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晨音?晨音?”

述清靠在金絲軟枕上,連聲喚自進屋後,便不斷走神的晨音,“可是在宮中遇見了什麽事?你與我說說,別什麽都憋在心裏。我愚笨,你宮中的事我幫幫不上什麽。但至少在這屋裏,能陪你一起罵兩句。”

晨音勉強把容淇之事壓下去,回過神,只來得及聽清述清最後一句話。若換在往常,以述清的性子,必是氣得小肉臉通紅,兩只眼瞪得滾圓的,哇哇大叫,“誰欺負你了,我一定要想辦法整死她!”

從不谙世事的活潑少女,到知曉厲害、認清自己的病弱福晉,中間只隔了一個月。晨音視線晃過述清已瘦出棱角的臉頰,若無其事的“嘁”了聲,淺笑道,“憑皇上今日親自帶我出宮,你說我能有什麽事。你少瞎操心,好好養你的病吧。”

“那倒也是。”

述清喃喃,“你聰明,過得好是應當的。那以後,你可得當心,過得更好一些。看你好,我也高興。”

十幾歲的姑娘,口氣卻蕭瑟如失了生機的老妪。不相識的人聽了都難免傷懷,更何況是晨音。晨音借低頭捉她手的動作,別開眼,艱澀道,“這一月,你在王府到底發生了何事?你額娘未給你添陪嫁嬷嬷麽?”

述清搖了搖頭,未發一言。晨音忍不住又問了一遍,述清還是沒有吐口。反倒是她的貼身婢女曉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往地上一跪,嘴裏不停喊,“求宜嫔娘娘做主,幫幫我家主子。”

曉春自小同述清一同長大,知道晨音與述清的情誼,也清楚晨音與晚靜這對姐妹長久不睦。與晨音說話時,并未有任何隐瞞。“大婚當日,我家主子便因王爺與側福晉淪為京城笑柄。如此欺辱,原以為已算是極致。誰知,更過分的還在後頭。洞房花燭夜,王爺連新房門檻都未邁進一步,便急匆匆的往側福晉院中去了。成親月餘,更是從未宿在正院。這府中奴才捧高踩低,見勢便處處與我家主子為難。”

這些,都是妻妾相争的慣常手段。以述清的心性,應不會這般輕易便被磋磨成這模樣。晨音追問道,“應不止如此吧?”

“娘娘英明,确實不止如此。”

曉春抹了把眼淚,恨聲道,“大概半月前,大格格百日宴,王爺下令大辦。我家主子作為嫡母列席,送了副赤金鑲紅寶璎珞項圈,側福晉當場便給大格格帶上了。到了夜裏,渾身酒氣的王爺突然至正院,一口一個‘毒婦’辱罵主子,說是大格格險些被那副項圈勒死。”

“主子不堪其辱,與其争辯幾句,被王爺拳腳相向。”

晨音倒吸一口涼氣。宗室之中,打女人的男人不少。但毆打新婚嫡妻的,卻再難找出第二人。“娘娘您知曉我們主子的性子,連夜帶了身傷回靳府,想求家中爺們兒做主,和離也好,分居也罷。可是……可是,老爺絲毫不論主子有何委屈,只拿家中慣常那一套教訓主子,要出嫁從夫,知禮守節。指責主子心性乖戾,不尊重女德,不懂忍讓等為妻之道,平白帶累靳府多年清名。最後,甚至還以出嫁女未得正式恭請,不宜在府中過夜為由,讓人連夜把主子送回了王府。護送主子的人,是大少爺。”

“大少爺不知從哪知曉主子少時曾思慕過李煦李大人,話裏話外,皆是指責主子這般鬧騰,全是立身不正,存了妄念。”

