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正月初一,一生一死。晨音倒是沒想過有這麽巧的事。不過,這巧合倒顯得像老天爺都在幫她。晨音當即改變了計劃,命丹朱悄悄通知安嫔。以烏雅氏兒子生得不是時候,觸了黴頭,抱養來是個遭太皇太後不喜的為由,不再搭理烏雅氏。正月初一産子本是好事,但奈何烏雅氏剛生完,純親王便咽氣了。說來,若烏雅氏晚生些時辰,趕在純親王咽氣後。将來還可以裝神弄鬼的忽悠說,孩子是純親王托生的。可偏偏,孩子生在純親王咽氣前,落在太皇太後眼裏,難免忌諱。晨音想得到這些,佟貴妃與烏雅氏自然也想得到。本來麽,她還在妒恨烏雅氏運氣好,一舉得子不說,還生産在正月初一。這個命裏帶福的孩子,她說什麽也要搶過來。傍身也好,轉運也好,反正都必須是她兒子。她心裏都算計好了,該如何打垮安嫔。可誰知,形勢急轉直下,純親王殁了。念起太皇太後悲戚的面容與還算硬朗的身子骨,佟貴妃便知,這個孩子是要不得了。至少,太皇太後在世時,是要不得!-永和宮。烏雅氏看着皺巴巴,啼哭不休的兒子,心中百味雜陳。按理,她這樣的低位妃嫔,生下的孩子要麽給高位妃嫔撫養,要麽送去阿哥所。可因為純親王的事,佟貴妃與安嫔對她避之不及。若不是阿哥所被冬雪壓垮了一角,現下正在整修,這個孩子怕是生下來便得被抱走。若是真只能送去阿哥所,她之前的盤算,便盡數落空了。那她不惜喝藥,把孩子催生在正月初一,有何意義?烏雅氏環視四周,永和宮的偏殿破敗簡陋,特別是這大雪天裏,燃再多的炭盆都驅不散那股陰冷的氣息。她入宮,可不是為了在這種地方耗一輩子。烏雅氏反複思量了幾日,期間還曾悄悄派人去确認佟貴妃與安嫔的心意,誰知,吃了碗閉門羹。宮中伺候的奴才,個個都是人精。看這形式,便猜到她兒子廢了,自身也八成是起不來了。明知她還在月子裏,受不得寒,送上來的飯菜卻總是冰涼冰涼的,白花花的油星浮在面上。養胎這段時日,烏雅氏有佟貴妃照看,吃穿用度,全是比照貴人份例,過慣了好日子。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烏雅氏那還受得了這個。一番深思熟慮後,剛出月子,便帶着備好的東西,迫不及待找上了安嫔。-這日夜裏,皇帝歇在乾清宮。晨音接到安嫔傳信,說有急事想見她。也不含糊,直接讓湯嬷嬷從連通儲秀宮與翊坤宮的那道小側門裏,把人悄悄帶了過來。安嫔進屋,連鬥篷風帽都未來得及摘,便急吼吼的把懷裏的木匣子擺在晨音面前。“烏雅氏給的,裏面有……”
安嫔喉嚨滾了滾,眉目凝着驚恐,呼出的白氣蕩在空中,“有佟貴妃當年故意用堆雲糕謀害承祜,引得元後難産的證據,可……還有……你自己看吧,我腦子太亂了。”
謀劃這麽久,終于等到這一天了。晨音從暖呼呼的袖籠裏伸出手,指尖不易察覺的顫了顫。“等等!”
