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入夜。晨音躺在床上,想着白日在醫館後院的情形,怎麽也睡不着。無疑,這是她重生以來做過最大膽的一樁決定。扪心自問,她也厭倦整日困頓前世,裹足不前的自己。福全很好,對她也好。好到讓她想忘卻過往種種,重新做一回簡單的、純粹的十六歲姑娘。有最美好的年紀,最嬌豔的容顏,最心悅之人。前兩樣她都擁有,唯獨最後一樁……晨音翻了個身,她很清楚,如今自己并不喜歡福全,只是感動于他的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既做了決定,便落子無悔。悠悠歲月,她有足夠的時間,把人慢慢裝在心上。晨音翻來覆去一整夜,第二日自是起晚了,去鈕钴祿氏院中請安的時間比平日足足晚了大半個時辰。如此,竟在鈕钴祿氏院裏見到了特布庫。“五哥,都這時辰了,你怎麽還未去當值?”

晨音看了眼板着臉的鈕钴祿氏,感覺有些不妙。特布庫悶聲把桌上的信推給她,晨音一目十行的看完,除了最初那瞬惱怒,心頭竟意外的平靜,淡淡說道,“阿瑪這個佐領怕是當不下去了。”

鈕钴祿氏怒極反笑,“他這掌關防印佐領旗下兵籍混亂不堪不說,所轄駐防地糧響補給派發也頻頻出岔子,引得官兵怨聲載道。若不是你二哥多長了個心眼,替他描補一二,把事情壓了下去,今日接到的就該是喪報了!還想繼續當佐領,真當上面坐着哪位是兒皇帝呢!”

“額娘!”

特布庫低叫一聲,他當了段日子藍翎衛,深知有些話不能亂說。晨音趕緊過去替鈕钴祿氏端了茶,又輕聲勸了幾句,“好在今次事情還未鬧大便被二哥察覺出來了,額娘也不必太過動怒。左右咱們家佐領的位置是世襲的,二哥能趁阿瑪未釀成大錯之前及時接手,說不定是好事呢。”

上一世三官保因拿了若忞的佛珠,搭上了索額圖的關系。外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并未這麽早把三官保渎職的事揭露出來。如今佛珠在晨音手中,三官保少了庇護傘,官場中人慣會踩低捧高,三官保做的那些糊塗事被提前揭露出來也不稀奇。好在晨音對他早有防備,在道橫回盛京前,千叮咛萬囑咐讓他務必看好三官保。便是如此,還是沒能防住三官保犯蠢。索性時機尚早,三官保并未釀成什麽難以挽回的大錯。道橫接任佐領一職後,只需刻苦勤勞些便能描補回來,并不用靠去戰場拼殺來挽回郭絡羅氏的榮光。對于這個結果,晨音還算滿意。特布庫向來不是個心性堅定的人,聽了晨音的話,也認為晨音說的有道理,兄妹兩一起哄着鈕钴祿氏高興。鈕钴祿氏被他們纏得沒辦法,勉強擠出個笑臉來,“我知道你們在寬我的心,但我煩心的又不是這一樁。”

鈕钴祿氏說着,往晨音身上看了一眼,“再過十來天便是選秀的日子,你阿瑪特地傳了封信過來,說晚靜這幾日會到京城候選。話裏話外,對晚靜的期待可不小。”

對庶女期待不小,更遑論是晨音這個嫡長女……晨音半斂着眼睑,遮住眸底一閃而過的譏諷。難不成三官保還指望靠女兒的裙帶關系,重返官場!——如此過了兩三日,午後剛歇的時辰,下人回禀,二格格到了。先是魏姨娘被逐,後有若忞身亡。自此,晚靜對外宣稱要吃齋念佛贖罪,便極少出自己的院子了。一般只有逢年過節時,才能看見一張隐在衆人身後的怯弱臉龐。“額娘,姐姐。”

晚靜穿着一件八成新的淡藍裙子款款而來,行走間如弱柳扶風。垂首行禮,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脖頸,十分惹人愛憐。晨音微眯了眼,這樣嬌弱婉轉的晚靜與她記憶中明媚活潑的少女相差甚遠,倒是十分配她的名字。鈕钴祿氏因昔年往事,對晚靜心存隔閡。但也不曾虧待晚靜,院子丫鬟都是提前備好的。勉強與晚靜說了兩句,擺手示意她先下去休息。晨音今日要出門,稍坐了片刻,也起身離開。不曾想,竟在院外遇上了弱質纖纖的晚靜。看樣子,八成是在候她。“姐姐,多年不見了。”

晚靜眼眶緋紅,越發顯得羸弱,怯生生的問,“從前是我年少無知,你還在怨我嗎?”

晨音意味不明的挑了唇角,徑直路過她,留下一句,“你既認定是年少無知,又何須聽我多言。”

晚靜頭垂得越發低了,帕子捂在眼上,遮住眸底忽閃的森冷。——晨音巡視完,照例在紙筆鋪子二樓雅間對賬,聽見開門聲,随手把一本賬薄遞了過去,“上月生意不錯,辛苦了。”

賬薄被接走了,但卻沒聽見人搭話。晨音捏着筆杆擡頭,直溜溜撞進來人笑意潤澤的眸底。愣了一瞬,也跟着彎了眉眼,“你怎麽來了?”

“來買幾刀紙,聽聞掌櫃的說你在,順便上來看看。”

福全笑着把賬薄推回桌上。晨音莞爾,“王府這般節儉,買紙筆這等小事要勞王爺親自出馬?”

