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索綽倫氏少言,多數時間都在閉目養神,晨音輕手輕腳在一旁伺候着,也不出聲煩她。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左右,伺候索綽倫氏的方嬷嬷端着銅盆進來,示意晨音該服侍索綽倫氏梳洗了。
晨音點頭,下意識伸手去扶已經睜眼的索綽倫氏。
“不必,今日你先回去吧。”
晨音微愣,若無其事的放下雙臂,含笑帶着秀珠行禮退下。
等晨音主仆走遠,方嬷嬷板正的臉上才浮起幾許暖意來,“大格格近來沉穩許多。”
耐心十足,進退有度,一舉一動皆是大家風儀。
索綽倫氏沒做聲。
方嬷嬷知道她是個鋸嘴葫蘆,什麽事都愛埋在心裏,接着說道,“大格格是個有孝心的,難怪福晉一來求,您就願意護着她。”
索綽倫氏眼底飛快劃過一絲悲憫,唇瓣微動。
方嬷嬷只隐約聽清兩個字,疑惑的問道,“您說什麽……苦命?”
回答方嬷嬷的,是細細密密的雨聲。
——
回去的路上,秀珠一直在偷觑晨音的臉色,欲言又止。索綽倫氏對晨音的态度她都看在眼裏,想安慰一下晨音,可又不敢說索綽倫氏的不是。
秀珠的心事明明白白寫在臉上,晨音看得好笑。
頓住腳步,指着前方的岔路溫聲道,“秀珠,我有些餓了,你去讓廚房煮一碗湯面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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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綽倫氏院子的飯菜是小廚房單做的,寡淡無味,晨音與秀珠都沒吃幾口。
秀珠撐傘的手微動,面露猶豫,“格格,你一個人回去行嗎?要不還是奴才先送你回竹青居,再去廚房。”
“不必了,我走游廊。你把傘拿着,早去早回。”晨音說罷,已經提着裙角跑進右側游廊。
佐領府是安塔穆多年前修建的,雖大體輪廓是北方建築,但其中卻穿插了不少南方建築的特點,比如說這七拐八彎,連接着各處院子的抄手游廊。
晨音在佐領府長大,早玩膩了這些游廊,平時一般都走府中近道。
今日難得上來,見游廊各處轉角因迎聖駕的緣故,俱燃着大紅燈籠。伴着細雨,靜谧朦胧,竟隐隐有幾分像她從前看過的江南夜景。
“長相思,長相憶,相憶相思君知否,情濃兩處愁。長相伴,長相守,相守相伴妾所求,恩深水長流。”
晨音喃喃念叨着,見前方有些昏暗,想了想還是踮腳站上廊椅,打算取一盞燈籠下來。
誰知她才剛站上去,晚風便挾寒帶雨,迎面撲來。晨音下意識側身,直直對上一張藏在暗影裏的臉。
“啊!”晨音吓了一跳,身子側仰,不受控制的往廊椅外的花叢中倒去。
那人見狀,忙上前兩步,一把提着晨音的肩膀,拎雞崽兒似的把人拉回來,放到地上。
晨音歪頭打量他,立于燈籠燭火下的年輕男子,穿着身寶藍色的便服,劍眉星目,面容幹淨。五分貴氣,三分淩厲,兩分倨傲。像一把剛出鞘的獵刀,迫不及待想用獵物與鮮血來做印章。
比起後來似乎要外放不少,失了沉穩,卻同等的意氣風發。原來,他年輕時是這樣——
晨音陷在回憶與現實的交織的世界裏,根本不知自己的眼底帶了火種,只需一觸,便能燎原。
還是一聲輕咳喚醒了她。
皇帝手抵着下唇,面色略顯不自然,“咳……你剛才吟的那首詞叫什麽?自己做的?”九五之尊,成長于天下人眼中的皇帝不會承認,自己方才竟被這小姑娘的眼神給看得緊張了。
聞言,晨音面上飛快閃過一絲複雜,“無意中聽來的。”
“哦,聽着還不錯,你可能背誦整首?”
皇帝發現,這小姑娘的面色愈發古怪了,思索了一下接着說道,“背不了也沒關系,你還小,怕是聽了也不懂其中的意思,能記得兩句也算不錯。只是可惜,這麽好的詞本該傳世的,誰知竟缺頭斷尾。”
話語裏,遺憾之色盡顯。
晨音閉了閉眼,才将将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不要臉!”
這首詞,分明是後來下江南時,他自己所寫。
平心而論,若他不是皇帝,這首詞根本不足以與那些文壇先輩比肩。還夢想傳世呢,難怪後來寫了不少酸詩,原來打年輕時就審美曲折。
晨音故意問他,“你為何覺得這首詞好?”
皇帝沉吟片刻,認真回道,“短短一句詞裏,寫了相思相憶,相伴相守,概括一生光景。想必作詞的人,是個極有心的人。”
有心!
分明是狠心吧!
