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馬車掉頭走了一段,把喊殺與尖叫遠遠抛在身後,晨音這才松開驚魂未定的秀珠,與車裏兩位不速之客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之後,皇帝右拳虛握,抵在唇邊輕咳一聲,主動解釋道,“方才街上有心懷不軌之人意圖行刺,朕與容若情急之下,随意上了一輛路邊的馬車暫避,沒想到竟是你的。”
他們上車時車夫正好不在,誰知後來車夫打哪裏冒出來,揚鞭催馬就走。他們本想阻止,但又怕貿然露面先不先被人發覺,壞了今日計劃,所以只能任由車夫帶着他們走。“嗯。”
晨音了然點頭,那陣騷動估計正是皇帝的随從與刺客打鬥時傳出來的。幸好青梧留在了茶肆,不然肯定也得跟着皇帝一起被追殺。“等出了這條街應會安全不少,您去哪處,我讓車夫送您?”
這車慣常是晨音出行用的,若只有她與秀珠主仆,內裏空間還算寬敞。如今冷不丁塞進兩個成年男子,一下子逼仄不少。說話時,甚至能感覺到對方噴出的呼吸。“爺,我府上離此處只有兩條街,如今情形未明,不然先去哪裏等候消息?”
納蘭容若低聲與皇帝商量。皇帝躊躇片刻,點頭。這夥人比他預計之中還要兇悍,此地确實不宜久留,遂叮囑晨音,“前面找個地方,你帶着你的丫鬟先下去。”
晨音颔首,也不問因由。左右坐在皇帝這個位置,是招人恨的。她又沒本事幫他,便只能保全自己不被禍殃池魚。車夫雖意外自家主子好端端的怎麽突然要下車,不過還是聽話的把馬扯停在路邊,正準備搬腳凳。說時遲那時快,旁邊巷子裏突然沖出一架壘滿硯臺的馬車,不要命的朝他們撞來。馬兒的嘶叫裏夾雜幾聲車夫的怒吼,晨音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左側車壁便被猛烈一撞,直直朝右翻到。皇帝與納蘭容若正坐在右邊,晨音與秀珠往他二人身上栽去。皇帝眼明手快的撐了一下,堪堪避開晨音。似又覺得眼看晨音正面撞上車壁不太妥當,遂大力提溜住了晨音的後領。“納蘭……”
無數厚重的硯臺破開左側的車壁,毫不留情的往幾人身上砸來。嘶鳴、尖叫、悶哼,皇帝的聲音被壓在最底下。事發突然,晨音仍舊保持背對的姿勢,只覺得從後腦勺到脊背,連骨頭縫都被堅實的硯臺砸得生疼。當然,最難受的還是被皇帝勒住的脖頸,她快不能呼吸了。晨音頭腦發脹,想叫皇帝放手。皇帝卻會錯了意,嘴唇飛快動了幾下。一咬牙,躬身把晨音牢牢實實罩在身下,晨音被裹在溫熱的懷裏,耳邊隐約聽見一句“麻煩”“……”
晨音實在受不了了,五官皺成一團,不安的搖頭,後腦勺“嘭”的一聲,直接撞上了皇帝的腦門。皇帝被撞得眼冒金星,龇牙倒吸一口冷氣,俯在晨音耳邊輕聲呵斥,“少嬌氣,疼朕都給你受了,還鬧騰!”
“……”
車內硯臺滾落的動靜未停,外面似有腳步聲逼近。皇帝與納蘭容若交換了個眼神,悄悄立起身子,順便放開了晨音的後領。兩人手裏握着不知從何處抽出的軟劍,待那腳步聲越發清晰時,猛地破車騰身跳出。動靜之大,震得馬車幾乎全部散架。瞬間功夫,刀光劍影,纏鬥到一處。晨音捂着脖子平息了片刻,一邊從硯臺堆裏扒拉秀珠,一邊分神偷觑外面的情形。離馬車大約十來步的距離,皇帝養在暗處的侍衛不知何時也現了身,正拼命護着皇帝。然而刺客顯然也不是吃素的,兩方僵持不下,戰況激烈,一時難分伯仲。但以晨音對皇帝的了解,他必準備了後手,不然也不會這樣高調露面,好像要故意把刺客吸引過來一般。“秀珠,秀珠你還能不能走?”
