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那日皇帝從西偏殿羞憤離去,一連數日,晨音都未在後宮見過他。連帶着保成,也極少再來找晨音玩鬧,聽說是被皇帝提前送到了書房,跟承祜一起讀書。三歲的娃娃,坐都坐不住,讀什麽書?虧得皇帝想得出。—冬至這日,氣溫驟降。晨音醒得早,見外面鵝毛大雪漫天揚撒,幾步之外已辨不清人影。合上窗,讓杪春拿了紙筆過來。片刻之後,一支花瓣共計八十一片的素梅躍于紙上。北方冬至,向來有畫九九消寒圖的習慣,畫法形式不一。有畫銅錢的,也有九畫字的,以素梅為底的被稱為‘雅圖’。每日染一瓣,待紙上花盛,則九九盡,春日臨。晨音細致的用朱砂染給其中一瓣上了色,正好湯嬷嬷端了熱水進來,伺候她洗漱。“外面天寒地凍,小主第一次在宮裏過冬,萬不可馬虎凍着了。奴才昨夜在那件裏貂皮鬥篷裏外面縫了一層灰鼠皮,小主等會兒去坤寧宮,便穿那件吧。”

冬至節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皇後按例在坤寧宮設宴召衆妃歡聚。“好,辛苦你了,昨夜沒睡好吧?今日便讓杪春跟着我,你留在宮中休息。”

常在份例有限,過冬的份例裏就一些棉花布匹,根本沒有最能保暖的皮子。好在晨音手頭寬裕,使了銀子弄來不少好皮子。像裏貂皮這樣的東西,屬于妃位的份例。晨音頂多在自己宮內穿一穿,從不敢張揚于人前。湯嬷嬷想得周到,用了普通的灰鼠皮縫在外面,掩人耳目。這般精細的針線活,極費精力。“杪春昨兒守夜像是染了風寒,剛吃了藥,汗還未發出來,若是把病氣帶到主子們面前可就罪過了,還是奴才跟着你吧。”

晨音微微颔首,“是這個理。”

湯嬷嬷手巧,很快給她绾了個簡單利落的發式,并按照她今日要穿的衣裳,選了相配的首飾。“今兒是節日裏,各位主子想必都精心裝扮過,小主這樣會不會太素淨了?”

湯嬷嬷打量着鏡子裏的晨音,視線落在首飾盒裏,“要不把這支小主最喜歡的藍蝴蝶釵子戴上?”

晨音笑了一下,“你怎麽知道我最喜歡這支釵子?”

她入宮前,鈕钴祿氏給她準備了不少價值不菲的珠寶首飾。但她在宮裏身份尴尬,力求低調,從未有戴上這些名貴釵環的機會,倒是辜負了鈕钴祿氏一片慈愛之心。“當初奴才在佐領府教你規矩,那幾日你頭上日日都戴着這只釵子。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入宮後奴才每日替你梳妝,打開匣子時,你也總會往那蝴蝶釵上多看幾眼。”

湯嬷嬷嘆了一聲,“小主金尊玉貴的出身,過這樣的日子,終究是苦了些。”

這世上,沒有那個女子是不愛打扮的。況且晨音未入宮前,那是佐領府的掌上明珠,金玉堆裏長大的。“衆生皆苦。”

晨音不在意的回道,拿起那只做工精致藍蝴蝶釵子,腦子裏不經意闖入一張臉。晨音沒做任何留戀,随手把釵子放了回去,“嬷嬷,你替我把這些用不着的首飾找個地方收起來吧。”

起身,離開鏡前。不多時,小宮女送了早膳進來,又是超出份例外的豐富。晨音盯着那碟金絲燕窩卷,想起自己第一次發現膳食份例有異,生生餓了快兩天的事情,目露譏诮。要不怎麽說君恩難測,伴君如伴虎。整天嚷嚷着看她不順眼,要砍她腦袋的人,竟會吩咐膳房悄悄給她換飲食。奇哉怪哉。—用過早膳,也差不多到了去坤寧宮的時辰。安嫔的儀仗早早擺在院子裏,礙于安嫔最近對她很挑鼻子豎挑眼,晨音懶得正面碰上應付她,便稍微捱了時間,等安嫔走後,主仆兩才撐着雪傘,往坤寧宮去。一路上,晨音一言未發,湯嬷嬷偷觑了她的臉色,關切問道,“小主有心事?”

湯嬷嬷是心細之人,最善察言觀色。晨音素來冷淡,藏得住事,從不輕易洩露自己的喜怒,主仆兩勉強算是棋逢對手了。今早晨音捏着那根藍蝴蝶釵子時,難得地,竟露出了幾分異樣的情緒。湯嬷嬷敏感的捕捉到了,卻也說不定道不明,晨音那瞬間的情緒到底是怎麽個意思。之後晨音讓她把那些首飾收起來,想來也和那瞬間的失态有關。不,或許是和那支藍蝴蝶釵子有關。“嗯。”

晨音應了,盯着養性齋四角飛檐上挂的厚重積雪,突然道,“嬷嬷,你随我去個地方吧。”

說罷,轉了個方向,大步朝禦花園西北方向去了。“小主要去哪裏?”

