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想說謝謝

再度見到老師,光禿禿的枝桠,像病重似的垂下來,好似來年也不會長出葉子。

這片樹木掩映的樊籠,有一條寬闊的水泥路,筆直地飄在高樓下,像一條灰色的帶子,一天下來,總要來回好幾次,這樣一條熟悉的路,望着早夕相處的臉,揮一揮手,再道一聲“珍重”,總叫人依依不舍,蕭楠望着窗外,想着這樣一個感傷的問題。

“你打算叫我…?”說話的人歪着頭,一臉孩子氣。

蕭楠沉默了一下,臉一陣紅,一陣白,回答說:“靜兒!”

老師驚得說不出話,張大了眼睛呆望着蕭楠。

“不許這樣叫。”回過神,大聲命令着。

“靜兒、靜兒、靜兒…”

蕭楠一面高聲叫着,一面麻利地躲開了,滿臉高興的樣子,好似這樣的稱呼,滑稽而又俗氣,老師的臉上并沒有難堪,也沒有找個地縫藏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噗”一下笑出了聲,緊繃的臉舒展開來,成了銀鈴般的笑,蕭楠木站着,摸不着頭腦,前一會兒,手舞足蹈的樣子像個小醜,這一會兒,又成了呆頭呆腦的傻子。

“你不生氣?”

“我生氣,你才高興?”輕聲反問。

“你生氣的樣子…好看。”猶豫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

“我的病,是你氣的。”

“是我…惹你生氣?”蕭楠緊張起來。

“醫生說,心情不好,病會加重!”

蕭楠啞口無言,像一個傻子似的站在一邊,腦子裏裝了滿滿一筐氣話,一下子沒了用武之地,如一群蜜蜂飛來飛去,嗡嗡作響,一個做了錯事的學生,該受怎樣懲罰?老師的心裏,好似挂着一面明鏡,學生的心裏,卻是另一番模樣。

“我說歸說,你不用當真,就不生氣了,我說的…不是真話。”講出這樣一番道理來,蕭楠的心裏,已經亂了方寸。

老師的臉,氣得發白,好似吞了一堆罵人的話,又問:“這世上,有你關心的人嗎?”

“有,她是…。”一下子沒了聲音。

“我?是我嗎?”老師指着自己,毫不客氣。

“外婆!”

蕭楠臉上,不經意地露出一絲笑,但很快就藏了起來,老師楞了一下,實在氣不過,追着蕭楠就要打,好似一頭被激怒的母獅,高聲叫着——蕭楠!我殺了你!另一重穩重的身份,忘得一幹二淨了,蕭楠并不笨,看見形勢不對,兩腿一撒,就朝遠處的一面牆下奔去,丢下腿腳笨拙的人,在後面氣喘籲籲地追趕,偶爾回過頭來張望一下,得意地大喊——老師,你追不上我!

老師一面追趕,一面撿起路邊的枯樹枝,快要靠近蕭楠時,狠狠地朝他丢了過去,蕭楠回過頭,張開大嘴正準備喊,來不及躲閃,一下子重重地砸在了臉上,只好乖乖停了下來,腦子裏大概冒起了金星,眼睛直直的,目光呆滞,像兩根棍子插在地上,枯枝成了好幾截,呆頭呆腦的樣子,好似不相信老師會砸自己,老師的心裏像喝了蜂蜜,一下子樂開了花。

“啊…。”突然,老師痛苦地叫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蕭楠沖到跟前,望着不能直起身子的老師。

“我的腳,卡在石縫裏了。”

“別動!”蕭楠命令着,準備去搬石頭。

這是一塊橢圓形的花崗岩,石頭邊沿的地方,好似給一把斧子劈出一道縫來,像張着大嘴的海龜睡在草叢裏,等着不小心的人踩上去,老師掙紮了一下,石縫邊沿鋒利如刀,小腿上劃出一道口子,“嘩”一下淌出一大片血,蕭楠一面查看石縫裏面的情況,一面脫下外套,裹住老師受傷的小腿。

“忍一下,我去找人來幫忙。”蕭楠思考了一下,無奈地對老師說。

“把石頭移一下,腳能動彈了,我自己取出來!”

