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傍晚,暢春園。

北風凜冽,銀雪素裹。視線所及,天地皆白。

纏綿病榻多日的宜妃強撐着精神,由四名小太監擡入清溪書屋。

垂垂老矣的帝王半靠在大迎枕上,眼風掃過一旁肅立的總管太監梁九功。

梁九功知機,輕聲喊道,“宜主子快別行禮了,皇上請您近處說話。”

宜妃被攙扶着坐在炕的另外一頭,中間隔着張小炕桌,與皇帝對望。

“許久未見你了。”皇帝的聲音,含糊得厲害,宜妃能聽見他夾雜其中的粗喘。饒是這樣,他還是堅持囫囵說了整句。這是,帝王的威儀與驕傲。

宜妃咳了一聲,帕子捂在鼻下,遮住翕動的雙唇,最終還是沒做聲。

“我記得你以前,最愛說笑,現在……”皇帝頓了頓,視線落在宜妃蒼白病态的臉上,似在尋找着什麽。良久過後,嘆了一聲,“罷了,不怪你。”

他沒用帝王的自稱。

宜妃緩緩放下手,俶爾一笑,眸中有化不開的霧氣,“是啊,不怪我,那又該怪什麽呢?江山皇位?紫禁宮牆?還是前朝傾軋,子嗣不寧?”宜妃話語極慢,卻字字清晰。

皇帝半眯着眼看向她鬓角新增的銀白,沉默。

白駒過隙,他們相攜走過幾十年春秋。臨了,卻是這般光景。

皇帝沉沉嘆了口氣,“朕登基數十載,無愧于天地祖宗,唯獨你。這次,怕是又要負你了。天快黑了,路不好走,早些回去吧。”

宜妃強撐着自己從炕上下來,挪到皇帝跟前,定定的望着皇帝,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啞着嗓子問,“你又要……負我什麽?”

皇帝閉目,沒有言語,鼻間的喘息愈發粗重,臉上卻是紅光潤澤——将死之态,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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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震了震,突然扯着皇帝腕間的佛珠,一字一頓的說道,“當初,是你說我二人此生不離,我才在佛前供奉了此珠,并以性命為誓,願與君死生相随。所以,這次你休想再負我。”話到最後,竟有幾分得意。

皇帝猛地睜開雙眸,不錯眼的看着她,眷戀溫存。恍然間,他鮮活肆意的晨音,又回來了。

皇帝喉間快速滾動幾下,突然劈手甩開。

宜妃一個踉跄,眼睜睜眼看佛珠斷線,一粒粒滾圓的珠子從炕頭滾到地上,下意識想伸手去撈,卻是徒勞。

“咚咚……叮…...”片刻之後,聲歇。

皇帝松開手裏連着佛頭的絲縧,道,“緣盡了,好生活着罷……”

絲縧落地,宜妃飛快眨了一下眼,在眸底的霧氣凝成淚之前,僵着身子半蹲下,緩緩行了一禮,半晌後方才起身,“臣妾告退。”

梁九功目送宜妃的儀仗走遠,掀開門簾進屋內。不留神對上皇帝直溜溜的目光,心頭一跳,忙低下頭,“皇上,可是還有話與宜主子說?”

皇帝虛弱的擺手,不知何時,臉上的紅光早已散盡,染上灰敗。

“記得朕交代……你的……事!”皇帝艱難的從齒關擠出一句話後,便微阖起雙眸。梁九功看着一地的珠子,再想到宜妃出門時的臉色,心頭越發不安,悄悄去隔壁叫了太醫來。

——

宜妃躺在床上,指尖無意識的摩挲那顆被她帶回的佛珠。翻身,手肘不小心碰到床沿,珠子從指尖跳躍而出,宜妃艱難起身下床去撿。

宮女迎春匆匆推門進來,直挺挺跪在地上,言語悲戚,“主子,皇上龍馭賓天了。”

喪鐘傳遍京畿時,宜妃癱倒,淚珠砸在地上,無聲無息。

緣盡了啊。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的夜,注定不平靜。

大行皇帝遺旨,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繼皇帝位……

轟轟烈烈的九子奪嫡大戲塵埃落定,相對于皇四子胤禛一派争儲勝利的欣喜若狂,躊躇滿志。與之對立的皇八子皇九子一系則愁雲慘淡,悲戚慌亂。誰也不知,帝王之怒何時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首先遭殃的是皇九子胤禟生母宜妃。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先帝駕崩不過半月,新帝便下旨降罪,稱重病纏身,無法行走,乘軟榻出席舉哀的宜妃狂逆。竟在皇太後(德妃)前與衆妃先後攙雜行走,甚屬僭越,于國禮不合。

且,新帝還稱,先帝未登梓宮前,倉促之際,宜妃見新帝時,氣度與皇太後相似,全然不知國體。并以此為由,發落了宜妃的總管太監。

宜妃活了五六十年,竟不知,身為皇妃氣度出衆是錯處。更不要提什麽莫須有的乘榻僭越之罪,先帝生前召見她時,知她病重,分明特許她乘榻前去。

說來說去,上位者憎惡誰,誰便是錯的。

新帝此舉,猶如淩空一巴掌,抽到了皇八子皇九子一系的臉上。未來是何種慘淡,可以預見。

這一日,雪下得格外大。

宜妃昏昏沉沉,幾乎是無意識的摩挲着胸前被串挂起來的佛珠。夢裏,似乎回到了那日的光景,喃喃念出幾個字。迎春湊過去,聽得宜妃說,“好累……”

