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個愛吃肉菜的人,突然茹素了——八成有鬼。皇帝便是如此,所以晨音近來十分疑心他是不是知曉了她有孕之事。但皇帝嘴巴嚴實,舉止如常,除了床榻之上清心寡欲,不再癡纏她外,找不出任何破綻。晨音起初還暗自留心了皇帝幾天,甚至特地叫停了丹朱,讓她不要輕舉妄動,近來別去惠嫔宮中。如此和皇帝對熬幾日,有一日午睡起來,盯着窗外枯敗的迎春花藤,晨音靈光一閃,也不知為何忽然想通了。皇帝揣着明白裝糊塗,那便等同于默認她行事。既如此,她又何須束手束腳。晨音當即領着丹朱出門,溜溜達達往延禧宮去。延禧宮朱紅大門近在咫尺,晨音才恍然想到一件事——為何她如今能這般輕易放下對皇帝的戒心?-惠嫔好不容易清淨幾天,沒見到翊坤宮的奴才來送禮紮其他妃嫔的眼。結果這下可好,奴才不來了,主子又巴巴的貼了上來。惠嫔心頭苦,一張臉笑得十分僵硬。晨音卻仿若未察,自顧與惠嫔談天說地,一口一個姐姐叫得十分親熱。都是世家精心養出來的貴女,若存心與人閑聊,決計少不了話題。接連小半月,晨音天天往延禧宮跑。弄得宮中流言不斷,說皇帝有意立皇長子生母為後。這不,現下最受寵的宜嫔都不得不放下被搶封位的恩怨,上趕着巴結去。一時之間,位處僻靜的延禧宮,俨然成了宮中人氣最盛的所在,門檻險些被人踏斷。比之當初孝昭皇後崩逝後,佟貴妃的承乾宮也不妨多讓。惠嫔初聞這些話時,難免心神動蕩,天下之母的位置,試問宮中那個女人不想要。可她性子謹慎,過了最初的激動,冷靜下來,便咂摸出其他味了。阖宮都傳她要封後了,可事實上,皇帝都快兩個月沒入她宮中來了,雖偶爾也會以她協理後宮辛苦為由,賜下東西。但仔細想想,當年孝昭皇後大封之前,皇帝可是隔三差五去她宮中,用恩寵行動表明屬意。兩相對比,高低立現。惠嫔不傻,她結合如今的情形,累覺宜嫔如此做派,是想把她推到風尖浪口做擋箭牌,還能順便在皇帝面前搏個大度懂事的名頭。瞧瞧眼下宮裏,一個個都綠眉綠眼的盯着她,讓她不敢行差踏錯半步。宜嫔那個正兒八經的寵妃反倒在她的“光環”下,過得悠游自在。而且,若皇帝聽聞宮中流言,以為她不安分,那可就更要命了!怪道當初她搶了宜嫔的封位,宜嫔不與她為難,原來是在這裏等她!好個心思深沉的宜嫔!惠嫔氣得半宿沒睡着,但又不敢與皇帝的心尖子撕破臉皮,惹皇帝厭惡。第二日本想稱病閉宮,避開宜嫔。但念及才到手不久的協理六宮之權,萬一被端嫔幾人趁機瓜分了,豈不可惜。一番權衡後,惠嫔早早起身,送了大阿哥去上學,爾後又親自去了內務府,問西安門外的紅羅廠可有把今歲的紅羅炭例運進宮。她與端嫔、榮嫔共同協理六宮,今歲冬日的炭例由她經管。眼看已入冬,宮中炭需增大。去歲宮中存儲的紅羅炭上月配給各宮後,便所剩無幾,她早些天便催着采買太監去辦,可因産紅羅炭的易州垮山堵了官道,遲遲未把炭送至紅羅廠,采買太監拿着銀子也使不出去,便只能幹着急。昨日惠嫔聽太監口口聲聲保證,今日定會有紅羅炭入宮,一早便來查看了。太監見到惠嫔,笑得殷勤,張口便答,“娘娘勿憂,今日午後炭便可運進宮。”
惠嫔不太滿意,斥了幾句辦事拖沓。沒敢多待,又起駕往去禦花園了。反正就是不停下來,給晨音接觸到她的機會。-晨音抱着盤核桃酥窩在貴妃榻上,聽丹朱禀報惠嫔今日的行程後,笑得眼角淚花泛濫,險些被糕點嗆着。遙想從前,惠嫔這個四妃之首是何等淡定威風,沒少給她排頭吃。可如今,卻會被她這麽點手段唬得跟燒了尾巴的貓一樣,四處亂竄。不知是太過年輕,還是因為……她如今在皇帝哪裏,地位非同尋常,所以惠嫔待她,也多了幾分慎重忍讓。那日出宮回來後,晨音驚懼交加,在淨房吐得昏天黑地時,難免心生戚戚,只覺世事不可移,她要重蹈覆轍了。皇帝并不知曉她的憂慮,卻難得好脾性,攬她在懷溫聲哄了半夜。也不知是不是有孕在身,思緒敏感且難自抑的緣故。最後,晨音睇着明明困倦至極,卻強打精神說幼年趣事哄她的皇帝。莫名想起那日宿醉晨起,皇帝遞到她手裏那杯槐花蜂蜜水的味道,甜暖各半。融散了驚懼,還順便勾出了晨音幾分嬉笑怒罵的真性情。-晨音近來的性格比從前活泛許多。連帶有些事情,都比從前看得透徹。這其中,包括皇帝,也包括未知的明日。晨音身處後宮,親族榮耀、子嗣、自身休戚相關。自是做不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與非”這般灑脫不羁,但也想盡力活得痛快些。對事,往開闊看。對人,亦是如此。念起近日只差搭梯子送她去摘月亮的皇帝,晨音唇角不自覺翹起,只是眼前沒有鏡子,她無從發現。丹朱佯咳一聲,驚得晨音從亂七八糟的雜思中醒過神。這才想起丹朱還等着她示下,連忙整肅了面色,問道,“确定佟貴妃的人出手了?”
