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晨音從坤寧宮出來,已是己時過半。佟貴妃還留在坤寧宮與青梧說體己話,外加商量福全的婚事。湯嬷嬷見她面色恹恹,精神似比進坤寧宮那會兒還差,唯恐她被冰天雪地凍病了,忙把人塞進轎子裏。雪天路滑,擡轎的太監走得晃晃蕩蕩,帶起兩邊轎窗的簾子,冷風對灌進來,晨音被凍得打了個寒顫,臉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心口也悶得慌。還不如走路來得舒坦——晨音索性下了轎,帶着湯嬷嬷慢吞吞的往回走。坤寧宮到儲秀宮不算遠,出了坤寧門,進禦花園朝西走,經過養性齋,便能看見儲秀宮高挂的牌匾了。離儲秀門還有幾步距離,湯嬷嬷不知怎麽腳滑了一下,晨音下意識去扶她,周圍幾個掃雪的小宮女快步圍了過來,殷切的表關心。晨音暗自納悶,儲秀宮內安嫔一家獨大,這些奴才對待她們主仆的态度全看安嫔的臉色。昨晚皇帝從安嫔屋裏跑到了她的西偏殿,按安嫔那小肚雞腸愛記仇的脾性,此時估計恨不得咬下她兩塊肉喂狗。這般情形,怎麽這些奴才對她們主仆的态度反倒是比往常細致殷勤多了。總不見得是因為皇帝昨晚在她哪裏睡了一宿吧?宮裏向來沒什麽秘密,皇帝并沒臨幸她的消息可是一早就傳出去了。混亂間,晨音縮在袖籠的衣袖被人扯了一下,起初她并未在意,以為是被人無意碰到了,直到她隐約聞見一股刺鼻但熟悉的味道。她不動聲色的側過頭,一個面容普通的小宮女趁衆人沒留意,悄無聲息的往她手裏塞了個東西。晨音神色如常,只手心緊了緊,微縮瞳仁出賣了她那瞬間暴露出的緊張。一時間,她的注意力全在手心的小東西上,倒是沒精神再去想這些小宮女因何轉變态度。直到進了儲秀門,見着庭院中候着的一衆禦前太監宮女,以及顧問行喜慶的圓胖臉,晨音總算明白過來那些個宮女殷切的态度是為何。皇帝怎麽又來了?顧問行笑着打千兒,“小主您可回來了,皇上帶了小阿哥在屋裏等您半天了。”
“顧公公。”
晨音客氣的對顧問行點了點頭,輕聲打探,“皇上今日不忙嗎?”
這個點兒,皇帝應該在禦書房批奏折才對,怎麽有時間帶着兒子往後宮走動,還是來她這裏。顧問行聽出了晨音的言下之意,有心給晨音賣個好,便笑着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小主可是和小阿哥約好了這幾日一起玩?小阿哥今兒大早起來就念叨上了,說要來儲秀宮找您。皇上下朝回來正好聽見了,念起今早落了張還未完全解開的算學題在您這裏,便帶着小阿哥一起過來了。”
原來如此。倒是皇帝的風格。時隔多年,晨音依然記得皇帝對算學那股狂熱勁兒。自皇帝十四歲時随南懷仁接觸算學以來,只要沒有特殊原因,每日破曉必召南懷仁入內殿伴駕,一直到下午過半,才會放南懷仁出宮。南懷仁過世後,皇帝為了方便另一位傳教士張誠給他講解算學,甚至把他的禦膳處專門辟了出來,作為算學課堂,還曾和張誠連續證了六七個時辰三角學問題。晨音謝過顧問行的提醒,悄然把手心裏的東西塞到了袖子裏,這才入了殿內。皇帝已毫不見外的坐在了暖炕上,保成歪在他身邊,睡得胖臉紅潤潤的。聽見腳步聲,皇帝放下手中的紙稿,沖晨音一揚下巴,示意她走近些。然後用差不多只能兩個人聽見的小小聲問晨音,“你還懂算學?昨晚怎麽不說?”
晨音行禮的動作僵住,她确實懂,但她無意在皇帝面前賣弄搏寵。她會洋文的事是皇帝親眼發現的,搪塞不過去,她只得硬着頭皮應下。算學方面,她還特地留了心眼,昨晚皇帝做題時,她故意裝出了一臉茫然,半句腔沒敢搭。也不知是哪裏露出了破綻。晨音臉不紅心不跳的裝傻充愣,“說什麽?昨晚學的不是洋文嗎?”