晨音悄悄貼着秀珠耳邊問。再在這裏待下去,若那些殺紅眼的刺客打過來,順手給她們兩刀那可就遭了。秀珠癟着嘴,狼藉的臉上還挂着淚珠,聞言只是傻愣愣的點頭,明顯吓壞了。晨音輕手輕腳從車裏爬出去,又回身把秀珠接出。兩人弓着腰,悄悄往邊緣挪,躲到街對面一棵巨樹後頭。大概半盞茶的功夫,東邊街上突然出現幾騎,有人高呵一聲,“快跟上。”
緊接着,手持兵刃弓箭,甲胄整裝的兵士烏壓壓從街頭轉角處湧了過來。刺客驚覺形勢不對,轉身想逃。殊不知身後何時也湧出一隊兵士,給他們來了個前後夾擊,領頭的正是福全與常寧。眼看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刺客們索性狠了心,雙眼猩紅,不要命的往皇帝等人身上撲,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福全見狀,厲呵一聲,“不許放箭,保護皇上!”
忙翻身下馬,提刀加入戰局。刺客都是存了死志的,只要還存一口氣,怎麽也不肯輕易放過皇帝。皇帝側身踢開一人的長劍,還未來得及收勢,便覺察出身後有陣涼意,一柄匕首已抵到了他的後腰。迅速回頭,只見那刺客獰笑着,臂上做出使勁的姿态。說時遲那時快,斜面突然飛來一支箭矢,直直射穿了刺客的後背。皇帝趁機一把握住刺客的手腕,繳了匕首。僵硬的轉過身,冷眼瞧着穿過刺客皮肉的血紅箭頭。方才他與刺客隔得太近,冒出的箭頭幾乎破開他的衣物,抵到他的背心。這力道,若再大上些許……皇帝一腳踢開那刺客,擡頭看向不遠處挽弓的常寧,面色如常。雙方對比懸殊,沒花多大功夫,刺客盡數伏誅。福全看了眼皇帝帶血的左臂,目露擔憂,“幸好只是輕傷,若再嚴重些,我該如何給老祖宗交代。”
常寧高聲應和,“是啊,皇兄本沒必要以身犯險設計引他們出來的。你看中途還險些出了岔子,幸好我們趕來得及時,沒鬧出大事來。”
福全微微蹙眉,正想示意常寧別多嘴,又聽常寧啧啧兩聲,“吳三桂這兩年眼看氣數将盡,卻又不知道認命,還出陰招,派人來刺殺京中王公親貴洩憤。也不仔細想想,就他派來的這些小喽啰,多給我們兩日,拾掇起來不過是捎帶手的事。他……”
越說越不像樣,福全忙開口打斷,“老五,那邊好似有個活口,你去看看。”
Advertisement
常寧向來聽福全的話,聞言二話不說擡腳就去了。福全不動聲色的觑了皇帝一眼,“老五心性跳脫,自開府後怕是就沒安穩在書房待過,回頭我讓人多送些兵書到他府上去,也好讓他知道,皇上今日的兵行險招叫先發制人。”
自康熙十五年起,吳三桂的叛軍與清軍在江西吉、袁二州、兩廣之地及湖南外圍反複争奪,雙方多番試探,相持至今以一年有餘。吳三桂眼瞅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年輕時又是戎馬沙場走過來的,留了一身的病痛。如此情形,自然耗不起。索性兵行險着,讓人悄悄潛入京城,想在京城制造混亂,以期動搖前方軍心,然後他再趁勢進攻。蓋因相持時期太長,清軍但凡稍稍退卻,便會助長其威勢,後果不堪設想。所以皇帝才會在聽聞密報後,第一時間做出反應。不惜故意洩露行蹤,以身犯險,也要把刺客一網打盡,免得留下後患。偏常寧是個一根筋,沒有理解到皇帝的深層用意,竟直言皇帝太過沖動。福全說給常寧送兵書,明擺了是解圍的意思。皇帝拍拍他的肩,“你我兄弟,何須說這樣的話,今日辛苦你了。宮中老祖宗也知道今日的局,怕是還在等我的消息,我便先行一步回宮了!”
皇帝翻身上馬,帶着納蘭容若及一衆禦前侍衛,疾馳而去。路過茶肆時,不忘遣人上去通知青梧,讓她随行回宮。青梧見皇帝手臂帶血,硬是把人請到馬車上,給他處理傷口,“今日的事不是了了嗎?皇上怎麽一直愁着個眉頭?”
