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佟貴妃倒臺得無聲無息。謀劃了許久的事,終于塵埃落定。晨音狠狠睡了一覺,第二日醒來便覺頭暈目眩,惡心想吐。這場病症來勢洶洶,令人猝不及防。因她懷着身孕,太醫只敢開溫補的藥,慢慢調養。所以病愈的速度猶如春雨霏霏,綿綿延延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皇帝看她大病初愈,恹恹的模樣,急得嘴裏生了個燎泡。便提前下了恩旨,召她額娘入宮陪産。鈕钴祿氏是從盛京趕來的,給晨音帶了許多東西。上到阿瑪哥哥們送的禮物,下到盛京街頭巷尾的小玩意兒,甚至連晨音幼時玩過的小玉馬都被鈕钴祿氏帶進宮來了。晨音指着那一堆小玩意兒和小玉馬發笑,“額娘,這些肯定是我二哥硬塞進您包袱裏的吧?”

鈕钴祿氏也跟着笑,“可不是,他啊,多大年紀都沒個正行。還總趁我不注意,有空便把你二嫂往外面帶。你二嫂金枝玉葉的,身子骨哪能跟得住他到處野,為此還病了幾次。你阿瑪氣得仰倒,直接動了家法。”

鈕钴祿氏順着道橫,開始拉拉雜雜把家中的事給晨音講了個遍。皇帝來探望時,母女兩正說到興頭,都沒發覺他,還猶自講得開心。皇帝不惱,也不讓人通報,就站在門口,露着半邊人影看晨音跟額娘笑鬧。還是鈕钴祿氏先發現他的,誠惶誠恐的起身行禮。皇帝對她很是寬容,親自扶了一把,玩笑道,“福晉不必拘謹,這是你女兒的寝宮,平日朕來,都要看她臉色行事的。”

這話,說得鈕钴祿氏是又怕又驚,完全接不下去,找了個借口便匆匆退下了。“你吓着我額娘了。”

皇帝不滿的往晨音身邊一坐,手自然的撫上她高聳的腹部,漫不經心道,“罵朕,嫌棄朕,給朕甩臉子,這些都是你做的,朕說句實話怎麽就吓着你額娘了?”

晨音瞪他,“你既這般委屈,便別來啊,我又不求你。”

“不來?”

皇帝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倚着,嘴裏沒個正形,“那可不行,這孩子最喜歡朕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晨音嗤他。又聽他問,“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晨音頭也不擡的答道,“我要生兒子。”

倒不是不喜歡女兒,相反,她十分喜歡乖乖巧巧的女兒。從前,四公主與八公主便是由她親自撫養長大。只是這兩個如珠如寶長大的公主,長大後都被皇帝嫁去蒙古和親了。享受了天下人之供養,便得為萬民安生獻一份力。皇家女兒的宿命,委實算不好。若讓她生個女兒嫁去蒙古,她得和皇帝翻臉。“兒子。”

皇帝盯着晨音的肚子,其實太醫早已報過他,未出世的八成是位阿哥。後妃人人都盼着生兒子,殊不知,生了兒子後,又有一堆利益糾纏的麻煩事。偏偏,他又不能不管她。皇帝在心裏嘆了一聲,随手把一盤糕點塞晨音懷裏,“多吃點,別餓着朕的兒子。朕還有事,得去慈寧宮一趟。”

-病好了,又有鈕钴祿氏陪伴,晨音日子過得十分安逸。優哉游哉的過了一個多月,便到了太醫推斷的臨盆日期,接生嬷嬷與太醫早半個月便整日守在偏殿裏,等她生産了。她肚子裏是個十分守時的孩子,到了預計生産那日,半點都不帶猶豫的要來看世間了。因是頭胎,晨音生産得不算順利,頭一日午後發作,第二日近午時才把孩子生出來。一番折騰,晨音聽她額娘笑眯眯說了句,“小阿哥哭得真響亮”後,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皇帝從昨日晨音發作之時,便守在外間了。此時聽宮女報母子平安,更是喜上眉梢,下令阖宮賞三個月月銀,翊坤宮翻倍,賞半年。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便見鈕钴祿氏抱着孩子出來了,皇帝忙湊上去看了兩眼,嘴裏卻是在問鈕钴祿氏晨音的情況。其實這些消息,嬷嬷宮女早回禀給皇帝了。但他見不着人,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便幹脆問問與晨音最親近的人。兩人正說着話,顧問行突然通傳,太皇太後派人送東西來了。皇帝目色稍暗,見來人是蘇麻喇後,笑意直接僵在了面上。看來,他那日懇求太皇太後的話,太皇太後終是沒聽進去。蘇麻喇不僅帶來了流水般的賞賜,還帶了一封太皇太後的懿旨。具體鈕钴祿氏沒聽清,只聽見一句,“宜嫔年輕,恐照看不好阿哥。太後仁慈,願代為撫養。則令,即刻送阿哥去壽康宮。”

