細想一想,那樣的問題,只有傻了才會想到,有點腦子的人,一定哈哈大笑。

“我說過,會回來看你。”

對自己說過的話,曉惠一向記憶猶新,臉上笑了笑,仿佛看見了蕭楠腦子裏的問題,蕭楠呆了似的站着,一臉窘樣,曉惠倒是自在,臉不紅,心不跳,在她腦子裏,幹淨的好似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嗯,你說過。”蕭楠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回答。

“不想見我?還是喜歡跟他們在一起?”看見蕭楠有些不對勁,曉惠收住了笑臉,一下子嚴肅起來。

蕭楠回過神,眼睛卻不敢看對方,低着頭說:“不…,我很高興。”

“為什麽蓋着頭巾?”看見黑色的頭巾滑落下來,蕭楠很快岔開話。

“我怕別人看見。”曉惠沉默了下,老老實實地回答。

蕭楠準備問她——是駱蔃嗎?卻無法心安理得,心裏卻為駱蔃感到不平,清晰的面孔,一筆一劃的名字,說不上好聽,也夠記憶一陣子,怎地一下子模糊起來?做不來戀人,便是陌生人,曉惠大概不與陌生人搭話,即使打一聲招呼,交流方面,這是很嚴重的,在蕭楠心裏,卻成了高傲。

“他不在教室。”蕭楠悶悶地回答。

“去哪了?”一個漠不關心的人,一副假裝關心的樣子。

曉惠一臉“假惺惺”的樣子,實在令人不快,一句漫不經心的問話,蕭楠同樣可以不理不睬。

“是他讓我來看你的。”曉惠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說。

“他叫你來看我?”蕭楠十分驚訝。

曉惠點點頭,卻不說話,嘴緊緊閉着,好似給膠水粘住了,大概被蕭楠的樣子吓着了,到底還是女生。

“他為什麽叫你來看我?”蕭楠輕聲問她。

曉惠搖着頭,仍不說話,烏黑的辮子在肩頭輕晃着,像紮成一束的柳條,春光裏,在戀人的手中變得活潑起來。

“我很久沒見他了,不知道他去哪了?”蕭楠朝對方笑了笑,一臉輕松的樣子,臉卻有些發燙。

看見蕭楠微笑,曉惠又回到了轉過身時的模樣,一臉孩子氣,嘟着嘴,大概為剛才的事生氣,眼睛裏忍不住好奇,極快地說:

“駱蔃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從你們的談話中,他知道我喜歡奶茶,還有你寫的詩,他喜歡薛濤,說我像這位南宋的女詩人,我不知道南宋也有一個薛濤,可我知道,自己跟她還沒有辦法比較。”曉惠一副很輕松的樣子,像是心裏的石頭落了下來。

“沒想到,他會叫我來看你,其實,我早就想來了,一直脫不開身!”說到最後,曉惠漲紅了臉。

“你們見面了?”聽了曉惠的話,蕭楠又不免問她。

“不久前,他找過我。”曉惠看了看蕭楠,目光又落到了地上。

兩人很窘地站了一會兒,竟沒有不歡而散,時光好似給凍住了,久別重逢的兩個人,即使不是朋友,也有幾分熱情,曉惠朝蕭楠看了一眼,又說:

“我一直不喜歡他,有一天他告訴我說,我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他很高興,我以為他只是随便說的,後來他找到我,問我需要幫什麽忙?”曉惠說完,很難為情的樣子。

“幫忙?”蕭楠忍不住好奇。

突然,蕭楠意識到自己講了一句很笨的話,臉紅紅的,好似給人打了一巴掌,總想找一塊濕毛巾蓋上去,可天知道,蕭楠一直在另一個世界游蕩。

“我…”曉惠沒有說下去。

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沒有開朗與腼腆的區分,蕭楠的腦子裏,曉惠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生,不會像小女孩一樣害羞,現在才知道,天真的人是自己。

“他幫不了你什麽。”蕭楠心不在焉地說。

這樣一句簡短的話,卻無法說得幹脆利落,蕭楠的腦子裏,正思考着這樣一個問題,該怎樣回答她,才讓一張美麗的臉不被眼淚劃的支離破碎?這樣的羞恥心理掙紮了許久,卻始終不得要領。

“為什麽幫不了?”