晨音的手還未碰到匣子,安嫔突然叫起來。“你懷着孕,裏面有藥,你別碰。”
安嫔氣息不穩的把匣子拖到自己近前,打開。從裏面取出一只暗色香囊,這才再次把匣子推給晨音。匣子裏只剩下一張紙,上面寫着堆雲糕配方。晨音面沉如水,捏着那張堆雲糕配方看了良久,口中才吐出兩個字,“說吧。”
安嫔不無擔憂的觑她一眼,這才發現自己還罩着風帽,一把拉下,跟下定決心似的,快速說道,“如你所料,烏雅氏想借着兒子和我搭上關系,被我幾次拒絕後。她便說,只要我能借助家族勢力幫她争寵,她便能幫我報複曾經謀算我的真兇佟貴妃,并以我馬首是瞻。這一匣子東西以及她兒子,便是她的誠意。”
“那張是堆雲糕的方子。據烏雅氏說,是當年佟貴妃親自交給孝昭皇後的。彼時孝昭皇後很是喜歡她,知曉她做糕點的手藝好,便轉交給了她。”
“你應記得,當年承祜險些被粽子卡死,引得元後難産而崩的事。我聽烏雅氏那意思,這一切起因便是這堆雲糕。”
安嫔頓了頓,“且佟貴妃此舉,并非偶然為之。”
晨音輕輕放下那張方子,眼神比外邊兒的風雪地還要涼,“她倒是把自己撇得幹淨。”
堆雲糕的事,晨音當年早已從蓮千處得知,只是沒有實證。烏雅氏的話真真假假,還有故意攀扯孝昭皇後,洗清自己的嫌疑,但這張方子倒是真的。有用!“她還說了什麽?”
晨音目光落在安嫔面前的暗色香囊上。“你說這?”
安嫔眉頭緊蹙,并未直接回答,反倒是問了晨音一個問題,“你可相信世上有能迷人神智的藥?”
“我……”
晨音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雖從未見識過安嫔所說的藥。但世間之大,無奇不有。“罷了,我就當你信的吧。不然這事兒,我便無法給你講了。”
安嫔指着那個香囊道,“這是烏雅氏給佟貴妃當宮女時,無意在佟貴妃常年緊鎖的妝奁匣子裏發現的。後來她偷聽佟貴妃與阿沁說話,才知曉這個東西有迷人心智的作用。又恰好聽見了孝昭皇後的名諱,直覺有異,便悄悄弄了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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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嫔臉上閃着疑惑,“我來得及,并未查過這藥真的假的,也沒想清楚這藥和孝昭皇後有何關系。不過烏雅氏現在要求着我,料她應該也不敢戲耍于……”
安嫔話未說完,晨音突然高聲呵了一句,“丹朱,進來!”
外面守着的丹朱與湯嬷嬷以為出了事,急匆匆的推門沖進來。見晨音好端端的坐着,提到嗓子眼的心還未放回去,又聽晨音寒着臉道,“丹朱,你可還記得清孝昭皇後崩逝前的事?”
丹朱跟在晨音身邊這幾月,還是第一次見她盛怒,心頭一凜,點頭道,“奴才記得。”
丹朱原原本本把當日的事講了一遍,晨音并未聽出任何異常。直至安嫔回去了,晨音還坐在那裏想。“今日天色太晚了,娘娘還懷着孕,不能過于憂心,奴才伺候你早些歇着吧。”
在湯嬷嬷的堅持下,晨音上了床,擁着被子,卻是一夜未合眼。天蒙蒙亮時,聽見外面院子有掃雪的聲音。晨音披了衣裳起身,順手想推開窗,僅一條縫隙而已,外面寒風霎時灌了進來。晨音被凍得一激靈,立刻松手合上,窗镉碰撞,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響動。院子裏鏟雪的小太監隐隐聽見了聲響,扭頭問同伴,“你可有聽見什麽動靜?”