皇帝目光如炬,盯着她看了半天,嗤笑出聲,眼底帶了幾分意味不明的嘲弄。“來人,先把小阿哥抱回去。”
皇帝沖晨音挑眉,“朕有話單獨和你說。”
蓮千快步上前抱起保成,和周圍伺候的宮人一起,片刻間,悄無聲息的退了個幹淨。晨音被他不陰不陽的态度弄得心頭發緊。常年跟在皇帝身邊的人都知道,作為一個天下之主,皇帝的脾氣絕對算是好的。不輕易發怒,也不随便打殺宮人,面對後宮最能鬧騰的妃嫔,也不會多加苛責,頂多是不召幸。整個人威嚴中帶着幾絲漫不經心的随性,準确的說,應該是上位者俯視衆生的蔑視。他的不怒好脾性,譬如人在路上遇到一只擋路的螞蟻,碾死或是跨過,生生死死,全在他一念之間。如此,他又何必費心計較。好歹從前相伴幾十年,晨音心下了然,皇帝這個樣子,已有了些動怒的前兆。“郭絡羅.晨音。”
皇帝開口,連名帶姓喚了晨音的名字。晨音垂頭斂目立在他面前,無聲無息,像是一尊精致的陶俑。“你十歲時,朕便見過你。是個才思敏捷,伶牙俐齒的小丫頭。”
“……”
前前後後活了七十多歲的‘小丫頭’背上一陣惡寒,精神卻越發緊繃。“你是什麽樣的人,朕心裏有數。”
皇帝哼了聲,“裕親王福晉你不想當,皇妃你也看不上眼,甚至還用幾歲的孩子當擋箭牌。怎麽,想效仿漢惠帝的皇後當個花神不成,不等你死,要不朕現在就修座廟把你供起來?”
好端端的,怎麽還翻起舊賬來了?晨音冷靜道,“皇上言重了,嫔妾不敢。”
認錯倒是認得快,可從頭到尾,那表情連一絲波瀾都沒起。皇帝見狀,越發氣不打一處來,“嫔妾……哼,你倒是機靈,這時候想起自己宮妃的身份了?那你來說說,為何要在朕面前藏拙?”
皇帝“嘩啦”抓起炕桌上的算學題紙扔在晨音面前,“昨晚朕證這道三角題,寫了起碼六七十張廢紙,才勉強解出,正确答案總共寫了四張紙。今日朕離開前,顧問行替朕收拾紙稿,因他看不懂,收拾時落下一張。郭絡羅.晨音,你告訴朕,為何你歸置時,單獨把這張寫了正确答案的紙跟其他廢紙區分開了?別跟朕說是巧合,朕不瞎,這張紙右下角的标記是你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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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音瞪着地上那張紙右下角那個代表正确的圈,啞口無言,不敢相信自己就被這麽個小東西出賣了。隐約想起了這個圈兒是怎麽回事,一陣頭疼。從前她也有徹夜陪皇帝讀書解題的時候,她雖是女子,可腦子也不算差,勉強跟得上皇帝的思路,那些題也看得懂。所以皇帝很放心把一些稿記交給她整理,習慣在日積月累中形成,為了方便分類,她會在正确紙稿上做個标記。今早皇帝去上朝時才三更,她又困又餓,迷迷糊糊掃見桌上那張紙,便把幾十年養成的習慣帶了出來。好巧不巧,被逮個正着。皇帝這興師問罪,風風火火的架勢,怕是輕易不能善了。怎麽辦?晨音第一反應,是‘裝’。當然,此一時彼一時,這裏肯定不是裝傻充愣的‘裝’。放眼如今的大清,最懂算學的肯定是南懷仁。皇帝師從南懷仁,終日勤勤懇懇,連他都解不出來的題,晨音卻能輕而易舉知悉答案,這太不符合情理了。晨音還未拿捏好這‘裝’的程度,皇帝咄咄逼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了。“沒話說了?別的女人都是削尖了腦袋往朕身邊湊,有點小本事恨不得糊到朕臉上來。偏偏你對朕避之不及,扮傻裝相,朕現在懷疑你蹩腳的洋文水平也是裝的。你這樣做,是真看不上朕還是欲擒故縱?”
皇帝冷笑譏諷,“抑或是你郭絡羅.晨音心比天高,怕朕圖你人,圖你身,圖你滿腔學識。郭絡羅氏,你可知道,這是欺君大罪!”