“腳不能動!”蕭楠說着,也就走開了。

望着蕭楠的背影,老師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個放肆而又大膽的學生,并不如看上去那樣不可一世,在他“冷漠”、固執的外表下,藏着一顆熱情而友善的心,這是不同于冷漠的人,所具有的品質,在這片不受風吹雨打的小天地裏,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像鶴立雞群一樣惹人注目。

走過一片草地,穿過一片矮樹林,寬闊的水泥路上,沒有一個人影,蕭楠心急如焚,又匆忙朝一棟大樓奔去,一名像鐵塔似的壯漢,從玻璃門裏走出來,蕭楠幾乎撞了上去,這名魁梧的大漢木站了一會兒,側過身又走了出去,眼睛裏卻充滿了好奇,蕭楠從泰山壓頂的情勢中回過神來,急忙追了上去,哀求着他,希望能幫自己。

“她是你同學,還是…?”回到老師受傷的地方,這名壯漢好奇地問。

“同學。”

“女朋友。”

蕭楠與老師同時說着不一樣的回答。

“我應該相信誰?”看一眼蕭楠,又望一下地上的人。

“一個假話,一個真話,你應該相信誰?”老師反問。

“不管相信誰,先搬石頭。”蕭楠催促着,心裏有些慌張。

壯漢沒有說話,輕輕點了一下頭,臉上浮起一絲幹澀的笑,有些尴尬的樣子,蕭楠一面固定老師的腳,一面回過頭去,呆望着這名壯漢,希望他能盡快動手,心裏十分緊張,不敢再次催他,壯漢卷了卷袖子,張開雙腳,彎下腰去,沉悶地哼了一下,這只結實的“海龜”在一雙大手的驅趕下,乖乖地溜走了,蕭楠小心地剝開衣服,查看老師腿上的傷。

“我相信她說的!”蕭楠準備道謝時,這名壯漢一臉憨笑地說。

蕭楠的臉“唰”一下紅了,道謝的話也吞進了肚子裏,尴尬地揮了揮手,不敢轉過身來面對老師,一個人的心,無法完整地裝着某一個人,總會留一個角落給自己,給親人,給關心和挂念的朋友,裝下整個世界的,是聖人,只裝了自己的,是小人,在小人與聖人之間,是普通的芸芸大衆,既不會把心完全交給另一個他,或者她,也不會交給這一片陌生的世界,蕭楠心裏的愛,擠滿了自己的喜怒哀樂,旁人的一滴小小的,滾燙的淚,總會令他感動,卻像一粒沙子似的,無法天長地久,甚至一時片刻地呆在心裏。

接下來的一周,蕭楠每個下午都帶了吃的,去醫院看望老師,分析起來,大概是一絲慚愧的心理作祟,一個人穿行在晚風中,漫步在路燈下,靠在雨水淋濕的大理石牆腳邊,也會撿起壯漢與老師的對話,臉上像飛了一片晚霞似的通紅,窘得不得了,不敢正視自己,“我無法面對的是,多出來的一重身份”在心裏,蕭楠這樣安慰自己,也就靜下心來,像個沒事人一樣,每天下午的見面,也沒有手足無措,蕭楠不說,老師不提。

病床上的老師,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話輕聲細語,不再對蕭楠大吼大叫,吃東西也變得斯文起來,像一個大家閨秀,這樣一個端莊的女子,偶爾也會臉紅,在她複雜的心裏,大概經歷了一番激烈的掙紮,才決定洗心革面,做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病房裏、過道上、高高的天臺、通風口處,聽着“呼呼”直響的排氣扇,蕭楠把橘子分開,再一瓣一瓣地遞給輪椅上的老師,一面吃,一面交談,時間過得很快。

“腳好了,你去哪?”蕭楠盤坐在地上,問着天真的問題。

“那也去不了,一定很忙。”老師嘆了一口氣回答。

“為什麽?”

