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年花開

年後幾天,一幫狐朋狗友開始要麽旅游要麽閉關,彼此都消停了,羅子君就帶着小孩去添置了些東西。

小孩長得飛快,之前那個電話手表戴在少年人的骨骼上已經有些滑稽了,羅子君就像模像樣給他買了個手機;去年沒穿過幾次的衣服大部分也已經套不下了,春筍似的男孩眨眼已竄到羅子君胸口,羅老師再不用像以前那樣彎腰才能擁抱小孩,而是微微俯身就能把都城易攬在懷裏。只有這時候羅子君才能感覺到日子是往前滾的,是在變化的。

不然,生活美好得總讓他有種,這樣走下去,就能到天荒地老的錯覺。

冬日午後很靜,靜得讓人有點犯困。

廚房的焖鍋裏炖着雪梨湯,是嘟嘟之前從徐晨那兒偷學來的,最近大概是天氣幹燥,室內的暖氣又雪上加霜,羅叔叔被燥得嘴裏冒潰瘍,疼得吃東西都用囫囵吞的。小孩看得心疼,就變着花樣給他炖湯喝,每天做功課似的,喝不完不許睡覺。

三五天下來,羅子君覺得自己潰瘍倒真是好了不少,胃裏也是天天撐得慌,走起來搖兩下都能聽見水聲。

都城易窩在沙發上看書,看了一會兒眼皮就耷拉下來,身子一歪倒在羅子君懷裏,羅老師順勢一攬,把他放倒在膝蓋上,又扯了張毯子裹頭裹腳把他蓋起來,撸貓似的一下一下摸他頭發,順滑又柔軟,手感真好。

手邊一壺茶,手上捏的是莊世懷給他的副本,羅子君粗略看了一下,那疊稿紙林林總總幾乎全是日記,中間有幾天是斷層的,不知道是原本就遺漏還是莊世懷不想讓別人看見。

總之,日記裏大部分記載的是關于老宅子裏的一些生活日常。

莊家的主人,名叫莊百部。百部是中藥裏的一味藥材,《藥性賦》裏有雲,百部治肺熱,咳嗽可止。

手稿裏寫,莊百部喜歡在園子裏侍弄些花花草草,前院的牆頭種了好些臘梅,似乎是為了誰的癖好,特意差人送外地采辦來的。院子中央的銀杏還有後院的那棵棗樹也都是後來添上的,還有些零星的草藥。

一院子的花草難伺候,少爺就請了專門的師傅打理,不過效果好像還是不盡如人意,好在有一個“姜先生”定期會來幫着打理,日記裏這樣記載“天下沒有哪雙手比少爺更靈巧,也沒有哪顆心比姜先生更溫柔。”

姜先生,念到這兒的時候,羅子君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夢裏那個長發挽在腦後,喜歡赤腳坐在棗樹上的酒窩美人。

六月二十六

土潤溽暑、大雨時行。

天悶熱得要命,姜先生最近頻繁來串門兒,少爺就幹脆吩咐我收拾一間房讓他住這兒,少爺又怕他熱,就給造了個木扇出來,把前院那口井的涼水引上來吹到院子裏,散了不少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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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喜歡吃棗吃瓜,少爺就讓我們用井水泡了切開,給先生端過去,先生吃了開心,就教少爺用井水蔔卦,說是井中自可觀天,測天時看天影。

可惜我們做下人的愚笨,學不會,想來少爺應該是會了。

七月初三

一場秋雨一場涼。

少爺吩咐我們多給姜先生備一些厚褂子,還有去年皇上賞賜的大裘襖也要早些拿出來給姜先生送去。先生一直體寒,每每入秋就手腳冰涼,什麽西域偏方、養生湯藥都不管用,只有用熱袋子捂着才有暖意,所以每年少爺都是最早就吩咐下來的。

難怪我經常看見少爺把姜先生的手揣懷裏。

七月十五

今天街上有布施,少爺下午就帶着姜先生去祭祖了,晚上要放河燈。

河燈是少爺親手備下的,做了好幾天。他說,倘若有一天他也做了鬼,定要托了河燈來找姜先生轉生,不給轉就化冤魂怨鬼日日夜夜纏着他。姜先生聽完就罵他,我聽見他說“就不給你轉,你幹脆把我一起纏去了事。”

少爺反而笑得很開心,抱着他親了一口。

男人和男人這樣親密是很有悖常理的,但少爺和姜先生看起來卻意外和諧。

八月初七

今年白露到的早,三候卻未湊齊。

少爺一早進宮去領賞了。各路王公大人來府裏拜會,人來人往的這禮都是用車裝過來的,和往年一樣,家裏什麽樣的東西都不缺,少爺不要,就讓姜先生挑了幾樣順眼的去玩,餘下的都給我們分了。

