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失憶
“你真的忘了?”一天,蕭楠問逄洮。
“是的。”
“每天都見面,怎麽會忘了?”
逄洮擡起頭,羞澀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轉身走開了,好似有什麽難言之隐,蕭楠站在路燈下,呆望着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璀璨的燈火中,對旁人的秘密,蕭楠從不打破沙鍋問到底。
記憶的牆上,抹去一張熟悉的面孔,不比畫上去簡單,佛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這座安詳而寧靜的“小城”,埋伏着很多人,平時看不出來,到了吃飯的時候,樓梯上,長廊裏,水泥路上,黑壓壓一片,好似一片烏雲緩緩移動着,這些平均年齡不到二十的年輕“居民”,來自五湖四海,有富家公子小姐,也有窮人家的子弟,而大多數來自中産階級家庭,住一棟高樓裏,坐一把長長的木條椅上,聽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滔滔不絕地講演上下幾千年的歷史,上帝的眼中,沒有貧富與貴賤,在他無比仁慈的懷抱裏,所有人都是他的孩子!
有一天,蕭楠問班長:“畢業了,你會想念這個地方嗎?”
“這…,畢業後才知道。”
“畢業後,為什麽?”
“現在,無法确定。”班長看一下蕭楠,眼神裏充滿了好奇。
蕭楠沉思了一下,反駁說:“對這個地方,你有沒有情感,你不知道?”
“蕭楠!這有意義嗎?如果我告訴你,現在有,畢業後也許沒有,現在沒有,畢業後說不準有!”班長不置可否地回答。
班長出生在一個世代經商的家庭,從小父母疼愛,耳濡目染,大概染了市儈之氣,在她眼中,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對一片熟悉的土地,一條午後漫步的小路,一片潔白的沙灘,一個個似曾相識,卻叫不上名來的熟悉的陌生人,不是一句簡單的承諾,就一定能裝進記憶的口袋裏的,總要由時間來證明,記憶是記憶,輕浮是輕浮。
一天,路郤問蕭楠:“除了身體之外,女人跟男人,有什麽區別?”
路郤認真思考了一下,沒有回答,這是一個簡單卻頗費腦筋的問題,蕭楠不提出來,也有奇怪的人,費一番心思問,路郤開放的思想裏,答案冗繁而又複雜,好似去了一家商店,商品五花八門,眼花缭亂,挑一件稱心而又适合的東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年的夏天,這裏都會迎來一批新的“土著居民”,這些手提行李箱,臉戴太陽鏡,穿一身昂貴衣服的遠方客人,充滿了好奇,一面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在烈日下緩緩行進,一面四下張望,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專注,偶爾搖一下頭,在他們如潮水一般的思想,滿腔熱血的骨子裏,這個如小鎮般大小,毫無生機的新家,又令他們心灰意懶,垂頭喪氣,不願在這座小鎮上生活下去。
有趣的是,這些口齒伶俐,目光挑剔的遠方客人,最終卻選擇留了下來,成了這座小鎮上最忠誠的“原著居民”,早出晚歸,勤勤懇懇,與“鎮上”其他的“土著人”一樣,對早一年來到這座小鎮上的“居民”來說,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光,除了接待這些即将成為自己鄰居的新朋友,還要為自己的事忙碌。
“班長!在他們眼裏,我是不是不正常?”蕭楠呆了的腦子裏,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剛來這座“小鎮”時,一個人舉目無親的窘樣。
“他們?也包括我?”班長問。
“我跟他們,有什麽不一樣嗎?”
“不一樣的,至少沒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也許是好奇,一個喜歡沉默的人,多少都會好奇!”班長用她一貫嚴肅的目光,靜靜注視着蕭楠。
“你會對一個人,産生好奇嗎?”班長又問。
“會,為什麽關注我一直單身?”蕭楠笑了笑。
“別人的話,我以為你一直當耳邊風,不會放在心上,也不會生氣!”。
“怎麽說?”
“把心一橫,什麽都管,什麽都不顧,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這是你說的?”
蕭楠像呆了似的,張着一張大嘴,回答不上來,在班長幾乎偏執的思想裏,把這樣一句漫不經心的對話,當成了蕭楠人生的座右銘,這實在是冤枉。
“這是有分別的,根本是兩回事…”蕭楠争辯着,卻無法說出理由來。
“不是我笨,才想到這樣的問題,你的心裏真的會平靜?自從聽了你的話,我就一直照着去做,可心裏面總是亂哄哄的!”班長說完,陷入了沉思。
“是因為逄洮?”
“你聽說什麽了嗎?”班長回過神。
“沒有!”