湯嬷嬷忙追上,緊張的問,“再晚坤寧宮該開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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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伺候晨音這段日子,還是第一次見她這般任性。晨音抿着唇回道,“我有分寸。”

繞過瑞澄亭與千秋亭,晨音趁四下無人,快步進了四神祠與井亭見的甬道。湯嬷嬷遠遠看見甬道盡頭的紅牆下站了個身材高大,一身親王服飾的男人,瞳仁緊縮,震驚不已,攙扶晨音的手抖了抖。“小主……”

晨音轉頭,看向她。湯嬷嬷迎着晨音的眼,深吸一口氣,似下了某種決心,緩緩道,“小主快些,奴才在這裏替你守着。”

晨音在湯嬷嬷的手背輕拍了一下,撐着傘往前走。然後,停下。雪虐風饕,遮天迷地。大片的雪花沿着傘外沿無聲墜下,兩人間隔了大概五六步的距離,竟隐隐看不清面容,晨音只覺得他周身似裹了一層化不開的霜雪,厚重壓抑,也不知在這冰天雪地裏站了多久。“你還是來了,我……”

福全貪婪的望了晨音片刻,率先開口,嗓音澀重猶如陳年枯木,許多話掩在風雪裏,最終化成一句,“對不住。”

他沒有解釋原因,她自然也不會追問。“我今日來,不是聽你道歉的。”

晨音視線從他清減不少的面龐劃過,這些日子,怕是也沒少吃苦。那日儲秀門外,給她塞紙條的小宮女一靠近,晨音聞到她身上軍中特有的跌打膏藥味道,便知道是福全回來了。“你我之間,本也沒什麽深情厚誼。頂多算是一樁無心之約,你偶然失信罷了。人生在世,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意外接踵而至是常态。譬如今日,我遲到了半個時辰。你我各失信一次,扯平了。”

晨音平靜的給這段短暫的感情劃上終點,“所以,王爺大可不必介懷,我如今過得很好。”

“從無深情厚誼,無心之約。”

福全喃喃重複晨音的話,隔着漫天飛雪倔強的看向晨音,“你真這樣想?”

“是,緣淺何必念情深,否則只會傷人傷己。”

晨音幹脆的回道,“我還要去坤寧宮,便先告辭了。王爺,珍重!”

晨音面無表情的轉身,傘略微下滑,巧妙的遮住了某個不經意瞬間流露出的茫然傷懷。宮中女人愛穿花盆底,除了拔高身形,婀娜體态,也許還有個最重要的願意,時刻提醒自己,步步當心。否則,會摔得很慘。晨音踩着花盆底,一腳一個腳印踏在積雪上。這條路太長了,她不能分心。湯嬷嬷不知道兩人到底說了什麽,但年輕男女之間,想來不能免俗。她緊張的上前迎了兩步把人扶住,催促道,“小主,我們快走吧。”

晨音順從的點了點頭,剛走至甬道口,便聽見身後有焦急的聲音喚她。主仆兩同時頓住,默契地沒有回頭。腳步聲越來越近,福全停在她身後,沉聲叮囑,“你說的我都明白了,還有——留心貴妃。”

佟佳.冬樂?“她……”

晨音想問福全這話是什麽意思,剛開口,吉祥便從甬道的外牆翻了進來,急聲回禀,“王爺,有人來了!”

福全臉色一凜,“我先去把人引開,晨音,你先在這裏呆着,稍後再出來。”

福全雷厲風行的安排完,最後回頭看了晨音一眼,大步走遠。晨音和湯嬷嬷在甬道裏等了快一炷香的功夫,才悄悄現身出去。與此同時,不遠處也有幾人悄悄從四神祠後面繞了出來。猝不及防的相遇,兩撥人隔着條長街對立而站,氣氛凝滞到冰點。湯嬷嬷唇角翕動,不安的看向晨音。“別慌。”

晨音悄聲安撫,鎮定的帶着湯嬷嬷往前走,到幾人面前,施了一禮,“嫔妾給安嫔娘娘請安。”

“你怎麽會在這裏?”

安嫔瞪着眼,倏爾冷戾一笑,“不對,郭絡羅晨音,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會外男!別說,裕親王對你還真算不錯。竟不惜以身犯險把我的人引走了,誰知你最終還是得落到我手裏,這就是命啊!”

“是嗎?”

晨音不在意的歪了歪頭,視線落在安嫔身邊那個低着頭的小太監身上,上下打量一眼,回以冷嘲。“嫔妾與娘娘,頂多算是彼此彼此吧。不,可能娘娘這罪過更盛,往小了說是私會喇嘛,勾引出家人。往大了說,你可能是找喇嘛厭勝老祖宗,厭勝皇後。難怪最近總聽說這二位身子不爽,原來都是安嫔你做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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