晨音想及雍正年間發生的種種,手無意識摸上頸間,冷笑道,“什麽叫有心?北宋蘇東坡為悼懷亡妻,曾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等傳世之作,字裏行間藏着數不清的情牽心意,贏了天下人的贊譽。可事實呢,他家中愛妾美婢環繞。送有孕妾室予同僚,白馬換美妾等,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在生生打自己的臉。”
晨音愛讀書,卻對漢人所謂的正統文學,儒道思想嗤之以鼻。
在她眼裏,那些不過是一張錦繡包裹的獸皮,內裏明明藏的是貪欲之心,卻偏要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騙別人不說,連自己也騙。
以前,皇帝與孝昭皇後曾無數次糾正她,說她的想法偏執古怪要不得。她當時很不耐的回,“人生一世,連自己都做不好,為何還要上趕着去做旁人。”
那之後,不管是皇帝還是孝昭皇後,再也沒動過勸說她的心思。
可在臨死前,她卻自己想明白了。她們這樣的人自生下來,便背着無數枷鎖——家族,親眷,榮寵,至死方休。
順心遂意,不過是妄念。
皇帝被個小丫頭搶白,本有些不悅,正準備争辯兩句。但見小丫頭眼神恍恍惚惚的,話到嘴邊,變成了關心,“你不舒服?”
晨音看他的臉,上面寫滿了“朕不屑與小孩子計較!”
晨音啞然,怔了片刻,突然展顏,桃花眸中的凄然蘊化三千華光。
瓊鼻櫻唇,活色生香,美豔不可方物。混着她臉上未散盡的稚氣,無端産生了一種攝人又詭異的美感。
皇帝面色一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好歹也是閱人無數,今天眼花了不成,竟在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身上看出‘美豔華貴’來。
皇帝下意識溜了一眼晨音扁平的身子,摸摸鼻子,似随口問道,“你是誰家的格格?”
今日帝後設宴,盛京城中排得上名號的官員及家眷都來了。
晨音沒錯過他眼底的驚豔與掩藏尴尬的小動作,心內‘嗤’了聲。
秀珠的聲音隐隐傳來,估計是會竹青居沒見到她,放心不下找來了。
晨音看了一眼他腳上的玄色繡金龍靴子。提着裙角繞過他,一溜煙兒的跑遠。
“嗳……你……”皇帝沒料到她會跑,下意識想叫住她。
顧問行的聲音先從遠處插了進來,“皇上,皇上原來您在這,可讓奴才好找。這雨下得越發大,您看是不是該回去了?”
轉角處的人影早已跑不見,皇帝橫了顧問行一眼,回了宴廳。
到夜深時,賓主盡歡。
皇帝多喝了幾杯酒,由顧問行半扶着回去。走到門口,皇帝卻突然停住腳步,望着檐下的大燈籠出神。
“皇上,您怎麽不走了?”顧問行把傘罩在皇帝頭上,自己大半身子淋在雨中。
皇帝把傘推了幾寸回去,快步進屋。
夜雨急促擾人,皇帝立在書桌前,取了最大的一只狼毫,潑墨揮就,幾個大字躍于紙上。
皇帝滿意的丢開筆,朗聲道,“顧問行,把這拿去挂在院門口。”
顧問行忙彎腰過去取,眼睛瞟了眼紙上的字——明心居。
“等等。”皇帝喊停,顧問行知趣的退到一旁候着,片刻功夫,皇帝再次吩咐他。
“把這兩張糊到門口的燈籠上去。”
“喳。”
顧問行捧着三張禦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皇上賜匾不稀奇,但這大雨天的,天上黑壓壓的什麽也沒有,皇上哪來的的興致畫月亮糊燈籠。
——
第二日晨起,天上還下着雨。
晨音去正院看鈕钴祿氏,見三官保面色黑沉坐在榻上,鈕钴祿氏不見蹤影。
晨音請安後,詫異的問道,“一大早的,阿瑪這是怎麽了?額娘呢?”
“你額娘身子不适,在屋裏躺着起不來身。晨音,今日便由你代替你額娘去向諸位娘娘請安。”
晨音心頭一沉,“額娘怎麽了?我去看看。”說罷,要進內室。
“快攔住她。”
明姑姑不知何時出來的,張開雙臂阻止晨音,“格格,裏面不方便,你不能進去。”
“姑姑你別攔我。”晨音靈巧的避開明姑姑,透過幾重幔帳,她竟隐隐聞見了血腥味道。
莫非是……
晨音驚得臉色發白,腳下不自覺慢了。明姑姑趁機捉住她的腰,把她拉到三官保身邊的榻上。
“姑姑,我額娘她、她不好了?還是小弟弟……”晨音說不下去,啞着嗓子問三官保,“阿瑪,到底怎麽了?”
三官保低下頭,不敢看晨音,“昨晚我與你額娘發生了争執,她急怒之下……落胎了。”
才一夜功夫,怎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