皇帝是真的怒了,他堂堂一國之君,平生第一次被人嫌棄至此。郭絡羅.晨音入宮之前故意冷遇他也就罷了,他一個大男人,懶得和小女兒家計較。如今這人都落他手上了,怎麽花花腸子依舊一抹多。虧得他之前出于同情,還對她贈予了幾分好臉色——現在想來,完全不必,這女人是典型的不知輕重,不知死活!今天不把人馴服了,他怎麽有臉當這個皇帝。此刻的皇帝,約摸和花房的噴壺差不多。晨音耐心的等他噴完,才輕言細語的開口,“皇上息怒,請容嫔妾解釋。”
晨音說着要解釋,卻故意做出一副為難的姿态,把話卡在這個當口。皇帝沒什麽耐心,一拍炕桌,“不想說就別說,朕現在就以欺君之罪砍了你。”
晨音嘆了口氣,怯怯的觑了皇帝一眼,糾結道,“嫔妾說就是。皇上慧眼,嫔妾對洋文和算學确實略通一二。”
皇帝冷嘲,“你過謙了,改明兒朕讓你和南懷仁切磋一二。都說大隐隐于市,沒準兒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說,你到底師從何人?”
聽見皇帝主動問起自己的‘師傅’,晨音暗自松了口氣。她故意拖拖拉拉,為的就是等皇帝熬不住,亮出目的。據她對皇帝的了解,皇帝之所以這般惱火,除了氣她的故意欺瞞,最重要一點就是不服——在此之前,皇帝一直認為南懷仁是傳教士中算學最好的人。現在看了她的水平,皇帝肯定懷疑她的師傅很有可能比南懷仁厲害。皇帝自五歲讀書,每日聞雞起舞。吃穿可以勤儉樸素,但唯獨學識方面,從不馬虎将就,曾一度到手不釋卷的地步。他坐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也想做到天下第一好。容不得別人半絲超越自己,傲得不行。說白了,皇帝就是心裏不服氣,想借機逼問出她的師傅是誰,然後把人召進宮。晨音沒有師傅,也不可能臨時給皇帝變個滿腹才華的師傅來,狠了狠心,對皇帝說道,“皇上還記得嫔妾的二哥道橫吧?”
皇帝面色微詫,“是他?”
皇帝當然記得道橫,意氣風發,不羁狂放的少年郎。娶了安親王家的格格,受封和碩額驸,算起來還是他的堂妹夫。若說他會鑽研算學和洋文,皇帝還是有幾分相信的。“不是。”
“那你提他做什麽!”
皇帝今天很暴躁,一言不合就吼起來了。晨音面不改色,“二哥于書喜好頗雜,嫔妾幾年前曾在他那裏翻出了基本關于算學的書。嗯,內容還算有趣,就是太簡單了,大概和您昨晚做的題差不多。”
“簡單!”
皇帝愕然,他剛接觸算學時,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由南懷仁領入門。通過這些年日積月累,他做的題難度也上來了。昨晚他做的題,更是難中典型。郭絡羅.晨音不但能一上來就自學懂這麽難的題,還直言簡單。而且,幾年前她才多少歲?皇帝咽了咽嗓子,那張被晨音随意分出來的正确紙稿依舊安靜的躺在地上,皇帝連置疑她吹牛的理由都找不到。皇帝用了一刻鐘消化掉自己不如女人的事實。再和晨音說話時,他一向昂着的腦袋,有些耷拉,澀澀的問,“那洋文又是怎麽回事?”
“哦,洋文啊。”
晨音把皇帝的反應掃進眼底,輕咳一聲,用帕子捂住了唇角幸災樂禍的嘲笑,“那就更簡單了,其實我之前我騙了您,我并沒有跟傳教士學習過。就這兩年住在京城,偶爾出門聽見街上的洋人說話,多留了個心眼兒,勉強學會不少,然後又自己找了幾本書看。對了,您昨晚給我看的學洋文的書,倒數第三頁标的音好像不太對。”
倒數第三頁,那她昨天一晚豈不是把整本書翻透了。有了她自學算學的事在先,皇帝對她自學了洋文一事已經麻木,震驚太過,反倒是面無表情,“好,這事兒算是揭過。那你說,你為什麽要裝不懂?”
“呃……”
晨音面露為難,低聲道,“這個原因,嫔妾剛才其實已經說了,怕您怪罪才撒了慌。”
說過了。對,她确實說過——說太簡單了。太簡單!皇帝“唰”的從炕上跳下來,臉上火辣辣的疼,這個屋子他是待不下去了!皇帝離開的背影,透着一股滄桑郁郁的凝滞感。晨音随手把地上的紙稿扔進燒得正旺的爐子裏。自找的,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