曉春說完,已是泣不成聲。晨音氣得直發抖,死死咬住下唇,才把到眶邊的淚別回去。她總算知曉,述清為何會是這幅毫無生機的模樣了。遇人不淑,又托身到那樣虛僞至極,為了名聲枉顧閨女死活的家中。述清星夜返家,懷抱了多少希望,被趕出府門時,便有多絕望。與她血脈相連的親爹親大哥,以言語加諸在她身上的苦痛,遠比純親王的拳腳來得更為狠戾誅心。這世道女子本就艱難,述清更是——難上加難。晨音猛地朝述清撲過去,述清愣了愣,擡手與她相擁,如少時玩耍笑鬧膩在一起般。只不過這次,沒誰在笑。晨音不太擅長安慰人,現在的述清,應該也聽不進任何安慰。離開正院前,晨音只在述清耳邊留了一句,“你再等上三個月,親眼看看他的報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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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音出了正院門口,晚靜站在外邊候着。方才她執意要領晨音到正院來,一是想給皇帝王爺留個懂事的印象,二是借機與晨音修複關系。畢竟以晨音今日的盛寵,與之交好百利而無一害。只是晨音不願帶她去膈應述清,進門之前便打發了她回自己院子。倒是沒想到,她這般耐得住,竟還在外面守着。晨音用一雙泛紅的眸,注視着她,虛空得似不帶任何情緒,卻自有一股讓人心驚的意味在裏面。“姐姐。”

晚靜被晨音瞅得發虛,讪笑道,“前面萬歲爺使人來催了,姐姐我們快些走吧。”

“魏氏還活着。”

“什麽?”

晚靜大驚,不敢置信的反問,“你說,我姨娘還活着?她不是當年被你送去庵廟後不久,便病死了嗎?”

“并未。”

晨音冷嘲道,“當年你小動作太多,我若不說魏氏已死,你怕是早用偷梁換柱的招數把人弄出去了吧。”

“我……”

被說中心事,晚靜一時語塞,又很快反應過來,防備道,“你突然告知我姨娘的消息,想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你當真不清楚?”

晨音朝正院微揚下颚,意有,所指道,“要不要做個孝順女兒,你自行思量。”

-純親王內宅鬧的笑話,皇帝也知道一些。離開王府,登上馬車,他見晨音恹恹歪在軟枕上不吭聲,猜到了因由,便說帶晨音去個好玩的地方。馬車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停下,顧問行小跑上前去敲門。晨音不情不願的被皇帝拉下車,入目便是的一座不起眼的大院落。皇帝拉着晨音邁過大門,繞過回廊,眼前房屋雖還是普通的廂房樣式,但院中鋪設景致卻與外間大不相同。花瓷磚鋪地,白石堆砌的西洋立面,放置雕塑的三扇拱形門,巨大的十字架高高聳在拱形門正中。晨音從前雖未來過,但也聽說過京中有這樣一處遍地西洋景的地方——宣武門外的南堂。皇帝興致勃勃給晨音介紹了一遍院子裏的西洋景。接着,又神神秘秘的把晨音往東次間裏帶。“你瞧,這些都是南神父的寶貝。”

這屋子,應是打通了東次間與倒座間的牆,一眼望去,十分開闊,但卻并不顯空曠。因為內裏呈現“門”字狀,相連擺放了三張又長又寬的桌案,幾乎占去了屋內大半位置。當中的桌案之上,堆放着各式各樣稀奇古怪,又精巧絕倫的模具。光是火器,便有大大小小數十種。還有算籌,測繪等工具;按《坤輿全圖》內容,以木刻、着色,由兩個半球組成模具,以及各種晨音看不懂的木制器具。皇帝見晨音一副被鎮住的模樣,很是滿意,笑着牽了她往最裏側的桌案走。這條桌案上,擺的東西要冗雜許多。從天平、等子、杠杆、滑車、圓輪和藤線,再到零零散散的木塊、未封好的漆、鋸子、尖刀、榫子等。當然,最顯眼的還是立在最右邊的三個模具。“那便是日晷儀。”

皇帝笑得促狹,應是想起晨音當日故意用天文歷法接近他的事,“當初說帶你看日晷,沒哄你吧。我先就着這模具給你講解一二,等南神父來了,便一同去看真的。”

晨音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并不太想聽皇帝賣弄,指着日晷儀旁邊問,“這兩樽是什麽?”