藥粉撒到傷口上,滋滋的疼,皇帝眉頭越發深鎖,“朕似乎忘了什麽事。”
回到乾清宮,顧問行伺候皇帝更衣時,發現他後背青青紫紫,煞是狼藉,忙不疊的叫喚傳禦醫。皇帝煩躁的擺手,“別瞎折騰了,就砸了幾下,你給朕上點藥……糟了,怎麽把她給忘了!”
皇帝翻身坐起,他就說怎麽腦門有點疼!——晨音見皇帝一行威風凜凜的騎馬走了,便知危險解除。拉着還未回神的秀珠從大樹後出來,趕去看車夫的情況。車夫雙腿都受了傷,好在精神還不錯。晨音使了些銀子,拜托幾個兵士把人擡到前面的醫館去。說話間,福全已瞧見晨音,快步而來。眼尖的發現晨音形容狼藉,且脖子上還有道顯眼的勒痕,目色一凝,“怎麽弄的?要不要緊?”
抿了抿唇,才克制住伸手撫上去的沖動。晨音順着福全的視線,略斂了眼睑,輕聲道,“無事,只是意外。”
心裏實則問候了皇帝的祖宗十八代。若不是刺客及時趕來,她險些被皇帝勒死。這話真是聽着都新鮮!不僅車夫需要去醫治,秀珠這情形也得去看大夫。晨音匆匆向福全解釋了兩句她為何會出現在此處,便領着人去了前面醫館。福全想了想,使人把副手叫來,叮囑幾句後,緊跟着進了醫館。“你那車夫和丫鬟都有大夫看診,你不必擔心,先去後頭把藥抹了。”
福全從袖子裏掏出一罐藥膏交到晨音手上。“又是軍中的?味道好似沒上次的重。”
上次在恭親王府福全給的那罐藥膏,晨音當晚睡覺前塗了,第二日起來時,身上全是味道。“嗯,軍醫改了方子。”
福全說着,撩開後堂的簾子,示意晨音進去。自己則快步走到井邊,打了盆水放在井沿,“沒有鏡子,将就一下,我在這裏替你守着。”
說罷,直接背過身去。晨音定定看了眼他寬厚的背脊,目色晃動,不知怎麽落在他手背那道猩紅的狹長口子上了。他對她,遠比對自己上心。晨音抿了抿唇,望着水盆倒影裏那張年輕嬌豔的臉怔忡片刻。那日她勸述清人應該為了明天而活,而非固步昨天。她自己,亦是如此!先把藥均勻塗在脖子上,又整了整頭發和領口,這才把手放進盆裏清洗。福全聽見水聲,确認了一句,這才轉過身。見她纖纖柔夷浸在手中,驀然想起一句“纖纖軟玉削春蔥,長在香羅翠袖中。”
心頭一窒,忙別開視線。晨音雖低頭洗手,卻一直在用餘光觀察他的反應。見狀,微不可聞的嘆了聲。擦幹淨手後,拿着那罐藥膏到福全面前。福全下意思伸手去接,晨音卻縮了一下,刮了些在指尖,“來。”
福全怔怔的望着晨音,久久沒有動作。晨音與他對視片刻,心一橫,直接拉起他的手。見傷口有些滲血,又從懷裏拿了帕子細細把血跡擦幹淨。細膩的觸感在手背蔓延開來,福全這才反應過來一般。唇角不由自主的往上翹,眉眼裏笑意似盈着整個春天。晨音的耳根突然有些熱,快速替福全上好藥,背過身再次把手浸在冰涼的水盆中,借此來平息心頭那絲滾燙。九月份的桂花已經謝了,但這小院裏仍殘存了香氣,淡淡的,卻能醉人一般。福全無聲笑着,把那罐藥膏塞回袖子裏。見晨音正擺手把水珠甩掉,想到她的帕子被用來替自己擦血了。驀然頭腦發熱,捉過那雙纖纖細手,撩起袍子,輕柔又細致的替她拭幹。晨音盯着他的眉眼看了一瞬,只覺得千絲柔情似線繞,不自在的移開眼。瑩白的耳垂漸漸染上紅雲,福全喉間溢出一絲低笑,“下次出門多穿些,太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