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頰邊碎發被滾燙的呼吸微微卷起,晨音猛地側開臉,毫不留情地推開湊到近前的腦袋。“鬧也鬧了,哄也哄了。”

軟玉溫香在懷,皇帝難免多了幾許耐性。一手搭在晨音腦後,順毛似的,捋了捋她略顯淩亂的發髻,低聲道,“你乖些,朕今晚留下來。”

言罷,又要往晨音臉上湊。“嗬——”晨音雙手制住皇帝的腦袋,不讓他繼續靠近,挑起眉,似笑非笑問道,“你說,你剛才在哄我?”

皇帝氣息略顯散亂,盯着她煙波輕橫的眼,只覺得心底有只貓爪子在撓。低笑一聲,放任她無禮的動作,當做欲迎還拒的情趣了,“難道不算?還想怎麽哄你,嗯?”

“算!怎麽不算!”

晨音瞬間變臉,猛地把皇帝往後面一推。皇帝沒有任何防備,後腦勺直接磕在了貴妃榻的椅背上,發出“哐”的一聲悶響。“嘶——”皇帝下意識去捂腦袋,晨音趁機從他懷裏脫身。“我于皇上來說,不過是暫時新鮮的玩意兒。您願意屈尊绛貴哄我兩句,我不說感激涕零,至少該識趣些順坡下驢,嬌羞承寵。”

晨音望向濃黑眸瞳裏醞起風暴的皇帝,譏诮一笑,“可是,您哄我做什麽呢?”

“你的歉意明明該對着孝昭皇後,更或是,仁孝皇後!”

“放肆!”

這一晚上,皇帝說了兩次‘放肆’。可這一次,他是真的怒了。逆着燭火,陡然從貴妃榻上站直的高大的身軀,似攜裹着一團濃重的暗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居高凝向晨音,眼眉冷肅淩厲,“進宮之前,是何人教的你規矩?從前屢次無禮頂撞君上,朕饒了你。如今卻越發不知輕重,竟敢把兩位仙逝的皇後拿出來說嘴……”

“所以,皇上是要治我死罪?”

晨音厲聲打斷皇帝,仰頭直直看向他,毫不退讓,“我不過是言語裏提及了二位皇後,皇上便暴怒至此。那利用二位皇後争寵的人,皇上豈不是該将她處以極刑?哦,我忘了,她現在身懷龍裔,皇上才舍不得。畢竟在皇上眼裏,後宮這些牽扯了各方勢力的女人,那比得過與你血溶于水,能延續江山社稷的皇嗣重要。當初孝昭皇後便是……”

“住嘴!”

皇帝面沉如水,眸中再難找出半絲溫情。有的,只是冷意凝成的冰刀寒箭,‘嗖嗖’紮向晨音。皇帝唇角趨于平直,咬牙擠出一句,“朕看你是失心瘋了。老實呆在宮內養病,無朕旨意不得外出。”

甩袖便要離開。養病,也就是變相軟禁了。晨音喉嚨裏滾出一聲笑,在他跨出殿門前,平靜問道,“皇上認為,失心瘋與眼瞎心盲,那個病症更重?”

皇帝腳步一頓,僵在原處。“你說你是從鞏華城回宮,酒後無意寵幸了烏雅氏。”

Advertisement

鞏華城供奉着仁孝皇後的梓宮,皇帝每每念起元配,鞏華城便是他最愛去的地方。那段時間承祜病重,皇帝去得也越發勤快。“你回宮後,是在奉先殿遇上的烏雅氏吧,也許她正溫聲軟語的照顧承祜。月色黯淡,燭火點點,落在你眼中,那時情景,必是與當年仁孝皇後健在之時有幾分相似的。”

晨音睇着皇帝僵滞的背影,緩緩道,“皇上把一個包衣出身的奴才與仁孝皇後放在一處比較,可想過百年之後,以何面目去見仁孝皇後。”

“不,皇上應是心知肚明自己的沖動源自何處,又有多不合時宜,所以之後才對烏雅氏不聞不問吧。”

真相粗淺醜陋,經不起推敲。早在皇帝說他是從鞏華城回宮遇上烏雅氏時,晨音便隐約猜到了經過。略一用二位皇後試探,皇帝便勃然大怒,如被人踩了痛腳一般,這更加從側面印證了晨音的猜測。晨音重新坐在貴妃榻上,拿過小銀剪子挑了一段燈花。燭火‘騰’的躍了起來,把殿內照得越發亮堂——晦暗與污垢無處遁形。皇帝形影落拓,在原處立了約摸半炷香的時間,才默然離去,并未留下任何讓晨音禁足的旨意。湯嬷嬷從殿外快步進來,便見晨音面色如常的在妝奁鏡前松發髻。“小主,奴才來吧。”