“星象儀與地動儀。”

皇帝常來此處,對裏面的東西熟得很,“這些都是南神父借鑒西洋學理,改造過的。年初推行下去的新歷法,便是根據這星象儀推演出來的。還有這地動儀,據南神父所言,比前朝傳下來的器物預判精确許多。不過,京中不似雲貴之地,多年來并無地動,朕倒是沒見識過這地動儀的精妙……”

地動——不,京中有地動的!晨音臉色煞白,多年前的記憶破閘而出,腦中自動浮現出當年傳遍宮禁的奏報。“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庚申巳時,從京城東方向的地下發出響聲,頃刻之間,地動山搖,塵沙飛揚,黑霧彌漫,不見天日。四遠有聲,俨如數十萬軍馬飒沓而至。”

“東至舊都盛京,西至河南安陽,凡數千裏。波及範圍至河北、山西、陝西、遼寧、山東、河南等地。而京城、平谷,三河一帶最慘。”

“京城即倒房屋一萬二千七百九十二間,壞房一萬八千二十二間,死人民四百八十五名。京中的各宮殿、城樓、寺院、廟宇、會館等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還有內閣學士王敷政、大學士勒得宏、原任總理河道工部尚書王光裕等大臣也死于地動之時。”

皇帝為此,下了‘罪己诏’。如今,已是康熙十七年十月中旬了。再過十月,天災驟降,民不聊生。-晨音渾渾噩噩的随皇帝回了宮。皇帝看她自純親王府出來後,深思不寧,臉色越發蒼白,有意傳太醫前來,被晨音攔了。“我就是身上疲累,睡一覺便好。”

晨音仰面躺在床上,盯着蓮紋繡帳,嘴裏無聲咀嚼着容淇的名字。世上怎會有這般巧合之事。還是說,這個巧合,其實是在暗示什麽——有些事是一早注定的。再争,也争不過天命的。她争不過,所以入了宮。仁孝皇後、孝昭皇後、承祜等都未争過,全死了。再過十月地動,京城內外數萬百姓,是否同樣争不過?重生七載,晨音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恐懼,因為似是而非的未知。-皇帝在南窗燈下處理了幾份不甚緊要的奏報,莫名覺得一陣心悸,推開朱筆,悄無聲息的行至床邊,撩開帳子。皇帝擰眉望向被逮個正着的晨音,不贊同道,“不是累了,怎麽還未睡?”

他習慣性地俯身替晨音掖被角,新熨衣裳上的熏香刺得晨音立時變了臉色,幹嘔一聲,慌亂起身想往淨房跑。皇帝不明所以,見她慌手慌腳的,下意識攔了一下,“你……”

“嘔——”晨音實在受不了他身上的熏香,垂頭吐在了他胸前。皇帝反應快,大步流星把晨音抱到淨房。晨音抱着痰盂又是一通嘔吐,穢物刺鼻的異味霎時蔓開。外間侍立的宮人要進來幫忙,被皇帝随手揮退。皇帝看看晨音,又看了眼身上髒掉的衣裳,喜潔的他不僅沒有動怒,神情中反倒帶着欣喜的遲疑,“你是不是有……”

“有什麽有!”

晨音擡頭,貿然打斷,兇巴巴道,“我再也不要去純親王府了,述清院中的點心竟是隔夜的。”

她剛吐過,眼眶泛紅,聲音綿軟。哪怕竭力露出兇相,整個人看起來軟趴趴的。純親王不敬福晉是真,但絕不可能連去做客的皇妃也輕視之。皇帝怔然,眸中閃過一絲微妙,卻未戳穿晨音這脫口而出,未經思量的借口。反而,順着晨音的話,湊近哄她,“嗯,不去了。日後召福晉到翊坤宮來。”

“唔……”

晨音躲開,又低頭幹嘔了幾聲,才有氣無力道,“你身上好臭,別碰我。”

“……”

皇帝看了眼被她吐髒的衣裳,從善如流的解腰帶,“脫掉便是。”

難得他這般體貼,晨音把那股深埋的恐懼不安,化作蠻不講理的碎碎念,“今日那馬車簾帳花色很醜。”

皇帝眼睛都不眨,“讓人把馬車劈了。”

“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話,我說的是簾帳醜!”

“那讓繡坊去繡一簾子花。”

“我不喜歡蘇繡……”

“嗯。”

皇帝輕輕往晨音紅腫的眼上印了一吻,目色眷念溫存,“你喜歡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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