“他現在…,不難過了吧?”班長幹澀地笑了一下。
“前不久,他提到了你,說自己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蕭楠沉思了一下,竟編了一句謊話來哄她。
“提到我?”班長很驚訝。
“他不會提到我,我知道你是在騙我,他已經把過去忘了,不過這樣也好,總不能一直想着過去!”班長搖了一下頭,好似在自言自語。
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對自己親手丢棄的男人,又似乎心有不甘,面露羞愧之色,尴尬地懷念起來,嚴肅而堅強的外表,好似穿了一件鐵衣,卻藏着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
這座平靜而複雜的“小鎮”上,人們議論的話題,總是圍着一對對情侶展開,誰有了新男友?誰處在單身中?哪個女生漂亮?哪個男生醜陋?在他們世俗的思想裏,一清二楚,這些簡單瑣碎的事,成了消遣時光的好方法,總會念叨好一陣子。
逄洮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走起來來,好似一座小山在移動,對他“魁梧”的身材,認識的人,不帶惡意的取笑,不認識的人,擦身而過時,總驚訝地扭過頭去,呆呆地看上幾眼,再看一眼,幾次三番,大概他自己也不自信了,才吵嚷着要減肥,每一次體檢下來,體重卻一次比一次增加。
回到寝室,蕭楠與外面的世界,就徹底失去了聯系,乖乖地做起了居家男人,洗衣服、鋪床單、收拾衣櫃、整理書架、打掃地板、又把陽臺裏裏外外清掃一遍,一連幾天,一番忙碌下來,腰酸腿疼,悶坐在桌子邊,一面聽着雅尼的《夜莺》,一面翻看着一本破舊的書,對這個一心二用的壞毛病,想改也改不過來,腦子裏偶爾活潑一下,冒出一些奇怪的話來,拿了筆和日記本,卻無從寫下來。
生活,便是得意的人仰天大笑,失意的人鎖緊眉頭,混在一起,任時光攪拌,交織成一片複雜的社會,這片上帝澆灌的花園,也難逃宿命的精心安排,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劃分地清清楚楚,好似一片荒蕪的野地裏,醒目地生長着五顏六色的鮮花。
又過了漫長的一周,天氣一下子變得寒冷了,空氣中送來了冬天的味道,蕭楠像冬眠一樣躲在寝室,連屋子外的陽臺也極少去,對這裏幹燥而嚴寒的冬天,蕭楠很不适應,卻有足夠的耐心去說服自己,讓這片由恨而愛的土地,完全接納自己這個來自千裏之外的陌生人。
蕭楠一臉鄭重地把一條厚厚的圍巾纏在脖子上,又在臉上繞了一圈,戴上一個棉帽,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就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了,俨然一個阿拉伯世界的“婦女”,“出塵脫俗”地站在鏡子面前。
“不許笑我!”去辦公室前,蕭楠對一群呆望着自己的人,低聲命令着。
“沒人笑你!”駱蔃笑着回答。
蕭楠輕輕帶上門,一溜煙沖了出去,心裏安慰說——笑歸笑!總比臉上長凍瘡好!
到了樓下,蕭楠平靜的心又一度不安起來,像裝了一塊鉛似的沉重,穿過大門,再爬一段昏暗的樓梯,走過筆直安靜的長廊,就是“老人”的辦公室,這短短的幾步路,竟好似踩着海綿一樣不實在,蕭楠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敲了敲門。
“逄洮住院了!”門開後,“老人”探出頭來,對蕭楠說。
“發生什麽事了?”
“不清楚!叫你來,就是替我…”
“我一定弄清楚!”打斷“老人”的話,蕭楠向他保證。
門帶上後,蕭楠的心像一下子空了似的,又呆呆地站了一下,才轉過身,茫然地朝樓梯口走去,正準備朝樓下沖去,“老人”又探出半個身子來,滿臉微笑地說——蕭楠,謝謝你!