“住院,工作耽誤了。”

“你也不情願,趁現在生病,不如請假休息一下,就當是調養,學校也一定同意。”蕭楠幫着老師出主意。

“以為是旅館,說走就走。”

“不過,你以前提到的那個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老師笑了笑。

“有什麽好看的,只有石頭。”蕭楠悶悶地說,頭也懶得動一下。

“你去嗎?”

“不去!”蕭楠肯定地回答。

“我坐着輪椅,無法去!”

蕭楠看了看老師纏着紗布的腿,心裏打起了小算盤,像哄小孩子似的說:“再過幾天,你的腿就好了,我告訴你怎麽去。”

“怎麽發現的?”老師很好奇。

蕭楠沉思了一下,話到了嘴邊,又溜了回去,沒有告訴老師,在一次閑逛中,闖入了這片世外桃源。

“別人告訴我的。”

“你不喜歡,那是一塊不毛之地。”

蕭楠“自私”的心裏,竟希望無人去打擾這一片土地,大概給弄糊塗了,那片如晚霞似的桃林,玉帶一樣的小河,并不是自己的後花園,傍晚時分,病房裏的燈光透過玻璃,淺黃色的簾子,或明或暗,撒落在長廊裏,好似一片片鵝絨,窗外萬家燈火,像溫柔的眼睛似的,等着盼着歸來的人。

“明天,我還來看你!”回病房後,蕭楠對老師說。

“你來!對治療也起不到一點兒作用,除了氣我!”老師故意說着氣話。

“你是說,不來看才好得快?”按照老師的思想,蕭楠反問他。

“我不知道,去問醫生!”老師大聲地回答。

蕭楠一定不會向醫生,問這個愚蠢而又無聊的問題,笨的人無憂無慮地活着,聰明的人忙忙碌碌,蕭楠不笨也不聰明,而是與普通人一樣,講通俗易懂的話,過俗不可耐的日子,不同的是,這顆令人費解的腦子裏,裝了許多“自以為是”的想法。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吵,這在創世紀之初,世界一片沉悶,造物主也無能為力,才讓吃東西的嘴,又多出惹是生非的本領來,也讓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生出牽腸挂肚。

第二天下午,蕭楠準備了水果、一塊蛋糕,一小片面包、水、又買了一束百合、臨走前朝面包上又抹了一層奶油,就興高采烈地朝醫院奔去,忐忑不安的心裏,裝着一個秘密,準備在老師的耳邊,用高八度的聲音告訴她——明天還來看你!

蕭楠輕輕敲門,無人回應,下意識地推了一下,門開了,病房裏空蕩蕩的,沒有人影,床上整整齊齊,杯子裏的水冒着熱氣,像有人剛收拾過,“才過一晚,就能走路了!”蕭楠不由得高興起來,轉過身朝走廊上奔去。

蕭楠一口氣沖到樓下,環顧一下大廳,張望着門外一片草地,又爬上天臺,一遍一遍望着長廊,每到一個樓層服務總臺,就氣喘如牛地去問櫃臺上,身穿白衣的天使,得到的答複異口同聲——不清楚!又孤身去了通風口處,地上的報紙皺皺巴巴,在風中打着卷,翻滾着,蕭楠的骨頭像給人抽去了似的,一下子癱坐在長廊上,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心慢慢往下沉,腦子裏飛快地思考着,還有哪個角落沒去尋找?

“我來!是告訴你一個秘密,明天還來看你!”回到病房,蕭楠像着了魔似的,對着一張空床自言自語。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蕭楠回過神,一轉身,朝長廊上沖了出去,一個腋下夾着文件的醫生,正信步匆匆地朝樓道口走去,蕭楠連飛帶奔地迎了上去,問:“醫生,請問住這裏的人去哪了?”

“出院了。”醫生朝蕭楠看了一眼。

“她的腳好了?”

“沒有,可能去別的醫院了!”

“是附近的醫院嗎?”蕭楠又問。

“不清楚!”

“你是她同學?”醫生轉過身,準備走下樓梯,突然回過頭問。

“是她的學生!”猶豫了一下,蕭楠回答。

“請轉告你的一個同學,他叫蕭楠,她想對他說,謝謝!”

“謝什麽?”蕭楠幹澀地問。

“病人沒說。”醫生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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