“嗯,最遲明早,惠嫔必會知曉今年送進宮的炭例出了岔子。”
丹朱道,“紅羅炭由易州一帶山中硬木燒成,易州距京城雖不算遠,但恰逢官道前些日子又被塌荒的山石堵了,又有佟貴妃從中推手。這官道那日清理出來,尚且是個未知數。如今情形,哪怕惠嫔有天大本事,過幾日各宮領份例時,也變不出紅羅炭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晨音微微颔首,“讓你通知王柱準備的東西,可都備好了?”
“妥當了。”
-如丹朱所說,第二日午時未過,宮中便有隐隐有消息傳出,惠嫔貪墨炭敬,用普通黑炭裹了層紅灰來哄騙各宮。太監們卸炭之時,袍子都染紅了。這消息的幕後推手自是佟貴妃了,她對後位勢在必得,哪能容得下分了她權柄的惠嫔坐大。找着機會,自然是要給惠嫔點顏色瞧,順便以期奪回她的掌攝六宮之權。不過,惠嫔也不是什麽紙紮老虎,這消息很快便被壓了下去。佟貴妃倒沒硬和惠嫔計較,争一時長短。反正少了紅羅碳是板上釘釘的事,惠嫔壓得了一時,難道壓得了一世麽。轉眼便到了各宮領宮份的日子。大清早的,佟貴妃難得好胃口,多用了兩個金絲燕窩卷。膳後,便歪在榻上等惠嫔辦事不利的“好消息”傳開。“主子,出事了。”
阿沁匆匆從外間近來,手上還提了個做工精巧的小竹篾籃子,奉到佟貴妃跟前,低聲道,“這是方才惠嫔使人給各宮送的宮份。”
佟貴妃随意往籃子裏掃了一眼,見裏面的東西形狀與炭無異,但銀白一片,忍不住冷笑道,“這什麽?燒過的炭?惠嫔莫不是被逼瘋了?”
阿沁頭低得越發低了,輕聲道,“聽來的宮人說,這叫松霜碳,打江南新運來的。以普通青松木制成,其炭白如霜,無煙,雖難燃,但不易熄。貯一滿盆,以灰糁其隙處,再用銅絲罩爇之,能夠燃一晝夜。”
佟貴妃聞言,心頭猛地一跳,厲聲追問,“你話可是沒說完?”
“是。”
阿沁跪倒在地,顫顫道,“昨夜慈寧宮便是用的這炭,太皇太後早起覺得殿內溫暖如春,很是滿意,已下旨點了松霜炭頂替紅羅炭為今年宮份。”
紅羅炭能被定為禦用品,是因其煙少、幹淨,但紅羅炭昂貴且産出量少。可這松霜炭,不止兼具了紅羅炭的優點,還耐用便宜。孰優孰劣,一眼分明。三藩戰事僵持多年,宮中以太皇太後為首的女眷,盛行節儉。在阖宮利益前,太皇太後向來是把人情喜惡排在後面,她會選松霜炭,佟貴妃不覺意外。但……“惠嫔那邊不是讓你盯着?她使了能耐弄來夠阖宮用的松霜炭,你都未曾察覺?”
佟貴妃恨聲問,“還讓她讨乖賣巧到慈寧宮去了,你是死的麽?”
有慈寧宮的懿旨,惠嫔先辦砸差事,又私換炭類這事算是平順揭過了。佟貴妃雖未指望靠這炭例徹底扳倒惠嫔。但布置多日,不僅未傷到惠嫔一根毫毛,還讓惠嫔在慈寧宮出了風頭,真正是要氣煞她了!“娘娘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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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沁伺候佟貴妃多年,深知她最煩人說話含含糊糊,勉強壓着哭腔,把方才打聽到的事講了一遍。“那松霜炭原本是宜嫔娘家鋪子從江南運來販賣給京中百姓的。不知惠嫔是如何說動宜嫔的,宜嫔竟以比進價還薄兩分利的價格,騰空了兩家鋪子的存貨,幫惠嫔把宮中炭例虧空補上了。”
“宜嫔,又是她!”
