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這一日,皇帝朝會後便沉着臉召了索額圖等一幹老臣到南書房議政。顧問行進去奉茶時,偶然聽得“敗了”“紅衣銅炮”“損毀”“退兵二十裏,隔河對峙”等字眼,眉心狠狠一跳,不敢多做片刻停留,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皇帝與大臣在南書房關了一整日,到酉時末,大臣次第退下,他才将将得了口喘氣的空隙。單手撐着眉心,落在奏報上的目光濃如墨色。自康熙十二年,吳三桂打着“興明讨虜”的旗號反了,朝廷與三藩戰事持續至今已五年,兵力糧草,耗費巨大。大清入關年頭尚淺,百姓還記得前朝,若這般拖下去,難免動了根基。月餘之前,吳三桂病死衡州。趁着吳軍軍心不穩,皇帝結合吳軍降将林興珠此前給出的訊息,谕示尚善貝勒等紮營岳州城外的水師官兵将帥,反複強調:岳州乃軍事重地,水系羅織,清軍船多,可在小船內多裝火器,乘夜襲擾,不使敵人有喘息之機。尚善依诏行兵布陣,雙方交戰大半月,眼看有機會一鼓作氣拿下岳州。尚善卻因岳州之地潮濕,激出了舊傷,猝然逝于軍中。這可真是應了那句,風水輪流轉。皇帝聽聞後,雖立馬任命了貝勒察尼繼任其職,安撫軍心。但戰場之事,瞬息萬變,岳州距京城幾百裏,皇帝的命令傳達之時,吳軍已借着熟悉地勢之故,反敗為勝。不僅滅了清軍數千人,小船火器等也被吳軍繳去部分。小船不比大船,制造反複,沒了再造便是。可火器,卻不是想造便能造出來的。從康熙十三年起,南懷仁借用西洋學識手藝,花了整整三年,才勉強制造輕巧木炮及紅衣銅炮共132門。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火器,這兩年清軍南下作戰才不至于那般被動。現如今,火器被吳軍奪去三十餘門,損毀四十六門,餘下堪用的不足半數。再加上清軍駐軍之地乃郊野,無城郭做掩護,若吳軍用火器襲之,軍士傷亡必将慘重……愛新覺羅先祖從寧古塔東城三裏外的女真氏族,發展到興兵入關的大清朝,總不能就這般,毀在他手上。幾年前,他決議削藩之時,以索額圖為首的一黨老臣跳出來,幾乎以血阻谏的場景歷歷在目。可少年帝王的雄心壯志,那能因為幾個老匹夫翻來覆去的“根基未穩”“三藩強盛”“年少氣盛”便輕易妥協的。這場戰,持續五年了,依舊勝負未分……如今想來,老匹夫們的話,似乎也不無道理。南書房的燭火,徹夜未滅,皇帝盯着大清輿圖看了整夜。-儲秀宮,東偏殿。皇帝接連歇在晨音殿中十多天,昨夜人沒來。晨音睡前無人閑聊,起先還略覺不習慣。可人往床上一躺,閉上眼,連瞎想的功夫都沒有,便迷迷瞪瞪睡了過去。第二日醒來,晨音擁着錦被發呆,一手無意識覆上小腹。不知是不是因湯嬷嬷那番話的影響,昨夜,她做了一晚上的夢。來來回回,全是年幼時小五的影子。還不及腿高的孩子,一個人縮蹲在壽康宮的小佛堂門口,不吵也不鬧。背後是重重宮闕,手裏抱着她送的雄鷹紙鳶,盼着太後今日心情好,領他出去玩耍。一直等,常年累月的盼,如意的時間卻少得可憐。六歲上下,到了入學的年紀。跟太後學了一口流利蒙語的小五坐在一衆說官話或滿語的兄長中間,顯得格格不入。他能大概聽懂兄長們講的談話內容,卻不會說,便揮着兩條短胳膊,誇張的比比劃劃,竭力想融入話題。最終,卻被兄長們視為笑話,争相模仿取樂。夢裏的小五,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以至于無人注意到,那個圓臉圓眼睛,總是笑眯眯看人的小五阿哥,是從那一日起變得木讷敦厚,寡言少語。晨音撫着小腹,不管裏面是意外之喜也好,或是空歡喜一場也罷。總歸,她會提前鋪好路。決計不會讓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抱走他。皇帝,也不可以。-京城九月末的天氣,風吹過時,還隐隐帶了絲燥熱。晨音歪在廊下圈椅中,聽傳信小太監叭叭的講,今日純親王府來來往往賓客如雲,布置得有多喜慶繁華。先時一聽還好,可越聽晨音便越覺得不妙。純親王額娘早逝,此次大婚由太後出面,從宮中派了幾個資歷高的嬷嬷前去照看,但嬷嬷也是奴才,主仆有別。籌辦婚事,總得找個與主人身份相當,鎮得住的人幫襯。才不至于下了新人臉面,惹人笑話。純親王與裕、恭親二位親王兄長素來交好,晨音本以為,他肯定是請這兩府的福晉嫂子幫忙籌辦婚事,所以從未仔細打聽過。這會兒聽小太監傳信才知道,純親王并未請兩個嫂子幫忙,而是讓側福晉晚靜全權籌辦。小太監應是知曉晨音與晚靜同出郭絡羅氏,腆着笑臉,一口一句,“側福晉賢良淑德,婚事辦得極漂亮,不愧是娘娘的妹妹。賢良淑德——晨音閉了閉眼,不知該唾晚靜手段越發了得,把男人拴得嚴嚴實實。還是該罵純親王腦子有病。讓側福晉給嫡福晉操辦婚事,滿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般荒唐的人物了吧。側福晉雖能上皇家玉牒的,身份比尋常妾室貴重許多。但自古嫡庶有別,用側室籌辦嫡福晉的婚事,未免太過輕浮不尊重。怕是用不了明日,滿京城都會知曉,純親王府由側福晉當家,新福晉大婚當日被下了臉。想到述清成了京城笑柄,晨音心裏堵了一口氣,夜裏睡得迷迷糊糊的,不得安生。半夢半醒間,忽然驚覺有人撩開了绡紗繡帳,晨音立時清醒過來。“吵醒你了?”

