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冬至節是宮裏正經的喜慶日子。前朝如何暫且不說,單看後宮,中宮坤寧殿一改往日的沉靜端肅,熱鬧非常。晨光淺露。青衣宮女來來往往,或手捧瓷盞,或托着精致點心,或呈上鮮嫩瓜果,穿梭于設宴的殿內。掌事太監站在檐下,吊尖的嗓子指使小太監們掃雪換炭擺瓷器,好不熱鬧。青梧嫌外面吵,手裏捧了本《二十四史》,靠在內殿暖炕上慢慢讀着。雲婠托了盛湯藥的玉碗放在她面前的紫檀雕花小炕桌上,“主子,該吃藥了。”

“嗯。”

青梧拿過玉勺漫不經心的攪弄兩下,見屋內除了雲婠,只外間門口立着兩個小宮女,“怎麽不見丹朱?”

自發現雲婠受人操縱,居心難測後。青梧失望至極,雖未直接撕破臉逐她出坤寧宮,卻也不再重用她。像熬藥這種緊要事,都是丹朱在做。“丹朱姐姐到小廚房給太後做素餡點心去了,一時走不開,奴才便自作主張,趁熱把藥給主子送來了。”

前些日子,青梧曾親自去請太後駕臨今日坤寧宮的冬至宴,太後說外面天寒體凍,她就不摻和年輕人的熱鬧了。誰知今日晨起,得到太後宮中傳來的消息,說太後臨時改了口,決定到坤寧宮與衆妃同樂。太後最愛丹朱做的素餡點心,丹朱急着去準備點心倒也說得過去。玉勺在碗沿輕輕磕了一下,都是質地上好的玉,響音清脆。青梧淡淡看了眼垂首斂目的雲婠,“這藥汁色澤寡薄輕浮,怕是沒熬夠時辰,端下去吧。”

“是,奴才去告訴丹朱姐姐,請她再熬一副。”

雲婠低眉順眼的端走托盤,連呼吸都是清清淡淡的。回到小廚房,正在和餡的丹朱略停了手中的活,掃了她手中一口未動的藥碗一眼,似笑非笑。這吃裏扒外的狗東西送去的藥,主子怎麽可能敢喝。偏這狗東西不知廉恥,主子大方不追究她,她卻還要一個勁兒的往主子跟前湊,讓主子膩歪。丹朱心中很是不齒,但她常年跟在青梧身邊,養了副寡言肅靜的性子,一般不愛與人多費口舌,論是非。雲婠當着丹朱的面,默默把碗裏濃稠發黑的藥汁倒入泔水桶,又一點點把碗洗幹淨,直至白玉碗勺上無任何斑記。她不傻,怎會聽不出,青梧口中的‘寡薄輕浮,時辰不夠’,指的不是這碗藥,而是她這個人。可那又如何,只要今日這一計成,她有的是時間慢慢熬。-晨音與安嫔一前一後到坤寧宮時,後妃們幾乎都到齊了,熱熱鬧鬧說着話。都是女人,縱使身份再尊貴,也不能免俗。聚在一起,說的也無外乎是首飾穿戴,吃食擺件這些話。當然,還有孩子。現在這宮中,若要說起孩子,必然會提及‘大公主’三個字。前些年被皇帝子嗣夭折得厲害,從康熙九年到康熙十二年,共有五名皇子皇女出世,但養住的,唯有承祜一人。而且,就連承祜,當年若不是晨音救得及時,也怕是早夭的命數。事關皇嗣承繼,有心懷叵測者,不知是前朝餘孽,還是雲南吳三桂的人,故意在天子腳下傳播惡言,稱滿清鞑靼,作惡多端,屠殺漢人,圈地害民,如今子嗣艱難,是遭報應了。各種雜聞傳得有鼻子有眼,攪弄起滿城風雨。太皇太後震怒,親自出面,請了當世名聲最為煊赫的薩滿入慈寧宮相談。無人知曉薩滿對太皇太後說了什麽。只是沒過多久,皇帝突然下旨,說甚是喜愛恭親王常寧的庶出長女玉琭玳格格,命人把玉琭玳抱進宮,收為養女,并交由太後養育。因玉琭玳在這一輩女孩中居長,衆人便稱呼玉琭玳一聲大公主。說來也巧了,自大公主入宮後,皇帝子嗣雖仍有夭折的,但養住的也不少,民間流言漸漸止住了。現下宮裏頭,便有五位阿哥,三位公主。今日天寒,皇帝還特地下了令,說阿哥公主們年幼,讓妃嫔別帶他們來坤寧宮,免得惹了風寒。因着宮裏子嗣越來越昌旺的緣故,也不知道從哪裏先傳出來的風聲,說大公主命格貴重,天生帶福,在子嗣這方面,運道極旺。有那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心思的妃嫔,整天削尖了腦袋往太後宮中跑。就想借機會多和傳說中的‘送子童女’大公主多接觸接觸,有孩子的想保住孩子,沒孩子的想懷個孩子。關于大公主的傳言,晨音從前聽得太多,如今是左耳進右耳出。後宮種種肮髒,竟把一個六歲的孩子扯出來做了遮羞布。不知是該誇慈寧宮哪位操作得當,故事編得好。還是該笑這半屋子想生兒子的女人着了瘋魔,什麽鬼話都信。亦或是該憐大公主,懵懂年紀,便背上了愛新覺羅姓氏的枷鎖。妃嫔們還在暢想,如果太後今日能把大公主帶來赴宴便是再好不過了。青梧半倚坐在上首的鳳坐上,指尖劃過鳳坐上鋪的白狐皮,摸到鎏金把手,與她的心差不離,涼得緊。在座的每位妃子,都有可能生下皇嗣,唯獨她這個正經皇後不能。就這樣,她還不能怨,不能恨,得感恩戴德的多謝那兩位,把她這樣一個家族失勢的女人捧上後位。得努力做個賢後,以報二人的提攜之恩。青梧指甲往內扣,實在不想聽‘孩子’兩個字了,她側頭問丹朱,“什麽時辰了,太後還有多久到?”