湯嬷嬷接過玉梳,替晨音把發髻打散,通完頭發,這才低聲嘆道,“小主這是何苦,您能從入宮時的情形走到今天實屬不易。如今為了逞一時之快,竟是把恩寵全散了。”

晨音與皇帝說那些話時,湯嬷嬷就守在門外,吓得腿都軟了。當時晨音入宮前的規矩,便是她教的。若要追究,她第一個該被拖下去,好在皇帝最後沒有繼續追究。“後宮女人削減腦袋争寵,除了為親族子嗣謀利,再就是與人說話時能挺直腰板,而非卑躬屈膝。”

晨音神色淡漠,“如果連為看重的人說句話都做不到,那争寵還有什麽意思。”

況且她今日這番沖動,也不是全無所獲。至少,話挑明到這個地步,皇帝今後一旦想繼續寵愛烏雅氏,必會念起仁孝皇後,從而對烏雅氏心生膈應。烏雅氏自以為聰明,利用承祜與仁孝皇後承寵,也是該讓她嘗嘗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滋味。-皇帝黑着臉從晨音殿裏中途離去,這消息第二日天沒亮便傳遍了宮闱。但皇帝并未明着下旨懲罰晨音,一時間倒也沒人敢上門來踩她。只有像張貴人這種閑不住的,忍不住來找晨音試探虛實。晨音神色如常的與她交談,張貴人明裏暗裏試探了半天,也沒得出答案,心裏罵了晨音一聲‘狡猾’,讪讪換了別的話題。“晨起慈寧宮最新流出來的消息,妹妹可聽說了?”

張貴人沖晨音擠擠眼,神秘兮兮的湊近,“烏雅氏原是慈寧宮伺候的人,又是在慈寧宮診出的有孕,太皇太後十分看重她,本想直接封她個貴人,讓她留在慈寧宮後面的春禧殿養胎。聽說皇上直言烏雅氏出身低微,不可直接封貴人,更不能獨居春禧殿。随手封了個最末等的答應,把人塞到永和宮去了。”

“只是答應?”

從前烏雅氏最初侍寝也是答應,但查出有孕後便封了貴人。看來,皇帝是把昨晚那席話聽進心裏去了。晨音眉梢輕挑,覺得這張貴人也是個奇人,明明在宮內毫無根基勢力,偏偏她還總能在第一時間搞到各種小道消息。反正烏雅氏的消息,她是還未聽聞的。“對啊,永和宮的答應。”

張貴人捧着茶盞哧哧地笑,目露暢意,“包衣出身,要不是肚子那塊肉,怕是一個官女子就給打發了。”

晨音觑了張貴人一眼,略一琢磨便知張貴人在高興什麽了。張貴人在一衆後妃中出身雖不顯,但好歹是正經的旗人家小姐,比包衣貴重多了。她入宮多年,生了兩位皇女才熬到貴人位份。若烏雅氏一有身孕,便直接受封貴人,她這張臉該往哪裏擱。一旁的秀答應似乎沒反應過來張貴人在高興什麽,娥眉輕蹙,低聲問,“永和宮的主位是敬嫔娘娘麽?”

“嗯,是敬嫔。”

張貴人心情好,頗有耐性的回答了秀答應這傻乎乎的問題,“敬嫔生性喜靜,身子骨又不太好,聽說整日整日的泡藥浴,已多年不侍寝了,宮門常年緊閉,也極少出來走動,永和宮與冷宮無異。你入宮時間短,不清楚她也是正常的。”

秀答應與晨音是一批入宮的,晨音仔細回想了下,她入宮快一年了,似乎只匆匆見過敬嫔一面。“敬嫔得的是什麽病?”

倒不是晨音想管敬嫔的閑事,只是如今烏雅氏入了敬嫔的永和宮,她凡事得多留意些。而且,她記得很清楚。敬嫔與安嫔這二人是突然消失在後宮的,并非病逝。“具體不清楚,只知是婦道人家的病症。”

