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冷寂的西偏殿,冷不丁闖入位九五之尊。隔着一道窗,晨音能清楚的聽見外面宮人來來往往,張羅着為皇帝添炭盆、上熱茶的聲音。皇帝睬都不睬晨音這個主人,悶聲徑直往屋子正中的桌前一坐,面沉如水。不是翻了安嫔的牌子的嗎,怎麽跑她這兒來了。晨音微不可察的皺了眉頭,從暖融融的炕上起身下來,給皇帝行禮後,安靜立在一旁。待忙碌的宮人散去,皇帝也放下了手中的藍底雲龍紋茶碗。輕微的一聲“哐——”響後,晨音聽見皇帝的佯咳,卻半天沒等到皇帝開口說話。暗暗心驚,發生了什麽大事,值得皇帝半夜闖入,擺出這幅難以啓齒的模樣。“皇上,您……”
晨音話還沒問出口,皇帝便“唰”的站了起來,背着手在原地踱步,神情煩躁,“你別管朕。”
“……”
合着大半夜怒氣沖沖的闖入,是為了散步來的?晨音默然回到炕桌邊,彎腰收拾上面的書本紙筆。皇帝唇角翕動,想說什麽,餘光瞟見晨音真不搭理他,一時又拉不下臉主動開口。晨音抱着書本,準備把東西放到博古架上去。轉身才發現,皇帝站的位置,擋在博古架正前面。皇帝把她的反應瞅在眼裏,識趣的往旁邊讓了幾步,回到桌邊。晨音過去,放東西的手還未收回,便聽見身後皇帝幹巴巴的問,“你看的什麽書?”
“閑散游記。”
“是嗎,拿來朕瞅瞅。”
皇帝心不在焉的吩咐,他并非真心想看書,而是不知如何應對當下的尴尬場面,不該意氣用事的!方才在正殿中,安嫔明裏暗裏給宣貴人上眼藥,這兩人不和已久,皇帝平時沒少聽安嫔添油加醋的告狀,連眉頭都懶得擡一下。可後來不知怎地,安嫔話鋒一轉,提起了晨音,好一番數落嘲諷——無外乎說晨音一心攀高枝,巴巴的賴進宮,又不受寵。偏還行事高調張揚,整日扒拉着皇後與小阿哥不放。別人不知道晨音因何入宮,皇帝可是一清二楚。若換個時候,安嫔說這番話,皇帝頂多在心裏厭棄她嘴碎,少見她便是。可好巧不巧,西山大營昨日才傳來福全的消息……皇帝對福全于心有愧,捎帶着對晨音也有了幾分寬容與同情。聽見安嫔仗着恩寵在身如此譏諷晨音,也不知是氣自己無法周全,還是氣安嫔搬弄是非,當即發作了出來,摔門離開正殿,半分不給安嫔留臉面。之後猶不解氣,腳下一個轉彎,直接進了西偏殿。安嫔嘲晨音沒臉,他偏要給晨音長臉!他護着的人,難道還能讓一個小小的嫔欺負了!可當他一腳跨進西偏殿,對上那雙清淩淩的眼時,猶如烈火上澆了一捧寒雪,霎時冷靜下來——進退兩難。這大晚上的,皇帝給妃嫔的長臉方式……咳,不太适合他與晨音!但人都進來了,他若是現在轉身離開,明日外人不知又該怎麽編排晨音了。皇帝只能硬着頭皮捱時間,多撐一刻是一刻。“怎麽,你這書朕還不能看?”
皇帝眼尖,沒錯過晨音略顯僵滞的背影,口氣明顯不悅。心裏暗道,這姑娘不識好人心。幹脆大步過來,長臂往前一伸。晨音察覺他的舉動,目色發緊,下意識把書往旁邊推了推,皇帝只撈到一張紙,定睛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難掩驚奇,“嗬……你還會洋文?”