丹朱作為心腹,知道青梧的心病,當即應道,“一刻鐘前小太監剛來回禀過一次,這會子太後應是要到了。主子可要準備出去迎駕?”

青梧點頭,有丹朱伺候着,披了厚實的雪貂皮大氅,領着妃嫔們出門去。才走到檐下,外面先跑進來一個小太監。還不待小太監回禀什麽,被一群太監宮女擁着的承祜兄弟已快步入了宮門。兄弟兩行了禮,言明今日過節不用上書房,特來給坤寧宮娘娘請安。青梧面上含笑,心卻如同在遮天迷地的風雪裏赤、裸滾過一圈。早前皇帝下旨,不準妃嫔帶孩子來,她還以為皇帝到底對她存了幾分憐憫,不讓稚嫩童音來摧殘她。沒想到,竟是這樣。前段日子,宮中傳聞,說如今的坤寧宮娘娘與元後留下的兩位阿哥不睦。平日除了皇家規定的請安日子,兩位阿哥從不踏足坤寧宮半步。青梧聽了,不以為意。坐在皇後的位置,不管是料理六宮,還是撫育子嗣。前朝後宮,對上對下,她自問問心無愧。何必去與那些不着邊際的話置氣,所以,她只下令讓人噤口。可顯然,皇帝不是她這般想法。皇帝今日不許庶子庶女赴宴,只讓養在禦前的兩位嫡子前來。既為兩位嫡子掙個孝順名聲,又無聲傳達了對她此番處事的不滿,以做告誡。有人攀誣皇帝的兩個寶貝疙瘩,身為皇後,中宮之主,怎能不嚴懲,怎能不想辦法替兩位阿哥描補名聲,而是任其擱置。說不定,皇帝還在怨她,怎麽不親自登門去關懷兩個阿哥,以堵了外面人的嘴。青梧咳嗽一聲,胸中郁氣翻滾,勉強扯出個笑來,與承祜兄弟寒暄幾句,把皇帝想要的面上功夫做足了。丹朱便從旁小聲提醒,該去迎太後了。太後是一個人來赴宴的,沒有帶大公主,那些盼着沾福氣的妃嫔還挺失望的。太後平時怕也是被這些妃嫔纏煩了,眼風都不帶掃那幾位妃嫔一眼,受過衆妃的參拜後,便喚了承祜兩兄弟到跟前說話。承祜已是虛歲将滿十歲的小少年,穿一身寶藍繡團龍紋袍子,頭戴貂帽,腰佩青玉,談吐有物,風姿出衆。太後出生蒙古博爾濟吉特氏,滿語漢語都說不好,只會講蒙古語。所以很是喜歡承祜這個能說一口流利蒙古話的長孫,一來一往,閑聊起來。三歲多的保成扯着哥哥袍子下擺,瞪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他聽不懂哥哥和皇瑪嬷在說什麽。想去找晨音玩,承祜又壓着他陪皇瑪嬷,不許他亂跑,他憋得無聊,便想搗亂。承祜縱着弟弟的小動作,抽了個間隙,笑問他怎麽了。“哥哥,我想釣魚。”

“釣魚?外面滴水成冰,哪來的魚,雖說也有冰釣……”

承祜點點弟弟肉呼呼的臉蛋,“但咱們宮中沒有湖泊水流,如何釣?你乖一點,等明年開春,哥哥讓小太監給你弄個大水缸來,裏面裝滿荷花和錦鯉,讓你釣個夠。”

保成皺着臉反駁,“有,宮中有湖。就在坤寧宮後面,我記得的。哥哥,我們去吧,我還沒見過冰釣。”