來人嗓音沉抑暗啞,身上那股汗味蘊在帳中,愈來愈濃。若不是借着殿內不甚明朗的月色瞧見了皇帝的臉,她幾乎要以為殿中入了賊人。晨音下意識捂住口鼻,甕聲甕氣的問,“你怎麽這時候來了?還這幅樣子。”

皇帝出生貴胄,生性愛潔,平素連衣裳上熏的香味濃淡都有講究,少見這般落拓模樣。“打了套拳。”

皇帝淡淡道,見晨音那快溢出眼的嫌棄,脫衣裳的手頓了頓,猛地朝前撲去,把晨音壓了個嚴嚴實實,惡聲惡氣的問,“你在嫌棄朕?”

“起開!”

晨音吓了一跳,第一反應是護住肚子,單手推皇帝的臂膀,“你重死了,快放開我。”

皇帝把頭沉沉埋在晨音頸窩裏,不動彈也不吭聲。晨音甚至能察覺到他眼睫輕掃過自己的皮膚,像只累極了随意找地蜷縮的大狗。不太對啊。晨音正欲偏頭看他,突然聽見“哐當”一聲,绡紗帳內霎時全暗了下來,應是外間挂幔帳的金鈎掉了。晨音瞪着滿目暗色,舉在空中的右手一滞。隔了片刻,無聲落在皇帝頭上,輕輕順着。皇帝身子明顯一僵。旗人幼童的頭臉不能亂摸,男子的頭臉更是如此。因為——太陽,百彙,玉枕諸穴皆布于頭面,為敵所襲,性命憂矣,男兒不可不防。皇帝長到二十多歲,記憶中從未有人如此對他。兩人之間就隔着一層被褥,皇帝的反應,晨音自是察覺到了。可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也沒有多餘動作,任由沉默流淌。良久,晨音聽見皇帝喉嚨滾了滾,用微不可聞的聲調,問,“你可有曾想過,如果有一天,太極殿中坐的不是朕。”

他語速極慢,甚至可以用艱澀二字形容。原來,他也不是打年輕時便是睥睨而視,天下盡握于手的模樣。只是從前,她不曾知道罷了。晨音閉閉眼,緩聲道,“不曾想過。但,若真的有那一天,不知亡國之君的妃嫔,可有機會返家。”

“你!”

