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額娘,您先去府外,我去請瑪嬷。”
晨音的瑪嬷索綽倫氏是瑪法安塔穆的結發妻子,安塔穆雖貴為從前的盛京鑲黃旗掌關防印佐領,并恩加三等,位同從一品。卻終其一生,從未納妾。
索綽倫氏打年輕時身子就不好,只生了三官保一子。年邁後更是羸弱,索性讓人僻了處幽靜院子住着,極少與外界接觸。說來,安塔穆修新院子,也大半是想讨老妻歡心。
府裏人都知道索綽倫氏喜靜,很少前去打擾她。但禦駕親臨不是小事,索綽倫氏乃從一品诰命夫人,再怎麽也要露一面。
晨音扶着索綽倫氏到府門站了大概一刻鐘的功夫,便隐隐聽見鼓樂之聲,片刻之後,威風凜凜的禦前侍衛前來開路。
鈕钴祿氏見狀,忙示意一衆人等準備着。
禦駕一行聲勢浩大,停在佐領府門前。皇帝偕着皇後步出車內,身量不高的晨音跪在長輩後面,看不清兩人的面容,可卻能從兩人細微舉止中感受到那份少年夫妻的默契與情誼。
“奴才參見皇上,參見皇後。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不必多禮,都起來吧,說來還是朕叨擾了愛卿府上。”皇帝心情似乎不錯,還溫和的問候了索綽倫氏一句,這才與皇後一同進府。走在帝後身後的是諸位妃嫔,晨音不用看也知道,全是熟面孔。
見過禮之後,男女自然要分開。
皇帝傳旨,諸人車馬勞頓辛苦,讓各人先回自己的院子裏休息。安塔穆父子領着皇帝去看新院子,索綽倫氏等女眷自然是引着皇後妃嫔去後院下榻。
到了給皇後準備的出雲居,佐領府女眷又按照規矩,重新給後妃們行了一遍禮。
晨音默默跟在鈕钴祿氏身邊,不動聲色的打量起坐在上首的年輕皇後,她好像與畫像上的不太一樣。
據晨音的記憶,赫舍裏皇後是康熙四年,十一歲時受封後位的。算起來,她今年方十七。
鮮花水嫩的年紀,人又生得白淨。哪怕是穿着皇後正統肅穆的朝服,也遮不住眸子裏的清亮。
她正側頭與索綽倫氏說話,輕聲細語,唇瓣含笑,眉眼溫和。如此這般,卻不會讓人覺得軟弱可欺。因為,誰也無法忽視她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尊貴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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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女子,難怪能成為帝王心尖上的朱砂痣。
哪怕後來,自己如飛蛾撲火般紮進情愛漩渦,想着一心換一心。終其一生,得到的卻是塵灰半縷。為之,還累及家族與子孫。想來,當真慚愧。
晨音喉頭發酸,越發把頭埋下去。
耳邊突然傳來一道明快的女聲,“這是佐領府的格格吧,可是身子不舒服?”
說話的女子坐在皇後下首,同樣穿着朝服,只她眉目略深,與皇後的溫敦不同,她看起來明豔不少。正是後來的孝懿仁皇後,皇帝的親表姐——佟佳.冬樂。她以庶妃身份進宮,如今并未正式冊封,但衆人都叫她一聲佟妃娘娘。
佐領府就晨音與晚靜兩個格格,晚靜在禁足,這說的自然是晨音了。
晨音走了出去,行禮,“回禀娘娘,奴才并無不适,多謝娘娘關心。”故人相逢,卻是這般場景。晨音死死克制自己,沒流露出任何異樣。
“那就好,本宮見你一直低着個頭,是不是被吓着了?”