“什麽動靜,鏟雪掃雪的動靜呗。你小子少偷懶,快些幹活兒,主子要起身了。”
“不對,真的有聲響。”
“別是你腦子睡糊塗了吧,這地兒乃主子的殿外,你瞧瞧,那殿的主子會這個點兒起身……”
兩個小太監的聲音漸漸模糊,晨音記憶裏,某個場景卻逐漸清晰。當日孝昭皇後崩逝前,秘密把她藏在偏殿,讓她聽了自己與皇帝的對話。其中有一句是,“是我推了承祜。”
晨音當時乍一聽,只以為是孝昭皇後彌留之際,腦子病糊塗了。那般良善的人,怎會害人,她肯定是在故意刺激皇帝。世人都愛先入為主,所以她從未想過,孝昭皇後所說,也許是事實。晨音目光落在昨夜安嫔帶來的木匣子上。驀然想起當年承祜落水後,她偶然間瞥見孝昭皇後猶如活見鬼的臉色。也許在青梧清醒過來前,有些事已經做下了……然後,她便只能拖着病體,積着一腔狐疑甚至愧意,把自己生生怄得芳華早逝。可憐承祜至死,都以為是自己用落水算計了孝昭皇後,報了母仇,甚至還問她那些話……殊不知,他與孝昭皇後兩個,僅是別人一箭雙雕的獵物而已。沒有輸贏。-丹朱一早進來伺候晨音梳洗,卻冷不丁聽她問,“承祜落水前,烏雅氏可曾接觸過孝昭皇後的衣食?”
丹朱想了片刻,回道,“那時娘娘早已知曉烏雅氏不是個好的,從不讓她貼身伺候,所有衣食全是奴才與白盞兩個親自過眼的。不過……”
時隔太久,丹朱記憶模糊,簡略講道,“那日奴才與白盞好像是被什麽事絆住了手腳,烏雅氏便主動熬了藥,送去給娘娘,但娘娘沒喝。”
沒喝。也許那藥并非是入嘴的呢。晨音閉閉眼,把那個匣子交給丹朱,“這些,都要去查!”
丹朱手裏有部分線索,只要留心去查,拔出蘿蔔帶出泥。-出了正月,宮中便該忙活二月二龍擡頭的事了。晨音已六個多月的身孕,行動間頗有幾分笨重,皇帝怕她太折騰了,便沒讓她去親蠶禮。但太醫也說過,總悶在屋裏不好。所以午後,晨音便領着丹朱在院子裏走動,無意走到了東邊苑牆附近。見四周無人,晨音小聲對丹朱說道,“這烏雅氏還算有幾分用處,有了她作證,去皇上面前告佟貴妃謀害皇嗣的事,必多幾成勝算。你抓點緊,這事兒宜早不宜遲,最好等皇上等會兒從地壇回來,便緊着辦了。”
“是。”
丹朱嘆了口氣,“我們手裏證據不足,要想勝,便只能出其不意,打她個措手不及。現在啊,奴才只能盼着皇上能多信烏雅氏幾分……”
主仆兩慢悠悠的走過,隔了許久,有道着太監服的瘦弱身影突然從不遠處一個吉祥缸後冒出來,頭也不回的朝承乾宮方向奔去。-片刻之後,湯嬷嬷報,“娘娘,小松子跑了。”
“嗯。”
晨音盯着院牆跟下,已發幾簇嫩芽的迎春花老藤,漫不經心的應了聲。當日孝昭皇後曾說過,她沒有機會再過一個龍擡頭了,那便讓她親手所植的迎春花代她看看吧。這世間總有人會因為她是青梧而記得她。也總有人,會明白她的苦悶冤屈。-二月二這日夜裏。大概是因為白日出宮舉行親蠶禮勞累過度,妃嫔們一連病倒兩人。一為承乾宮佟貴妃,一為永和宮的烏雅答應。烏雅氏位卑人輕,無人注意。但佟貴妃可是後宮位份最高的妃嫔,自然有不少妃嫔準備着上門探病。可攜禮走到承乾宮門,才從守衛處得知,貴妃得的病容易過人,皇帝已下旨封了承乾宮。除了每日送吃食的宮人,其餘人等不得擅自入內。佟貴妃隔着一道宮門,隐隐聽見僖嫔在問守衛,貴妃得的什麽病,何時能見人。佟貴妃呵呵冷笑兩聲,擡頭望着天上時卷時舒的雲。想起昨兒夜裏,那番兵荒馬亂的拆穿與被拆穿戲碼。她這樣說,也許過于委婉。