福全低頭理玉佩穗子,避開晨音臉上的揶揄,輕聲回,“以前自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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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又含糊補充一句,“你……以後也不必。”

這話,是把晨音闊納到王府裏去了。晨音指尖輕點,終是問出了困惑她許久的問題,“王爺,為何是我?”

福全掀唇笑開,“那日回府後我徹夜未眠,最後提筆寫了封信,用匣子裝了鎖在床頭。”

他頓了頓,擡頭認真看向晨音,“你放心去選秀,屆時我會請旨賜婚。那匣子既是裝的關于你的東西,便由來日你親手打開,可好?”

他的目光太過炙熱專注,晨音不太習慣,悄悄別開眼,一時不知怎麽回他,又聽他說,“方才我接了封軍務折子,得盡快去西山大營一趟。快則五日,慢則七日,等我回來!”

晨音聞言指尖微不可察的扣了扣,又若無其事的點頭,抿着笑與他道別,“路上小心,在軍中別太操勞。”

福全笑着向晨音邁了一步,晨音心頭打鼓。只見一只大手伸出來,在空中略停一瞬,輕輕替她把髻邊的珠釵扶正,“你從前是不是有枚蝴蝶的釵子?”

好端端的,怎麽又說起釵子了?晨音蹙眉,下意識退了一小步,“我有許多蝴蝶的釵子,不知你說的那一枚。”

蝴蝶蜻蜓靈動活潑,鈕钴祿氏嫌晨音太老成,變着法給她買了許多鮮豔明快的首飾衣物。福全大概描述了一下那只蝴蝶釵款式顏色,晨音還是沒有想起。“罷了,別費腦子了,改日我畫出來,反正它……一直在我心上。”

福全笑說道,“我的随侍還在樓下等我一同趕往西山大營,不能送你回府了,你回去的路上自己也要當心。”

晨音點頭,目送福全離開,重新提筆寫了幾個字後,才後知後覺紅了臉。掌櫃的進來取賬本時,見自家主子竟在怔神,還以為是賬本出了問題,忙不疊的躬身詢問。“無事,你賬做得極清楚。先拿下去吧,我也該回去了。”

晨音起身往外走,還未下樓,掌櫃的又急吼吼的追了出來。“格格,您東西掉了。”

掌櫃的雙手捧了一枚精致的小鑰匙遞到晨音跟前。秀珠勾頭看了眼,脆聲道,“這不是我們格格的。”

“嗳……可小的看見這東西在賬簿上。”

晨音腳步微頓,伸手把鑰匙接過來,“是我的東西,秀珠記差了,多謝掌櫃。”

悄悄在掌中掂了掂,這大概是福全說的那只匣子的鑰匙。也不知他何時偷偷放在桌上的……晨音宛然一笑,福全看着穩重,有時行事偏又孩子氣十足,就如方才故意扶她的釵子,八成是為了找個由頭說那句“在他心上。”——京都的九月下旬,秋雨過後,隐隐竟有些早冬的氣息。鈕钴祿氏擔心晨音明日進宮參選會着涼,特地重新給她準備了一套厚衣裳,又使人送了相配的首飾來。晨音捏着盒子裏那枚嵌藍寶石的蝴蝶釵子轉了轉,眉眼彎彎。第二日,秀女們乘車進入地安門,到神武門外等待宮門開啓後下車,按順序進入順貞門,再由太監引導去今次閱選的體元殿。秀女們去的時候,宮中主子還未到。晚靜巴巴的黏在晨音身邊,也不說話,只偶爾拿眼睛觑她。不知道的,還以為晨音在家怎麽欺負她了,引得周圍貴女紛紛側目。有幾位與晨音相熟的貴女主動上前來問晚靜的身份,晨音大大方方介紹了。幾位貴女捂着嘴嘻嘻笑開,眼神十分意味深長。年輕貴女間的試探輕嘲,晨音不欲應付,便推脫那處風口太涼,往邊上走了幾步,站在一個臉生的美貌姑娘姑娘身側。晨音無意聽了兩句,知道這位姑娘是董鄂家的,下意思多看了兩眼。自順治爺與董鄂妃離世,今上登基,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再無一位姓董鄂的女兒被選入宮。這位美貌的董鄂氏姑娘前世八成是落選了,所以她才毫無印象。等了大概一刻鐘左右,太後、青梧還有佟妃的儀仗先後抵達體元殿,衆人跪地相迎。聽說皇帝政務繁忙,抽不出時間過來。閱選開始,五人一排。晨音站在第三排,左邊恰巧又是哪位董鄂氏姑娘,右邊是晚靜。太後坐在上首,皇後與佟妃分坐在兩側。聽罷太監唱名,太後按從左往右的順序問話,顯然結果不太滿意。太監是知眼色的,吊着嗓子喊“賜花”接着,便輪到董鄂氏姑娘了。“你是董鄂家那一支的?”

“回禀太後,奴才祖上名喚墩爾克。”

董鄂氏姑娘微微一笑,十分得體大方。“哦,哀家知道他。這樣算下來,你還得喚宮中的寧悫太妃一聲姑姑,這便是緣分了。”

太後撚着佛珠笑起來,“昨日太皇太後特地讓哀家去了慈寧宮一趟,叮囑哀家選秀時莫忘了替裕親王擇一溫良福晉,哀家看你便極好。風姿出衆,爽朗大方,又與裕親王額娘寧悫太妃同出一族。皇後,你說呢?”

太後都把慈寧宮都搬出來了,青梧還能說什麽,自是笑着點頭稱好。體元殿一片和諧,晨音死死掐着手心,半斂眉眼擋住翻滾的情緒,才沒讓自己流露出任何異樣來。※※※※※※※※※※※※※※※※※※※※董鄂氏是我編的,沒有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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