晨音無意在這群後妃中露臉,聽佟妃這樣一說,便故作羞澀的笑了笑,做足了小姑娘姿态。
“你知道她害怕還故意點名問她,真是個促狹的。來,過來。”上首的皇後笑着朝晨音示意。
晨音一愣,垂下眼,恭敬的走了過去,輕聲喚,“皇後娘娘。”
“嗯,這近看越發嬌俏了,像極了你額娘。”皇後拉着晨音的手問,“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奴才閨名晨音,今年九歲。”晨音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被赫舍裏皇後拉住時,卻莫名有些緊張。
從前,她只在畫像,或是皇帝的只言片語裏了解過赫舍裏皇後。她對這個女子,好奇、羨慕、不服氣、偶爾也許還會摻雜着嫉妒。
她從未設想過有這樣的場景,自己能真切與這位女子産生交集。
“才九歲?本宮看着還以為至少十一二左右了。”佟妃的語氣裏滿是訝然,皇後的表情也似很認同佟妃的話,坐在佟妃以下的四位庶妃都跟着附和。
同是庶妃,佟佳.冬樂能被人尊一聲佟妃,她們四人卻只能稱為貴人。
方才行禮時,晨音已經心裏一一認過她們。
這四人分別是後來的惠妃納喇氏,榮妃馬佳氏,以及安嫔李氏、敬嫔王佳氏。
等了片刻,諸妃讨論完,晨音才說道,“回禀娘娘,奴才家中無論男女,都長得比常人略高些。”外加上她最近忙着庶務瘦了不少,所以才看起來越發高挑。
皇後上下打量晨音一眼,“原來如此。早聽聞你曾祖阿凱是太/祖爺的貼身侍衛,擔得起雄姿英發四個字。如今看來,你家人倒是頗有祖輩遺風。”
皇後臉上的笑意越發深了,接着說道,“你這身衣服粉嫩漂亮,很适合小姑娘,只頭上太素淨了些。苗春,把本宮那支珍珠攢百花的珠花拿來,贈與晨音格格。還有本宮給佐領府幾位福晉準備的禮物,也一并拿來。”
佐領府衆人自是領賞謝恩,晨音趁機松開皇後的手,跪到了後面去。
“行了,都不必多禮。”皇後抿了一口茶,眼底露出幾絲倦意,“從京中到盛京長途跋涉,想必諸位妹妹也累了,明日就是正式祭祀典禮,早些回去歇着吧,養足精神。”
此行随駕來的六位後妃,除了皇後與佟妃有單獨的院子,其他四位庶妃則是兩人合住一間院子。至于随侍宮人,則住在佐領府周邊近處的居所裏。
“兩人住一個人院子?”說話的是一個體型嬌小的年輕女子,看着十分瘦弱秀氣,正是如今的李氏李貴人,後來的安嫔。
鈕钴祿氏忙賠禮告罪,“李貴人見諒,佐領府地窄,實在沒有多餘的院子了。好在這每處院子都不算小,內裏妾身也派人精心整修過。貴人先去看看,若實在為難,妾身再想辦法。”
李貴人擺手,“福晉不用拘謹,我只是随口一說,住得下就成。”
鈕钴祿氏是佐領府的主母,诰命夫人。如今佐領府聖眷優渥,李貴人又不是傻子,怎麽輕易與鈕钴祿氏為難。
最終決定,李貴人與納喇氏貴人住叢梅苑,馬佳氏與王佳氏兩位貴人住汀蘭苑。
安排好諸妃的住處後,索綽倫氏已經頂不住,白着臉被人送了回去。
晨音看了看鈕钴祿氏的面色,見也不算太好,忍不住開口勸道,“額娘,您先回去歇着吧,我去廚房那邊盯晚膳。”
鈕钴祿氏搖頭,“不用,我還頂得住。”頓了片刻,拉過晨音的手,低聲叮囑道,“你近來最好少在外面露臉,安生呆在竹青居,知道嗎!”
晨音啞然,鈕钴祿氏太敏銳了,已經猜透皇後問她年齡的用意。算算時間,今年正是大選之年,幸好她才九歲……
晨音慎重的點點頭,“我知道,多謝額娘。”
“你我母女,說什麽謝。額娘只希望你平安喜樂一生,你阿瑪得力,大哥争氣,佐領府聖眷正隆,還不用你個姑娘家去……”鈕钴祿氏沒繼續往下說,而是揚着下巴指了魏姨娘院落的方向。
“那人仗着你阿瑪的寵愛與額娘鬥了小半輩子,額娘只是不樂意理她,若要動真格,一早發賣她出去。晨音你要記住,這嫡與庶之間,天差地別。什麽寵愛繁華,都不如一個正經名分重要。有了名分,才有了底氣。如今這世道,女兒家若想過得好,就得腦子清楚,男女……”
鈕钴祿氏本想繼續說下去,突然想到女兒如今的年齡,嘆了口氣。
“你慢慢的也大了,這些事額娘以後會教你。”
晨音半斂着眸子,遮住其中的水光。上一世,鈕钴祿氏也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只是後來,命運弄人,她終究是辜負了鈕钴祿氏的一番苦心。
還記得上一世傳來她入宮前,鈕钴祿氏幾次哭得暈厥過去。母女連心,也許從那時起,鈕钴祿氏已看見了她的未來——無休止的算計、謀劃、争奪。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晚膳前,皇帝傳旨,說奔波勞累,晚間的宴席就免了,讓各人在自己院子裏用膳。
晨音被鈕钴祿氏趕回了竹青居,随便吃了幾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前世種種與鈕钴祿氏今日那番話語交織在一起,攪和得晨音不得安生。
如果,她不進宮,不一頭紮進男女情愛,拼了命去當什麽寵妃。也許,她會如鈕钴祿氏期許一般,平安喜樂過一輩子。
上一世,她不知未來坎坷,只能遵循本能跌跌撞撞的走下去。
可這一世不一樣,她知道前頭是萬丈深淵。并且,她年齡尚小,有足夠的時間與機會,改道另行,不入宮牆,安穩和樂過完一生。
晨音無意識的撫上脖頸,佛珠卡在喉嚨的感覺,委實不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