滿人姑奶奶識字的都不多,更何況是洋文!可以說,晨音絕對是後宮裏獨一份!晨音趁着他分神,悄悄把還未完全塞到最底層的手劄往裏推了推,然後若無其事的扯出一本真游記遞給皇帝。皇帝随手接了,精神卻全不在書上,面上尴尬之色漸消,饒有興致的追問晨音,“你洋文跟誰學的?朕看你這洋文寫法與朕跟南懷仁學的差不多,但組合在一起偏偏朕一個都不認識。朕學了這麽多年,按理說不應該啊!你知道這句是什麽意思嗎?還是說你寫錯了?”
南懷仁遠渡重洋而來,是個金發碧眼洋人。他不但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還精通天文歷法,擅長鑄炮等。是繼湯若望之後,最得皇室看重的洋人。皇帝命其掌管欽天監不說,還跟着其學習洋文、算學、格物之法等。晨音望着哪行她從若忞手劄上抄下來的洋文,搖頭。別說她真不知道,她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皇帝的!她趕着收拾書本,就是擔心皇帝看見若忞劄記上的新奇文字,引來盤問。皇帝有多愛鑽研摸索新鮮事物,她可是一清二楚的。沒想到,好巧不巧,還是被皇帝給逮個正着……晨音的‘無知’并沒有絲毫降低皇帝的興致。“你這洋文雖寫得不算工整,但運筆流暢,看得出來是練過的。給朕說說,教你的師父是誰?你學到什麽程度了?”
“……”
皇帝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晨音若說自己不懂洋文,擺明就是在撒謊了,權衡之下,只得含糊道,“嫔妾并未認真學過洋文,只是未入宮前偶然得了機會,跟着位剛入京的洋人學了一星半點,算不上懂。”
晨音之所以懂洋文,全靠上一世的積累。小九喜歡鑽研洋人的語言,也有天賦。為此皇帝還專門給小九找了好幾位洋人師傅,她常年耳濡目染,也跟學了不少。若忞的劄記中,不但寫了類似漢字的字,偶爾還夾雜着幾句洋文。這種洋文與南懷仁等人傳授的不太一樣,晨音只覺得眼熟,卻怎麽也通譯不出來。皇帝對着光亮仔細打量起晨音的洋文,看似歪歪扭扭,卻絲毫不見散亂之态,越發覺得她寫得不錯。想不到後宮之中,竟還有與自己興致相投的人,皇帝十分驚喜,唇角翹得老高,“莫要謙虛,你大晚上還在學洋文,必是極喜歡的。來來來,朕考你兩句……”
皇帝沉吟片刻,換了洋文問,“你吃飯了嗎?”
為了照顧晨音的水平,皇帝還特地放緩了語速,幾乎是一個音歇三晌的往外蹦。晨音聽得額角直跳,平心而論,皇帝有把好嗓子。但這樣古怪生澀,抑揚頓挫的說話方式,再好的嗓音也兜不住。況且,晨音以前聽慣了小九流利順暢,語調優美的洋文,乍一聽皇帝的調調……只覺得像中風癱瘓的人,喉間堵着口陳年老痰,偏死命往外一個字一個字的擠!晨音回憶了一下皇帝後來的洋文水平,默然,真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難聽!晨音的沉默落在皇帝眼裏,卻成了另一個意思,“聽不懂啊?那朕再講慢一點,這是學洋文的基礎,你肯定會的。”
皇帝深吸一口氣,大張着嘴,按照南懷仁所說,對準嘴型。拖聲壓氣,一個字詞幾乎拖出一句話那麽長,“你——吃——飯——了——嗎——”比方才還難聽數倍,也不知道南懷仁的耳朵是怎麽長的,這都能忍!晨音很想把耳朵堵起來,但看皇帝的架勢,她若是一直裝不懂,保不準皇帝還會摧殘她多久。無奈之下,晨音只得用滿語回道,“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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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如釋重負,欣喜一笑,“終于聽懂了!你怎麽不用洋文回?”