難得見張貴人這個‘包打聽’搖頭,晨音笑了一下,也沒執意深挖。-日子不鹹不淡,轉眼又過了一月,入了秋天。自吳三桂病死,其孫吳世璠繼位,叛軍形式陡變。清軍趁勢發起進攻,前線頻頻傳回捷報。如今兩廣,湖南等地已盡數收回。雖馬寶、胡國柱等叛軍猶不死心,做困獸之争,節節頑抗。不過,眼下瞧着,清軍攻陷至叛軍都城昆明是遲早的事。前朝後宮,因戰事告捷,一掃之前的沉抑。适逢九九重陽節将至,皇帝親自下令,君臣同樂。重陽節這日,凡是品級夠參加宮宴的大臣皆偕家眷入宮,女眷們宴飲的地方仍在禦花園。晨音的額娘鈕钴祿氏遠在盛京來不了,倒是來京中探親的大嫂富察氏入宮了。富察氏系出名門,端莊溫婉,懂禮識趣,晨音與她一直相處得不錯,聽聞她今日要入宮,一早便候着她了。等富察氏按禮參拜完慈寧宮一幹人,晨音便拉着她沿着禦花園的小徑,邊走邊聊。富察氏很有耐性,笑着把家中老小的情況挨個說了遍。特地提及瑪法安塔穆,說他去歲冬天,瑪嬷祭日時搬進了靜園,身邊只留了個老仆人伺候。自苦一般,每日都要在瑪嬷生前最喜歡的軒窗外立兩三個時辰,誰勸也不聽。老人家身子原本就經不起折騰,一日複一日的,眼下人已是瘦得形銷骨立。晨音聽得鼻頭泛酸,下意識想起了佐領府內,安塔穆為若忞修的望不到頭的抄手游廊。舊時歡愉,今朝落寞。“怎地這幅神情了,我今日來可不是惹你傷心的。”

富察氏拉住晨音的手,在石凳上坐下,“來,看看嫂子受你二哥囑托,特地給你帶的禮物。”

富察氏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暗藍色的荷包遞給晨音。晨音接過,松開系帶往裏看了一眼,不由莞爾,“二哥這是給我帶的什麽?花籽還是香料?”

晨音把荷包裏深褐色、比米粒還小的東西倒在手心,湊在鼻尖聞了聞。“是花籽。這叫太陽花,俗名‘死不了’,随意撒在地上便能活。”

晨音身形一抖,花籽全灑在了地上。富察氏看她慌忙蹲下去拾撿的身影,微不可察的嘆了一聲,也跟着蹲下身去。“瞧如今南邊的戰況,你大哥的戰功是實打實的到手了,你二哥的姻親與差事也是極好的,你餘下幾位哥哥如今也都踏踏實實的領了差事,小妹因誕下純親王的長女,前幾日也被封了親王側福晉。”

富察氏頓了頓,話鋒一轉,“咱們郭絡羅氏如今是盛京最煊赫的人家,也是盛京舊族打頭的人家。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你是郭絡羅氏金尊玉貴養大的嫡女,也是盛京城唯一一個選入皇宮的姑娘。皇上對你的态度,時時刻刻影響着郭絡羅氏全族乃至盛京舊族。”

富察氏聲音沉了沉,“你二哥送你太陽花,是做哥哥的單純希望幼妹在宮中能活下去。可嫂子作為郭絡羅氏的宗婦,卻要貪心些。嫂子不要求你三千恩寵集一身,拂照家族。但你必須得處在一個穩固的位置,高也行,低也罷。至少,衆人不用擔心因你的沉浮或生牽連。”

晨音一粒粒把花籽小心放回去,良久才問,“嫂子知道我冊封被擱置的事了?”

自上次皇帝半夜從她殿內離開,便再未召見過她,冊封一事被悄無聲息的擱置了。晨音心裏不止惡心烏雅氏,更膩煩皇帝。再加上最近她與丹朱背地裏在查佟貴妃借送瓷器意圖謀算她的原因,便決定等她緩過勁兒,再做打算。富察氏點了點頭,或許是覺得自己方才的話太過嚴厲,伸手替晨音正了正髻上的珠花,嘆息道,“我與你大哥成婚近十載,從未紅過臉。男人都好面子,凡事你讓一步便好。宮中不比府上,你得學會收收性子,溫順些。”

晨音面色如常的笑了一下,站起身,把荷包揣回袖子裏,對富察氏說道,“勞煩大嫂回去轉告阿瑪與大哥,我知曉了。”

比起不羁的二哥,阿瑪與大哥向來更重權勢。若沒有他們指點,大嫂不會來找她說這番話。富察氏張張嘴,最終只沉默的點了點頭,轉身去找相熟的貴婦說話了。晨音目送富察氏的背影走遠,翹起的唇角悄無聲息的落了下來。溫順。宮中若真的缺溫順的女子,從最初開始,皇帝便不會被她吸引,任她牽着鼻子走。泯然衆人有什麽意思,要做,就要做最獨一無二,不可被替代的。皇帝若真的如表現出那般對她憤怒反感,便該直接下令懲處她才對。還有烏雅氏,也該直接封貴人,入春禧殿。放任自流,不聞不問。不過是皇帝在等她先彎腰,主動去認錯罷了。可她,偏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