鈕钴祿氏片刻之前還在為女兒生了個小阿哥高興,這會兒聽見懿旨的內容,身子一斜,險些摔倒在地,好在被眼明手快的丹朱扶住了。“外面天氣還涼,奶嬷嬷替小阿哥收拾多蓋一層,免得抱去壽康宮的路上冷着了。”

蘇麻喇面無表情的催促道,“緊着些,太後還等着呢。”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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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沉着臉制止,“眼看外面要下雨了,阿哥太小,還是改日再抱出去。”

“皇上與老祖宗真是祖孫齊心。”

蘇麻喇擡擡眼,道,“來之前老祖宗便囑咐奴才,天色不好記得帶傘。陽傘雨傘奴才都準備了,皇上切勿擔心。”

“你……”

皇帝被蘇麻喇一番話堵回來,但在他心中,蘇麻喇雖是奴才,但更是他敬重的長輩,他萬萬做不到人前斥她。太皇太後正是吃準了這一點,所以才讓蘇麻喇來抱孩子。皇帝這廂正與蘇麻喇掰扯,想把孩子留下來。那邊,太後宮中又遣人來了。皇帝以為是來催促的,一張臉拉得老長。誰知,太監一開口,卻是,“大公主今晨起來,咳嗽不止。太後唯恐傳染給小阿哥,特命奴才來翊坤宮傳信,暫且別把小阿哥抱到壽康宮去。”

皇帝聞言,心中很是舒了口氣,面色回暖,周全回道,“朕知道了。大公主病得可嚴重?你回去轉告太後,朕稍後便去瞧大公主去。”

皇帝本想等晨音醒來,再去壽康宮。可乾清宮的小太監忽然沖進來,行禮的姿勢是亂糟糟,嘴裏講的話更是颠三倒四,“皇上,二阿哥……他、他……高燒,天花。”

“你說什麽天花?”

天花兇險,皇帝幼時都險些折在這上面,光聽見這兩個字與保成的名號聯系在一起,便忍不住黑了臉。小太監帶着哭腔喊,“二阿哥方才突然身子不适,發了高熱,太醫說極有可能是天花。”

皇帝瞪着眼,狠狠吸了口氣,擡腳便要往外走。到宮門時,又頓了一瞬,快速吩咐了顧問行兩句。-皇帝前朝事忙,保成又天花症急,晨音坐月子時,見到他的機會不算多。但小阿哥險些被抱走的事,因皇帝有令,翊坤宮上下瞞晨音瞞得嚴嚴實實,晨音這個月子坐得雖然無聊,倒也安心閑适。若不是有一日,述清突然遞牌子入宮,她怕是至出月子都不會知曉,生産那日還鬧過這麽一場。“你怎會入宮來了?”

晨音瞧着氣色好了不少的述清,面上在笑,心中卻隐生擔憂。按理說,純親王殁了,述清作為福晉,現在乃重孝之身,不宜入宮。就算往宮中遞牌子,也極有可能被駁回,可述清不但平平順順的入了宮,還進了她這剛生産完不久,最怕忌諱的翊坤宮。述清今日是按品大妝的,正統的親王福晉衣裳,襯得她面目沉靜端莊了許多,她輕描淡寫道,“我送容淇入宮。”

“送容淇入宮?”

晨音驚訝,“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述清颔首,“我向皇上遞了折子,說王府如今只剩我與側福晉兩個孀居之人,容淇跟着我們,很是孤苦,請旨把她送入宮中撫養,皇上批了,說願把容淇充作養女。”

果然,容淇還是成了四公主麽,世事難移動。晨音心頭狠狠顫了一下,好半晌,才斂起那些悵然驚惶,把心思花在與述清說話上。“你把容淇送走了,晚靜不與你鬧?”

晨音蹙眉,“不對,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純親王府就容淇一個孩子,皇帝作為純親王的兄長,按理應是他從宗室給弟弟過繼子嗣承繼香火,而非他把弟弟唯一的血脈收為養女。“你不知道?”

述清這話出口,才驚覺壞了。可晨音也不是好敷衍的,任憑她顧左右而言他,也不動搖。堅決要她把事情講清楚,述清拗不過她,最後只能把松容淇進宮的內情說了一遍。“自你的小阿哥險些被抱去壽康宮的事傳出,側福晉便起了心思。不知她怎麽和病中的佟貴妃聯系上的,兩人一拍即合,想把小阿哥過繼到王府,這事兒是我無意間發現的。她既想奪別人孩子,我便也讓她嘗嘗失了孩子的滋味。”

述清輕嗤一聲,眉梢多了幾絲寒鋒,她應是憋屈得太久,整個人都顯得冷硬不少,“我入宮前,她擋在門前,質問我憑什麽送走她的孩子。我告訴她,憑我身上這身衣裳。”

晨音既高興她立了起來,卻又難免記挂她方才說的話。兩人又說了些話,便到了述清離宮的時辰。待她一走,晨音立刻把目光投向了一旁侍立的杪春。杪春心思簡單,根本不經吓,晨音很容易從她嘴裏把近來發生的事掏了出來。原來,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只是皇帝替她擋了風雨。從前,太皇太後忌憚她背後的郭絡羅氏,在她生下小五當日,便令人把小五抱給了太後撫養。換句話來說,叫捧殺小五。這次,卻有皇帝在她面前護着,還有個大公主病得巧合,幫了她一把。“你怎麽又下地了?”