若要用皇帝的話來講,便是狗咬狗,一嘴毛。昨日,她剛返宮,便接到小松子的消息。得知宜嫔與孝昭皇後的那個宮女丹朱已收攏烏雅氏,準備當晚便以她謀害皇嗣為由對付她。她這些年,手上染了不少皇嗣的血,可烏雅氏參與并知曉的,唯獨承祜一個。時間緊迫,她無法細究,只能匆匆使人核查了一遍小松子說的話。果然查到烏雅氏處,近來吃穿用度好了不少。而丹朱,則悄然出宮了一趟,找了家世代開酒樓的少東家,問堆雲糕的事。還好,只是堆雲糕。而非是迷人神智的藥粉,與下給青梧的□□等等。想來,烏雅氏也怕把所有事情說出來,把自己牽連進去。便只說了個最輕簡,也最容易撇清嫌疑的堆雲糕。難怪小松子傳回來的話說,宜嫔因證據不足,不太有把握的樣子,所以才想到打她措手不及這個主意。她當時便覺,宜嫔真是年輕,憑這麽點似是而非的‘證據’,便想扳倒她。烏雅氏會‘揭發’她謀害皇嗣,她難道不會哭訴烏雅氏因她不收養四阿哥,便心生怨念,故意謀害舊主麽。嘴上功夫而已,誰又比誰弱。她不信,自己與皇帝多年感情,會抵不過一個奴才的三言兩語。所以,一接到皇帝傳召,她便臉不紅,心不虛的去了乾清宮。當時烏雅氏并不在殿中,她看地上碎了幾件未來得及收拾齊整的瓷器片,若無其事問道,“皇上怎麽發這麽大火?”
皇帝果然很信她,笑着讓她坐下,這才說道,“那些個奴才秧子,不省心得很。竟敢因你不撫養老四,便對你心生怨恨,特地跑來朕面前誣告你。你放心,朕已處置了她。叫你來,是想問問你,這人該如何處置為好,畢竟事關你的清名。”
怎麽處置?當然是殺了一了百了,死人的嘴才最嚴實。可明面上,她不能說得這樣直白,“畢竟是皇子生母,處置不好,皇子長成後,若知曉生母……萬一傷了皇上與皇子的父子情可不好。”
皇帝殺伐果斷,“朕知曉你心軟,可這樣的人,留着終究是個禍害。”
她聽見皇帝話意已明了至此,心中歡喜,索性順水推舟,“哎,烏雅氏倒是不足惜,只是可憐小阿哥小小年紀便沒了生母。不若這樣,皇上把小阿哥給臣妾養,以後只對外稱,小阿哥的生母病重亡故了。”
說這話時,她忍不住偷觑皇帝的面色。正巧,瞧見皇帝眼底的暖意倏爾被冰霜籠罩。她清楚聽見皇帝不帶餘溫的聲音,“病了,倒是個好理由。”
再然後,皇帝一擊掌。顧問行手裏拉着被堵了嘴的女人從側間出來了。看清烏雅氏那雙寫滿怨毒仇恨的眼時,她便隐約覺察到,她怕是也得‘病’一場了。烏雅氏當着皇帝的面,把這些年為她辦的那些陰私事,從元後到孝昭皇後,樁樁件件,交代得一清二楚。她想反駁,皇帝卻扔了個木匣子在她臉上。裏面,全是她用來害過人的證據。皇帝撚着她命人從塞外行商手裏買來的藥粉,玩笑一般,問她。“聽說這能迷人心智?佟貴妃,在你眼裏,朕可算聽話?你打算何時把這藥粉用在朕身上?你是不是覺得佟佳氏擡旗擡錯了?朕應該把你們拱到太和殿金銮上去才對。”
皇帝雖在笑,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無措地想要辯解,又被皇帝截斷。“佟貴妃,佟佳.冬樂,表姐。你應是個聰明的,朕這般審訊,你難道猜不到緣由。”
當然——猜得到。憎惡一個人到極致,甚至連看她哭求出醜都是一種折磨。也是到這一刻,她才驚覺,她這‘病’,怕是這輩子也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