晨音暗道,她若是用洋文回了,皇帝說不定會拉着她用洋文對話,她除非是瘋了……“嫔妾沒學幾日,只能簡單聽懂兩句,并不會說。”
“這樣啊。”
皇帝面帶失落,他看了晨音寫的洋文,已把她當小半個知音,遂安慰道,“無妨的,只要你肯學,來日必能像朕一般略有小成。實不相瞞,如今朕能與南懷仁用洋文說上小半響呢。”
晨音沒錯過皇帝眉間無意流露出的得意。認真的嗎!皇帝大概真是覓到了知音心情好,晨音不理他,他也能自說自話。絮絮叨叨講了自己學洋文的趣事,說到起興時,還大筆一揮,給晨音羅列了不少學洋文的方法。“你按着朕這個法子學,保準有用!”
然後學成你一樣,說話比唱咒還可怖?晨音面色僵硬的接受了皇帝的好意。“怎麽看你興致不高,可是看不懂?”
皇帝目露疑惑,眉梢一挑,似有所悟,“懂了,你的水平太差了,讓你自學是夠為難你的。這樣吧,朕教你個開頭,給你示範一二。”
學學洋文,總比孤男寡女枯坐着,相顧無言好!皇帝覺得自己這個提議非常适合他與晨音,揚聲讓顧問行把他學洋文的書拿來。“……”
晨音雙肩不易察覺的垮了下去。西偏殿燭火亮了整晚,男女向學的剪影映在窗上,交纏着低低的言語聲,莫名有幾分紅袖添香,郎情妾意的意頭。安嫔見了,險些咬碎一口銀牙。翌日,皇帝天不亮就精神抖擻的上朝去了,剩晨音精神萎靡,呵欠連天的收拾桌上的廢紙。皇帝真的是個很有上進心的皇帝,嚴以律人,也同樣嚴于律己!昨夜,皇帝徹夜監督她學洋文時,還不忘掏了本南懷仁給的算學題出來做。桌上厚厚一疊,有她的洋文,也有皇帝演算失敗的廢紙。強撐了一夜,晨音腦中盡是混沌,憋了一肚子火也沒精神撒。正想倒回床上眯一會兒,湯嬷嬷就進來了,面色頗為古怪。“小主,咱們今日要不要去坤寧宮請安?”
宮中規矩,妃嫔初次承寵後的第二日,都要去坤寧宮請大安。昨夜皇帝雖在西偏殿留了一宿,但身邊宮人都清楚,兩人讀了整晚書,并未行房。後宮還從未出過這樣的事,湯嬷嬷也拿不準到底該不該讓晨音去請安。“不去!”
晨音現在只想倒頭睡一覺。湯嬷嬷也心疼她,但她素來謹慎,“若是不去……就是明面上違了規矩,小主要不還是去一趟?”
晨音最後沒拗過湯嬷嬷,眯着眼被伺候梳洗了一番,送到坤寧宮。冰天雪地裏,晨音的瞌睡早就被凍醒了七七八八。見到同樣前來請安的佟貴妃,微微一笑,未露出半分異樣。倒是青梧忍不住問佟貴妃,“皇上早免了你們每日晨昏定省,只讓初一十五過來。今兒又不是請安的正日子,大清早的,你怎麽來了?”
佟貴妃笑得爽朗明豔,“臣妾聽聞娘娘因忙着操辦幾日後的冬至宮宴,夜裏總是睡不安穩。臣妾庸碌,不通宮務,不能替娘娘分憂。所以便讓家中阿瑪尋了道安神的方子,昨兒剛得的,這不巴巴來獻寶了!”
“原來如此,你有心了。”
青梧沖佟貴妃笑了笑。“嗨……臣妾這算什麽呀。等冬至節完,就該進年節了,娘娘作為中宮之主指不定忙成什麽樣子。對了,臣妾還聽說,太皇太後屬意您正月二十替裕親王操持成婚事宜呢。這事兒一樁接一樁,娘娘務必保重鳳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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