姜先生披了單衣,在院落門口坐了很久又說,鴻雁不南歸,恐要離散。

他說的時候很難過,但我猜等少爺一回來,他一準就又好了。

九月二十六

秋盡百草枯,天越來越冷,起得早了院裏都能瞧見霜花,銀杏樹下落了一地金黃。

少爺還未從京城歸來,姜先生便每日都要在院裏坐一陣,下幾盤棋再離去,我按着少爺之前的吩咐,把狐裘和手爐給他備上,然後就也不知道能做什麽。

姜先生也不和我們說話,呆一會兒就走了。

他不說,做下人的就不問了。

十月十二

立冬一到,水始冰、地始寒。

少爺參加完冬禮就該回了,這幾日姜先生的情緒好多了,大概是昨兒個,少爺差人快馬加鞭地送來幾件宮裏新賞賜的寒衣,還有些珍貴的藥材和一封信,那些藥都是活血養氣的滋補品,來人氣喘籲籲地說,幸好沒耽擱時間,否則要被重罰。

姜先生聽完就笑得一臉高興,還賞了他不少銀兩。

晚上府裏煮餃子吃,先生破天荒吃了一大碗。

十一月初三

少爺一回來就帶着姜先生出門了,整整一日未歸。

大半夜時候,兩人好像在院子裏又磨蹭了很久,我聽見聲音點了燈去看,姜先生的臉紅得和燭火一樣,嘴還有點腫。

我問他,先生是不是吃辣了,要不要我拿點水來?

姜先生沒回我的話,倒是狠狠瞪了少爺兩眼,少爺笑得像府裏那只愛偷魚的貓。

我想大概是少爺帶先生去吃了辣菜,先生氣他的。

十一月初七

少爺最近開始把自個兒關在房裏琢磨東西,我把飯菜端到門口,他吃兩口就放下了,長此以往,大家都擔心他身子吃不消。

十一月初九

姜先生來了,硬是把少爺從屋裏拖出來,他是真厲害,這麽溫柔一人,說出來的話回回卻分量十足,我們家少爺天不怕地不怕,還獨獨就聽他的。

十一月十五日

今天少爺心情特別好,一大清早就換了衣服說要出去見人,還問我要了個錦盒,八成是要裝前兩天搗鼓的東西。

這麽歡天喜地的,恐怕還是要去找姜先生。

十一月二十三

府裏一早來了幾個不認識的人,把少爺叫走了。

很匆忙,少爺的臉色很不好。

後面幾篇的日記越寫越少,字也有點淩亂,最後停在農歷十二月前,連篇的就斷了,羅子君翻了翻剩下幾頁零碎的紙,發現這幾張紙執筆者字跡娟秀,隔了上百年仍能感覺到主人的溫文儒雅,和日記主人顯然不是同一人,那是一封當年留下的信。

百部

昨兒個新雪初霁,在院裏疏疏落了一夜,我便煮酒溫茶,滿飲幾杯,權當是為你送行。

我若變成雪,落滿你肩頭,是否就能與你共白首。

我知道你在恨我,如此這般也好,恨我便能記得我。

其實我想給你喂藥,把你的心肝魂魄都挖出來永遠封着,這樣你就誰都不能看哪裏都不能去,日日夜夜只有我一人。

我不想你娶親,也不想你有子嗣,可我只會些歪門邪道,不能給你弄半個血脈出來。

若當今是清平盛世,你不娶便不娶了,但這天下在等着你,百姓在等着你,你是他們的希望,大好的河山需要人守着,你鎖在房裏的這些秘密,你血脈裏藏着的秘密,若是付之東流,那我便是千古罪人。

牆頭的臘梅又開了幾朵,我折一支差人送去,你收藏妥帖,每逢初弦,就着大曲和着月色,念我一夜,可好?

若有來生,我們漁樵耕讀觀鳥聽魚,不問世事,只做一對神仙眷侶,我定再來尋你。

子苓

百部,莊百部,子苓,大概就是姜子苓了。

日記上的字化作一幕幕場景在羅子君的腦海裏飛速掠過,似乎那些纏綿交織的往日情誼字字訴于的人都是他。

眨眼間信上落下斑斑淚跡,羅子君也渾然不覺。

小孩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靜靜把腦袋趴在他腿上看着他,眼裏滿是溫柔。

羅子君一抹臉,滿手的水意。

“不哭。”小孩說,伸手去接了羅叔叔掉下的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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