一時間,蕭楠回答不上來,看着一張傻笑的臉,蕭楠的心裏,沒有得到一絲安慰,或許敲敲打打,也無法在這張臉上,磨出一個哭的式樣來,問題是,流淚的臉,未必是悲傷的,悲傷的臉,未必淚流成河。

“他不是我,能幫你的人,只有一個!”蕭楠沉思了一下,卻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昧着心拿這樣一句話應付。

“沒錯…,他不是你。”曉惠自言自語,又重複了一遍,眼睛裏像失了魂似的沒有光,呆呆的樣子,實在可憐。

“你剛才說…”曉惠的嘴唇抖了幾下,竟說不出話來。

“能幫我的人…只有一個。”哆嗦了一下,才蹦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自己說的,不許耍賴。”等徹底明白了,曉惠又像小孩子似的,一把抓住蕭楠的手就要拉鈎,在她心裏,一定抓了一棵救命稻草。

面對這樣一個寶貝,蕭楠卻也無可奈何,可說過的一句話,一個應允,總不是高聲地說說笑笑,即使在兒時的牆角下,也不是玩過家家。

“是我說的。”蕭楠又重複了一遍。

往後,蕭楠大概會後悔起來,怪自己心慈,受不住一雙婆娑的淚眼,可憐巴巴地盯着自己看,甚至會安慰着說,看着一張孩子一樣的面孔,卻挂着大人的悲傷,安心做個路人,總無法做到,蕭楠幾乎信以為真。

“這個聖誕夜,我喜歡。”曉惠望着天空,竟似癡了一樣。

“去河邊吧,那裏有星星。”過了很久,曉惠才回到眼前的這片世界。

“看星星,也要挑地方?”蕭楠奇怪地問她。

“這裏…有燈光,河邊看得清楚。”曉惠低着頭說。

這片如席子般大小的天地,所有人都在為節日忙碌着,河灘上冷冷清清,以往這時候,情侶們手拉着手散步,肩并着肩坐着,幾個尖叫的女生,光着腳在沙地裏跑來跑去十分惬意,男生圍坐一起,高聲交談着,偶爾一陣哈哈大笑,也有呆坐一旁,靜靜聽着音樂的局外人,昏暗的燈光如一片黃塵,籠罩着這片熱鬧非凡的沙地,灰白的高樓躲在塵霧中,支撐着一片幾何圖案的天空,像一頂帳篷蓋在頭頂,蕭楠與曉惠所要做的是,在一片茫茫的天空下,挑幾顆看得見一絲光亮,細小如塵的星星。

“兩顆!”蕭楠頭也不擡,大聲叫起來。

“在哪?”曉惠低下頭望着蕭楠。

“遮住了!”

這兩顆挂在地平線上星星,是蕭楠去陽臺外時發現的,推開門的一瞬間,像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盯着自己看,好似Alessa從廢墟中站起來時的眼神。

“蕭楠,我們來畫人吧!”曉惠建議。

“我把你畫成最醜的人。”接着又說。

“誰?”

“卡西莫多?赫菲斯托斯?”

曉惠沒有說話,找來幹樹枝,彎下身子開始在沙地裏奔跑起來,那樣子,像一只亡命的鴕鳥,如果有人追趕,大概也會把頭埋進沙裏,蕭楠拖着步子,悠閑的樣子像是在散步,身後的腳印連成一條粗大的線,慢慢畫出一個人來。

看見蕭楠偷懶,曉惠直起身子,将樹枝朝地上一丢,雙手叉着腰,惡狠狠地說:“說好了畫人,怎麽偷懶?”

蕭楠停了下來,争辯着說:“是你笨!”

曉惠朝蕭楠看了一眼,好似不相信眼前的人能講出這樣一番話來,一邊朝蕭楠走來,一邊又說:“偷懶就是偷懶,你畫的人呢?我看看是什麽樣?”

沙地裏,寬大的腳印像一串鏈子,卻首尾不相連,模糊地勾畫出半個臉來,好似一個粗犷的北方漢子,一雙黑漆漆的眼,像兩個窟窿掉進了沙裏,蕭楠正為自己的聰明暗自高興,曉惠捂着嘴,笑了笑說:“你畫的人,身子沒畫出來,就歪歪倒倒的,一定喝醉酒了!”

蕭楠沒有反駁,因為地上的“人”不争氣,眼睛歪在一邊,無精打采的樣子,像找不到路的醉漢,曉惠定定地望着地上,看得出神,好似在思考着什麽,腳下動了一下,又快快地收住了,突然提起腿,朝地上的“人”踩了上去,蕭楠驚呆了,怔怔地說不出話。

腳印斷開的地方,給一個個小小的腳印連接起來,成了一條完整的線,沉默了一下,蕭楠也擡起腳,繼續在沙地畫上着這個粗犷的“大漢”,曉惠跟在身後,把每一處斷開的地方連接起來,經過一番努力,一副完整沙灘畫呈現出來,這個粗犷的“大漢”也漸漸柔和起來,像一個剛柔并濟的猛士。

蕭楠萬分羞愧的心裏,想起《我侬詞》裏的話來,“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将咱們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這樣的情感,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懂的,蕭楠把趙孟頫與管道升的故事講給路郤聽,得到的答複是——這是一整塊泥,為什麽要打破再調和?

“以後,你記得我嗎?”回來的路上,蕭楠莫名其妙地問曉惠。

沉默了好一會兒,曉惠若有所思地回答:“記得,一個是淚流滿面的回憶,一個是笑容滿面的想起,我應該選哪一個?”

蕭楠回答不上來,緊緊抱住曉惠,好似神也分不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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