坤寧宮後殿,兩亭榭之間,确實有塊有水的地方。但稱不上湖,頂多算個小池塘。保成鬧騰得厲害,太後與承祜說話也說不清淨。太後素來好脾性,也不生氣,反而笑眯眯的招呼了保成到自己身邊,說是親自帶他出去看冰釣。早有伶俐的小太監看主子的眼色,一溜跑出去找人在小池塘的冰面上鑿冰挖坑,準備木桶吊杆魚餌,布置亭榭燒炭盆之類的。太後要帶阿哥們去後殿亭榭,青梧和妃嫔們自然沒有坐在屋內取暖享福的道理。滿屋子穿金戴玉的女人綴在太後與兩個阿哥後面,抱着湯婆子踩着雪,被凜冽寒風刮得瑟瑟發抖。兩個亭榭都挂着厚厚的擋風帷帳,一大一小對立着,中間有條雕花游廊連通。太監懂事的在大的亭榭邊上,挖了個水缸口大小的冰窟窿,方便亭榭裏的主子們看得清楚。太後帶着兩位阿哥及嫔位以上的妃嫔,以及同樣出生蒙古博爾濟吉特氏的宣貴人,進了大的那座亭榭。像晨音這種低品級的妃子,則去了小的那座亭榭。安嫔臨上游廊前,下意識的轉頭看晨音,那模樣應是還停在四神祠外那場對峙中沒回過神來。晨音懶懶的和她對視一眼,安嫔脊背霎時僵住,忙不疊的回過頭。晨音這才找了個角落,背過人,悄悄招了借口回宮去給她取手爐的湯嬷嬷來,輕聲問,“你走這一趟,可有探聽到那邊有何異常?”

湯嬷嬷面色如常的把手爐塞給晨音,聲音卻隐隐發緊,像是被外面風雪卡了嗓子,“小主恕罪,奴才無能,沒找到人。”

“兩個都沒找到?”

晨音佯裝低頭整理鬥篷上的風毛,掩住眸中轉瞬即逝的不安。之前,晨音從蓮千的言語中窺得蓮千別有心思後,擔心她蠢得害了承祜兄弟。便取了個巧,用上輩子的經驗,輕而易舉往蓮千身邊安了兩個眼線。方便探聽蓮千的動向,随時準備應對法子。蓮千這段時間都很安分,沒做什麽逾矩的事。饒是這樣,晨音仍不敢放松戒心。所以,在看見蓮千突然領着承祜兄弟到坤寧宮給青梧請安時,她幾乎是即刻警惕了起來。讓湯嬷嬷找了理由出坤寧宮,去找兩個眼線打聽情況。“都沒聯系上。”

Advertisement

湯嬷嬷悄聲說,“小主,這兩人,怕是廢了。”

晨音沒吭聲,扭頭朝對面的亭榭望去。不曾想,隔着帷帳,正好隐約看見,有人自亭榭邊緣滾下,伴着一聲尖叫,直直墜在小太監們剛挖開的冰窟窿裏,邊上的幾個小太監都沒反應過來,那抹寶藍已經掩在重重寒冰之下了。寶藍……是承祜。晨音驚了,劈手撩開帷帳。對面亭榭的帷帳幾乎和她同時掀開,晨音看見,青梧半個身子探出亭榭,驚恐着一張臉,吊在廊椅外,胳膊長伸。那姿勢,誰也說不清,到底是她推了承祜,還是她想救承祜。喊叫聲接二連三的的響起,有叫‘承祜阿哥’的,也有叫“皇後娘娘”的,還有叫“太後”的。保成哭着喊着要往冰面上撲去找哥哥,太後摟着他的小身板,一個勁兒的念‘阿彌陀佛’,妃嫔們則七嘴八舌的在寬宥太後。晨音心間發沉,顧不上那麽多規矩禮儀,提着裙子往承祜墜落的冰窟窿跑。佟貴妃和晨音幾乎是同時到冰窟窿邊上的,兩人在無意中對了一個眼神,又快速別開。佟貴妃板着臉,急切中不乏鎮定,指揮太監把承祜從冰窟窿撈出來。承祜面色青紫,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眼睛都睜不開。他身上沾了水,碰上這天氣,幾乎是瞬間凝成了個薄冰柱子,眼睫毛下都挂着冰。晨音趕緊解了自己的鬥篷遞過去,佟貴妃卻比她更快。小太監順手接過佟貴妃的鬥篷,把承祜裹了個嚴嚴實實,抱着人拔腿就朝殿內跑。太後領着一群妃嫔及保成烏拉拉的跟了過去。只剩青梧怔在亭榭裏,冬日寒風夾着鵝毛飛雪四下灌進來,像是白花花的利刀子,在一刀刀剜她的皮肉。一張原本還算清麗的臉,莫名有幾分猙獰。青梧不敢置信的低頭,望着自己僵得幾乎沒知覺的胳膊,眼中有迷茫、怨恨、驚恐……丹朱焦急的喚她,她卻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良久,“哇”的一聲,咳出一口血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