鈕钴祿氏手裏拿着什麽東西從外面進來,見晨音立在殿內發呆,便忍不住唠叨,“給你說了,坐月子不能站不能站,不然以後老了可是要腰疼的。”

晨音笑看着她,任由她說個不停。“笑,還笑!”

鈕钴祿氏嗔她一聲,讓她在床上躺好,這才把手裏的東西交給她。“對了,這冊子是你瑪法讓我帶來了,說是你瑪嬷留下的東西。你既喜歡,便贈予你。前兒個也不知被塞到了那個角落,我今日才找到。”

鈕钴祿氏道,“若不是聽你瑪法偶然提起,我都不知道你曾偷偷潛入靜園去翻過你瑪嬷的遺物。”

晨音此時一顆心都撲在那本冊子上,随意敷衍鈕钴祿氏兩句,便借口累了想休息,笑着把鈕钴祿氏趕了出去。轉身便側卧着,翻開冊子的扉頁。還是那種別扭又簡單的字體,但記錄的東西卻不盡相同,因為這本冊子裏,不再是各種零零散散的事。它有了重點。從開篇到結束,都是一個叫安塔穆的男人。安塔穆——瑪法的名字。晨音支着下巴,慢悠悠的往後翻,恍惚間多年前,瑪嬷面頰泛紅,在窗前記錄下每日與心悅之人的點點滴滴。字裏行間,文筆普通,卻自有一股讓人心生豔羨的純粹。那是怎樣的感覺?晨音手指無意識翻動書頁,等回過神來時,低頭再看書頁內容,卻發現裏面夾了句洋文。正是從前,她在另一本冊子上見過的那句。只不過這次,洋文底下,寫着一行注釋。“施予愛絕無損,保留愛卻常有失。”

真是這樣麽?這日,晨音是帶着這個問題睡過去的。次日醒來,她便召來丹朱,讓她去辦件事。丹朱行事利索,很快便回來複命,人到了。一縷鵝黃從殿門露出來,小姑娘垂着顆小腦袋,慢吞吞的跨進門檻。“容溫給宜娘娘請安。”

容溫,也就是玉琭玳。她現在已按照字輩,改了名字,不再用玉琭玳這個乳名。“不要拘謹。”

晨音又背着鈕钴祿氏下了床,牽過小姑娘細瘦的手,讓她坐在桌前,溫聲道,“這些糕點,都是小廚房新做的,看有沒有你喜歡的。”

容溫唇瓣翕動,飛快擡頭看了晨音一眼,卻并未伸手。“這些都是謝禮。”

晨音坐在她身邊,“多謝你,小五才能留在我身邊。”

容溫聞言,羞澀一笑,兩只手絞在一起,小聲問,“您知道了?”

“嗯,知道了。”

晨音頓了片刻,又道,“不過,你以後不要這樣做了。”

“啊?”

容溫本以伸出去拿糕點的手,瞬間縮了回來,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晨音看得難受,摸摸她的發旋,“別怕,沒有怪你,只是你太小了。”

容溫抿唇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晨音把一盤芙蓉酥塞她懷裏,看了片刻她嚼東西,這才問,“容溫能告訴我,為何要幫我麽?”

“因為你是好人。”

容溫眨眨眼,認真的補充了一句話,“我很想要額娘。而且,我更喜歡玉琭玳這個名字。”

玉琭玳,這是個滿語名字。若譯為漢文,便是碧玉鳥兒。可惜,她這輩子,從兩歲入宮開始,便注定是只折了翅膀的小鳥。七八歲的年紀,她已經懂了什麽叫束縛。所以,便希望別人過得好一些。這是,孩子的天真與善良。難免的,讓晨音想起了那句話,“施予愛絕無損,保留愛卻常有失。”

默然良久,還是丹朱進來提醒,再不送大公主回去,便要被壽康宮發現了,她才回過神來。讓丹朱給容溫包了一小包糕點,因為太多了她帶回去容易惹眼。容溫臨走前,晨音特地交代她,“以後每隔兩日,我會讓人悄悄去給你送點心。你到時辰了,記得去拿。”

“多謝宜娘娘。”

畢竟還是孩子,容溫聞言眼前一亮,規規矩矩的給晨音行了個禮,爾後指着丹朱問道,“宜娘娘是讓這位姑姑去給我送麽?”

這不是随口一問,而是容溫在确定,誰送的東西可以入口。晨音看懂了她想表達的意思,笑着點點頭。容溫高高興興的走了,晨音卻是在原處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許久。宮中沒有娘的孩子,是真的艱難。她的小五日後,是不是也會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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