離開“老人”的辦公室,蕭楠就去了醫院,櫃上一位護士告訴蕭楠,逄洮去了城裏一家公立醫院,蕭楠向這位護士告別後,又匆忙朝城裏奔去,心裏隐隐不安,直覺告訴他,一定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
這是城裏規模最大的一家醫院,高大的建築物氣勢恢宏,好似幾個龐然大物,站在一片如紙盒般大小的屋舍中間,威風凜凜地俯瞰着四周,兩根大理石擎天巨柱,撐起一面厚厚的玻璃頂棚,洞開的大門外面,是一扇生鏽的鐵門,仿佛一張鐵嘴銅牙,吐出長長的如信子一般的石梯,行人走在上面,像幾只螞蟻似的毫不起眼。
穿過鐵門,寬闊的大廳裏,一群病人正乖乖地圍在一起,好似小孩子一樣打打鬧鬧,四面的回廊,筆直地伸上去,頂上是一塊玻璃天花板,廣闊的天空成了一片方方正正的如電視機般大小的熒屏,刮風下雨,電閃雷鳴,完全驚心動魄地蓋在頭頂。
“五…”大廳裏傳來一陣傻笑,沉默了一會兒,又響起一個呆滞,含糊不清的聲音。
蕭楠被這熟悉的聲音吸引,靜靜地轉過身,朝這群神秘而又恐怖的人走去,身體裏的血液像凍僵了似的,不自然地顫抖起來,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蕭楠拖着沉重的步子,緩緩靠近這群“快樂”的寶貝,耳朵裏的聲音,好似來自地獄一般,大概聽見了腳步聲,一個蓄着平頭,穿一雙棉拖鞋的人轉過身,目光呆滞,笑望着蕭楠,布滿條紋的外衣上,赫然印着三個暗紅的字——精神科!
突然,蕭楠的心像給針紮了一下,快步沖上去,分開人群,逄洮正盤腿坐在中央,伸直了手臂,一面攤開手比劃,一面張望着四面的人,一臉傻笑,目光幾乎呆了似的,對蕭楠這個隔三差五與他“争吵”的人,竟像完全不認識了似的。
“我是蕭楠!蕭楠…,還記得嗎?”蕭楠抓着他的手,一遍一遍重複着自己的名字,希望他對自己這個“陌生人”,還有一絲印象。
“五…”逄洮又攤了手掌,向蕭楠比劃着。
“五,五什麽?”
“五…五…十…”
“他是怎麽跑出來的?你扶他過來的嗎?”不知什麽時候,身後站了一名護士,蕭楠回過身,指着地上的逄洮,氣勢洶洶地問。
“我剛轉身,他就不見了!”護士紅着臉解釋。
“對不起!”又彎了一下腰,去扶地上的逄洮了。
“剛才,對不起!”上樓時,蕭楠向護士道歉。
“剛來的時候,他什麽都不記得,也不說話,有一天,好像受到了什麽刺激,又記得以前的一些事,有時候清醒,有時候又什麽也不記得,像…”醫生看了一下蕭楠,後面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是什麽病?”
“失憶!”
“他一直服用鎮靜類的藥!”
“有什麽影響?”
“大量服用,就會導致失憶!”
“還會記得以前的事嗎?”
“這…,誰也說不準,情況好的話,應該可以,不然…”醫生攤了一下手。
“謝謝!”
護士把逄洮關進了一間寬大的屋子,裏面有各種各樣的玩具,乒乓球、皮球、木馬、充氣床、棋盤、電視機、也有長木椅、軟沙發、幾張小圓桌、木凳、小孩子睡覺的吊籃,這間如童話般的“監獄”,牆上是一面厚厚的玻璃,卻将逄洮與蕭楠,分開在兩個不同的陌生世界,蕭楠呆呆地站在長廊裏,腦子裏一片空白。
從醫院出來,蕭楠沒有坐公車,打算走回去,路過一片沼澤,幾個孩子在泥裏抓魚,前面是一個水庫,岸邊是一棟廢棄的木屋,再遠就是一片蘆葦,在寒風中,翻起潔白的“浪花”湧向遠方,蕭楠呆望着那一片蘆葦,心裏一下子沉寂下來,好似一片荒涼的沙漠。
回到學校,蕭楠的身子像僵了似的,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腦子裏滿是逄洮攤開的手掌,好似一株孤伶伶的仙人掌,深深地長在蕭楠的心裏,耳朵裏,交織着一片或遠或近的聲音,窗外呼呼的寒風,轟隆隆的汽車,滴滴答答的滴水,仿佛外婆哼的催眠曲,很快就進入了另一個幻境裏,蕭楠又回到了那一片蘆葦蕩,逄洮在小溪邊數着稭稈。
“發生什麽事了?逄洮!”蕭楠沖上去,一把抓着逄洮的手,心急如焚地問他。
“五…”
“我是蕭楠,我們住一起,記得嗎?”
“五…五十…”
“告訴我,你是逄洮!快告訴我,逄洮!”
“你不是開玩笑,什麽都忘了,幹幹淨淨,我,還有你自己,統統忘了,為什麽把自己也忘了?”
“我們在一起,剛好五十天!”逄洮突然直起身子,交叉着手說,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蕭楠吓得不輕,一下子從睡夢中醒來,身上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