皇帝倏地擡起頭,方才他一時沖動,話甫一出口,便後悔了——覺得矯情又卑弱,有辱一國之君的風範。心裏正惱火呢,誰知晨音的回答更是刺得他氣血翻湧。他這還沒怎麽樣呢,她算盤就打到以後去了!皇帝惡狠狠在晨音頸上啃了一口,冷笑道,“想返家,早些睡吧!”

他這個國,絕不會亡的。“行,那我睡了。”

晨音心平氣和的應道。皇帝被她梗得,一張臉脹得通紅,不高興的推搡她,“朕和你說心裏話,你就這态度?”

“這樣可行了?”

晨音“嗔”了聲,雙臂繞過他肩後,把人拉近,摸黑也不知道在他臉上哪處狠狠親了兩口,“再說,你這算什麽真心話,頂多是把腦袋累糊塗了,睡吧!”

皇帝不服,辯駁道,“可朕……”

“欸,你頭好大,壓得我脖子好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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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音逮着他辮子輕扯兩下,打斷他。爾後整個人往下縮,乖順的窩進他懷裏,不讓他繼續壓自己,“別鬧了,我真的好困。”

口氣不太高興,但動作卻是小心中透着罕見的溫柔。皇帝沒答好,也沒說不好。兩人靠在一起,以毫無防備的相擁姿勢,稀裏糊塗睡了過去。-親王大婚第二日,按例要偕新婦入宮向太皇太後、太後、皇帝謝恩。這種日子,宮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新福晉,晨音不敢使什麽手段,引述清相見,免得橫生枝節。只能耐心的等皇帝前朝得空,帶她出宮。誰知這一等,便是月餘。晨音已順利遷宮至翊坤宮,成了堂堂正正的一宮主位。入翊坤宮的第二日,丹朱便以思念舊主故地的名義,請恩調到翊坤宮伺候了。這自然是晨音與丹朱事先商量好的。之前,晨音便接到丹朱消息,說查到坤寧宮灑掃的小宮女被人買通,曾刻意留心她的舉動。這也解釋得通,為何佟貴妃會無故與晨音敵對。捧殺她,敲打她,甚至安插人進她宮裏。明顯是窺到她與丹朱交往過密,知曉她來意不善,想先下手為強。既然撕破了臉皮,晨音也沒那麽多顧忌,大大方方把丹朱調來身邊。再則,近些日子,晨音已有八分篤定自己懷了身孕,只不過月份淺并未宣揚出去。她身邊可以信任的人少,杪春又不太頂事,丹朱來了,整日提心吊膽的湯嬷嬷也能稍微喘口氣。“娘娘,這是明日送去延禧宮的賀禮單子。”

丹朱眉清目秀,說話的語調不疾不徐,看着很是讓人舒心。晨音接過,略掃了一眼,發現長長撒金紅紙箋上列了長長一串字。從珠寶首飾到珍貴擺件,比她預想的還要重三成,不由得笑了,調侃道,“以前我怎麽沒看出姑姑還是個急性子,姑姑這份厚禮送過去,惠嫔明日的生辰怕是過不好了。”

丹朱也勾了勾唇,輕聲道,“現下除了娘娘肚子裏的小主子,奴才可管不了旁人。”

大概是因為當初青梧被下避子藥的事,丹朱對晨音肚子裏的孩子,比任何人都溫柔且緊張。“這些日子,翊坤宮新添了不少宮人。這些人背後的主子究竟是誰、懷什麽心思暫且也查不徹底,外加上雲芝與小松子兩個,奴才連閉眼睡覺都覺得憂心。”