“主子哪裏累,奴才給你捏捏。”

宜妃被迎春的聲音驚醒,雙眼茫然望着帳頂,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方才,她似乎在夢中向先帝訴苦,埋怨他駕崩前為何讓自己艱難活着,累得慌,還不如讓自己跟他去了幹脆。

先帝只是看着她笑,就像……從前一樣。他們攜手走遍大江南北,許多話不用開口,只需一個眼神。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他們應當還和從前一樣。可惜,回不去了。

“主子,趁您醒着,把藥喝了吧。這些天您昏昏沉沉,連床都下不了。還一直不肯喝藥,也不好好吃飯,這樣下去身子怎麽挨得住。奴才知道您心裏難受,但請您務必要養好身子,五爺和九爺都惦記着您呢。五爺還特地叮囑奴才轉告您,等明年開春,便接您去王府奉養。眼下的苦日子,總算是熬出頭了……”

迎春替宜妃掖了掖被角,起身要去端藥。

宜妃愣了一下,叫住她,虛弱問道,“你方才……說王府奉養?”

“對,唉喲……您瞧奴才這腦子,剛念叨着說要把好消息告訴您,轉身就忘了。昨日送先帝梓宮上景山時您暈了過去,不知後來梁公公當着新帝與諸位文武大臣,宗親貴戚的面,親自宣先帝遺旨。先帝聖明,言明諸位成年分府的阿哥可接自己的生母去王府奉養…….”

再之後,迎春說了什麽,宜妃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的腦子裏似飛過什麽念頭,可一時又抓不住。情急之下,一陣猛咳,還不忘斷斷續續的吩咐迎春,“你去……請梁九功……來一趟。”

迎春不吱聲,目露難色,默默替宜妃端了杯茶水來。

“怎麽了?”宜妃了解這丫鬟,心性純粹,不是個藏得住事的。

“主子……梁公公他,他昨日夜裏,吊死在景山上,殉主了。”

宜妃一驚,失手打翻茶碗,嗓子像被人扼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響。

梁九功要殉主,早該在先帝駕崩那日便随之去了,怎會等到昨日。偏還湊巧,他剛當着衆人面宣了先帝放諸妃出宮養老的遺旨……

紫禁城裏最後一個冬季,格外漫長。

——

雍正元年,春。

積雪消融,老樹抽新芽,迎春笑眯眯的迎了五阿哥胤祺入翊坤宮。宜妃扶着五阿哥的手,上了車駕。出宮門前,忍不住撩了簾子,這紫禁紅牆,幾乎困了她一生。卻也,叫她愛了一生。

愛一個人,愛一座城。臨老了,還深陷其中。

宜妃隔着衣服摸了摸貼身帶着的佛珠,他希望她好生活着,還煞費苦心安排了梁九功替她鋪路。那她,便好生活着罷。

等熬過這幾年,黃泉再見時一定要問問他為何堅持要自己活着……

這一熬,便是十一年。

宜妃受盡宮中哪位的白眼與世人的譏笑,被剔出封太妃的名單,還眼見鼎盛的家族落敗,兩子接連離世。

雍正元年,九阿哥胤禟奉命赴西寧駐紮。宜妃自先帝駕崩後,一直纏綿病榻,此時卻強打起精神與兒子惜別,千叮咛萬囑咐最後只化作平安二字。如今,她也不敢要求其他。

誰知,佛祖與薩滿都沒聽見她的祈禱,胤禟一去,母子從此天人永隔。

不過三四年的光景,胤禟被革爵,削宗籍,定罪狀二十八條,加以械鎖監/禁,并改名塞思黑,後死于牢中,時年四十三歲。

宜妃悲痛欲絕,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命不久矣的時候,卻又奇跡般的挺了過來。只是一雙眼睛,再也看不見了。

雍正十年,胤祺病重。離世前,拖着病體出門一趟,回來後,照常去看陪宜妃說了會話,當日夜裏,逝于府中。

宜妃的後半生,悲慘戚然,胤祺死後,宜妃日日握着那枚佛珠發呆,無悲無喜。

雍正十一年,迎春照常喚宜妃起床,卻怎麽也喚不醒,一摸,宜妃的屍身已經涼了。

迎春替宜妃換衣時,發現她日日帶在身上的那枚佛珠不見了。四下尋找不到,最後,還是一位侍女眼尖,發現宜妃面色有異,請了大夫來驗。

大名鼎鼎的宜妃,吞珠薨了。

“格格,你怎麽又在發呆?該去給福晉請安了。”晨音看着丫鬟秀珠一張一合的嘴,連她唇角細細的絨毛也看得清清楚楚,眸瞳微縮,醒過神來。

重生回來有幾日了,她依舊沒想通,自己吞珠自盡後,為何竟回到了閨閣時代。

過往幾十年的光陰,猶如大夢一場。夢醒,又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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