佟貴妃咬牙切齒,“之前跳得那般厲害,虧得本宮還高看她一眼,提防留心着。不曾想竟是個沒用的禍害,這麽快便被惠嫔收攏了去。說來,本宮以往,倒是小瞧了惠嫔!”
想她入宮多年,除去未坐上後位,其餘諸事順心,連仁孝、孝昭兩個皇後都鬥死了了。近來卻跟撞邪了似的,盡栽在這些她從前壓根看不上眼的嫔手上,事事不順。說起撞邪,佟貴妃難免再次想起,宜嫔說承乾宮是福地那話……偏這時,有小太監不識趣,急匆匆跑進來回禀,說烏雅氏早起摔了一跤,現在正叫喚肚子疼。佟貴妃眉心一跳,這個不省事的,這時還來添亂,當真和她犯沖不成!-翊坤宮。被佟貴妃恨極的惠嫔,此刻正與晨音相對而坐,各捧了一杯茶,淺淺淡淡的聊着江南時新的衣裳首飾。惠嫔心思沉靜,耐得住。兜兜轉轉,就是不肯直接說明來意。晨音比她更耐得住,反正着急上火的又不是她自己。見衣裳首飾的話題說完了,晨音還主動讓杪春去把她近日臨的那幾副字帖找出來,請惠嫔掌掌眼。幾副。那得品鑒到太陽落山去了吧。“還是改日再看吧。”
惠嫔率先繃不住了,笑意有幾分牽強,“我有話想單獨與妹妹講,不知可方便?”
晨音揮退杪春,微微一笑,眼裏卻透出幾分揶揄,“近來我在宮中總尋不到姐姐,難得姐姐今日親自上門,不知有何賜教。”
惠嫔心頭一陣尴尬,面浮薄紅。她往常躲着晨音不假,但如今既然滿後宮都知道晨音對她‘深情厚誼,唯她是從’,為幫她渡過難關,甚至不惜關張了兩家鋪子,損失大筆銀錢。兩人無形之中被綁在一起,成了外人眼中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她再躲,又有什麽意思。還不如上門來,把晨音的動機問個清楚,她心裏也好有個底。惠嫔擡眸直視晨音,慎重道,“我辦砸差事,本以為禍事臨頭。妹妹那些松霜炭,可謂真是雪中送炭。我今次特地攜禮,前來相謝。”
“姐姐言重了。”
晨音撥了撥腕上的血玉镯,笑道,“你能轉危為安,最該謝的是慈寧宮那道懿旨與你自己。我不過是提供了些不值錢的炭而已,若不是你腦子快,連夜秘密把炭送進了慈寧宮,任憑我運一紫禁城的炭,也無濟于事。”
惠嫔自動略過晨音那幾句半真半假的吹捧之詞,注意力停在“不值錢”三個字上。想起太監報的那個數,任憑她把多年的體己銀子都掏出來,也賠不起晨音的虧空。她雖早知盛京郭絡羅氏富貴,現下才是真正領教了。這樣一個背後有靠山,身上有寵愛,手裏有銀子的女人,為何一定要找上她。惠嫔越發防備,不自覺斂了一下眉,低聲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在這裏,妹妹有事,可盡管吩咐。”
要不說惠嫔聰明,她這話的言下之意便是,“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反正只此一次,過了這村我可不認。”
晨音指甲在杯盞外沿刮了一下,笑意多了幾分誠懇,“我倒真是有事想拜托姐姐成全。”
惠嫔心下緊張,面上卻是分毫不顯,“何事?”
“我遇喜了。”
晨音一手撫上肚子,對上惠嫔震驚的臉,無比坦誠道,“宮中生養子嗣不易,姐姐能養大皇長子,定是有自己的本事的,往後還望姐姐照拂。”
惠嫔目不轉睛的看了晨音片刻,眼中拂過幾絲掙紮為難。最終,面上揚起恰到好處的喜氣,笑道,“先恭喜妹妹了。憑妹妹今日的盛寵,若能順利誕下皇嗣,必會更上一層樓。這聲照拂我擔當不起,只望妹妹日後,能扶持我一二。”
這便是說,她只能關照晨音到平安生産。至于之後,便是晨音自己的事了。狡猾得跟狐貍一樣。晨音心內嗤笑,面上卻是正正經經的道謝。既探到了晨音的意圖,惠嫔也無意在翊坤宮多待,以處理宮務為由,告辭離去。她一走,湯嬷嬷與丹朱便從外間進來了,杪春在門口守着。丹朱率先開口問道,“娘娘,如何了?”
“惠嫔心思狡猾,處事周全謹慎,不是輕易肯吃虧的性子。因這次炭例之事,她與佟貴妃是徹底撕破了臉。但她夠聰明,肯定不願明面與佟貴妃對上,給他人鑽空子的機會。”
晨音往軟枕上一靠,想起丹朱這些日子查到的東西,淡淡道,“可她既答應替我保住孩子,與佟貴妃交鋒是遲早的事。”
湯嬷嬷聞言,向來端肅的眉眼松散幾分,“惠嫔既已被我們架到前面去了……想來,離安嫔解禁也不遠了。待安嫔出來後,娘娘借她的手把心事了了,總算能安心養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