丹朱嘆了口氣,又道,“南邊這股東風已經吹起來了,一切如娘娘計劃。咱們得趁早架惠嫔出面,兩相應和,把安嫔弄出來。往後有這兩人在前面擋着與佟貴妃鬥法,娘娘也可安心養胎。”

“嗯,我既把計劃和盤托出于你,便是信你。”

晨音笑道,“你放手去做便是,不必事事向我報備。”

主仆兩正說着話,杪春急吼吼的跑進來,通傳皇帝到了。晨音擡眼,一身便裝的皇帝已大步流星邁過中庭,攜着一身秋陽至殿門了。他身形比之前清減不少,但眉目卻愈發精神抖擻,意氣風發的模樣。晨音迎了上去,問道,“今日不忙?”

自那次皇帝半夜莫名其妙跑到晨音帳中說自己要亡國後,晨音便很少見他了。因他這一月,幾乎是住在了南書房,以便及時召大臣議事,處理南方軍務。好在皇帝當機立斷,從宣府新調過去增援的兵馬得力,成功扭轉局勢。“差不離了,李家兄弟是得用的人。”

後妃不可幹政,皇帝略提了一句,沒往深裏說。黑眸定定落在晨音面上,笑得眉眼飛揚,“讓奴才給你換身衣裳,朕帶你出宮去。”

-純親王府。晨音面無表情的盯着對面。不過片刻功夫而已,純親王已與晚靜對了四五次眼。蜜裏調油的模樣,不知道的,還當這兩才是正兒八經的新婚夫婦。單憑這情形,也能猜到述清在王府裏過的什麽日子。偏方才迎她與皇帝進府時,純親王還說,述清體弱,自嫁進王府,大病小災不斷,這會兒正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故而沒能來迎駕。晨音與述清相識多年,還是頭一遭聽人一頓能吃兩碗飯的述清身子弱,心中冷笑漣漣。實在不願再看這兩人膩歪,連口茶都沒喝,便直言道,“我去後院瞧瞧福晉。”

見她起身,晚靜立時跟着站了起來,柔婉笑道,“我帶姐姐去。”

“不必。”

晨音面色冷淡,“領路這種小事,讓丫頭做便好。”

“可……”

晚靜正欲說什麽,外間下人突然通報,說大格格抱來了。大格格正是晚靜的女兒,純親王府目前唯一的子嗣。純親王寶貝得很,特地讓人抱來,請皇帝當面賜名。晚靜聽完通傳後,柔聲與晨音商量,“姐姐不若稍等片刻,先看看你這姨甥女。”

晨音與晚靜姐妹關系雖不好,但這話倒是不好拒絕,只能耐着性子坐回原處。大格格既是求皇帝賜名的,自是先抱給皇帝看。皇帝今日心情好,很是賞臉的逗了逗剛滿白日的大格格,末了贊道,“難得見女兒家生這樣一副高眉骨,倒是看起來比小子們還要精神利落些。沖這姑娘的面相,這名字朕也得好生取。”

順便把還把随身的一塊玉佩塞在了孩子的襁褓裏。純親王聞言樂呵得很,比自己被誇了還高興。兩個男人讨論名字的間隙,晚靜從乳娘懷中接過孩子,親自抱到晨音面前,“都說外甥似舅,我卻覺得大格格不像幾位哥哥,倒是與姐姐生得有幾分相似。姐姐瞧瞧,可看得出來。”

晨音不喜晚靜,自然也不會太喜歡她的孩子,随意朝襁褓裏一瞥。可只這一眼,晨音幾乎怔愣當場。無他,這個孩子的長相,幾乎與從前晚靜作為貴人時,所生的四公主一模一樣。甚至連耳屏上那粒紅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換了個爹,怎還會生出一般模樣的孩子。晨音心頭震動,平靜一瞬,伸手撩開孩子的襁褓,想看得更清楚些。卻忽然聽純親王朗聲笑起來,“問華胄,名淇澳。容淇容淇,真是好名字。弟弟代小女多謝皇兄賜名。”

容淇。連名字都一樣。有了這孩子的樣貌在前,晨音這次倒沒露出失态來,可心緒卻比任何時候都洶湧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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