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彈指百年

羅子君拉着嘟嘟慢慢走在南方午後的斜陽裏,十指相扣,從這頭踱到那頭,羅子君基本不說什麽,全是嘟嘟一個人絮絮叨叨,眯着眼睛回憶。

再後來你便替我另起了個名字,倒不是嫌棄原來那個不好,而是你說,想我有一個與你合襯的,響亮的名字,免得日後人家說起堂堂格物司的大藥司,只知道一個叫姜六六的傻子。

我坐在棗樹上,摘了大棗丢你,一個接一個,你也不躲,笑得神采飛揚,一邊對我伸手說,六六下來。

你要我下來,我就下來,一貫如此。

八丈高的樹我也能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穩穩落在你懷裏。

你按着我親,親得我眼尾發紅,氣喘籲籲,衣服底下全身都是緋色的。

我罵你流氓,你也不惱,捧着我臉問我,六六,從今往後,你就叫子苓可好?百部是藥材,子苓也是藥材,一味潤肺止咳一味清熱解毒,天生一對。

我呸一口,誰要和你天生一對,不要臉。

你哈哈大笑一陣,突然又很嚴肅地告訴我,子苓,我這輩子就和你一對,只有你,你記住了。

這個整天與機巧打交道的男人,不知道哪裏學來說情話的本事,爐火純青。

小孩嗔怪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忽然就沉默了。羅子君也沒催他,耐心地等他繼續。

那年秋末,白露到得比平日要早許多,三候卻未湊齊。你和往年一樣,一早就進宮去領賞了。各路王公大人也趕着來府裏拜會送禮,來來往往的,我看的煩心,索性把自己關在屋裏頭不出來。

就聽見院落裏有人聊天,說是莊大人要娶親了,還是皇上親賜的,聽說是名門閨秀。

我當然不會以為要結婚的是你父親,我也一點沒覺得意外。

你是一門單傳,身上有些通陰陽的特殊本事是家族遺傳的,外加天賜的手藝,都必須後繼有人,許你一門好親事,是理所應當的,是順應天命的好事,也許還能把你命裏的劫數給沖了去。

從進府那天開始,我便知道逃不過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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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心裏很扭曲,結果擺在眼前,我還很卑鄙地希望你能拒絕這門婚事,哪怕是扣一個抗旨不遵的名頭,你也能,為了我去争一下。

那年,秋盡百草枯,你從京城回來得很晚,我日日披了狐裘大襖坐在門口等你,銀杏落了一地,也沒人同我下棋,我只能自己同自己找樂子。

我在等,我也在賭,等你對我說一句,六六,皇上給我指婚被我拒了,和之前一樣意氣風發。

後來你回來了,對指婚的事只字不提,卻天天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屋裏,不知道又在搗鼓什麽。

我把你拖出來,你捧了個錦盒給我,裏面是一條漂亮的機巧項鏈,你說,必須有個碎片合進去,這裏頭才能打開。否則,看着也就是條普通的鏈子。

你問我喜不喜歡。

我怎麽會不喜歡,你送我毒藥我都是歡喜的。

看得出來你想同我談這樁事,你在猶豫。我想,你既已猶豫,我便替你下決斷,也免得落你一個抗旨不遵,讓莊家一門本事後繼無人。

我說,聽說皇上給你指婚了,恭喜啊。

我知道自己那會兒從牙齒縫裏再蹦不出半句好聽的話,我也沒心思再去看你臉上表情,搖搖晃晃披了衣服就轉身離去。你伸了手來拉我,被我甩開。

那天雪下得真大啊,紛紛揚揚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見了。

那天我把自己關在屋裏,聽你在門外站了很久,只喚了我一句,子苓,我要結婚了。

我就站在門這一邊,一推開就能見你,我等你着你說後半句,但你沒有。

于是我又說,外面冷,別站着了趕緊回去,準備準備大婚吧,我給你備份大禮。

大禮,什麽禮?我把自己打包到你婚床上可好?

第二天你就走了,聽管家說又進京了,這是應該的,本來大婚就有許多事要打點。

你走我也走,我便請奏去邊疆随軍,也離得很幹脆,甚至都沒來得及修書一封告訴你。我想你很忙,應該沒時間也沒興趣知道這件小事兒。

羅子君捏着嘟嘟的手一點點收攏。

他僵着聲音問:“你這身體,在北疆能呆多久?”

嘟嘟安慰似的拍拍他手背,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過往。

“沒關系的,都是過去的事了。有些細節連我都不記得了。”

邊關寒苦,在北疆寥寥幾年,氣候卻已經要磨得他受不了。但我倒也不寂寞,邊關将士們豪邁有趣,對我這唯一的書生也很是尊敬,說話都不敢大聲兒的。

我每日教他們一些讀書寫字的東西,他們願意學,日子倒也過的飛快。

偶爾,我聽人說起,格物司的莊大人生了個千金,漂亮得很。

我應該難過的,甚至應該抱着酒壇子大醉三天三夜,手指蒼天罵你是個沒良心的負心漢。

但我沒有,我只覺得冷,心口已經荒了,什麽都沒了。我大病一場險些一命歸西,我隔絕了所有關于你的消息,不見,不望,便不相思。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我在邊關這幾年,屢立奇功,不光全隊将士們喜歡我,連大帥都很器重我。但原先那些視我為眼中釘的老東西們,陰魂不散地又豈能放走每一個折磨我的機會。原先是有你這座靠山,現在你結婚了,靠山不見了。他們自然多的是機會弄死我。

軍中有人對我通風報信,讓我多加小心。

可我小心什麽呢,離了你,我自随意飄零,過完今天就算見不得明天的太陽,也無妨,本就是無根之人無牽無挂的。

原來是為了你,現在你不要我,我便是煙消雲散,也不足惜。

羅子君買了杯熱奶茶捂在嘟嘟手裏,一手攬着他肩:“抱歉,我,真的不記得那麽多了。”

嘟嘟也不答話,笑意盈盈反問他:“你知道我這耳朵是為什麽沒有的?”

羅子君搖搖頭。

“是天意。”

有一年,邊關一員大将服了我的藥,不知為何,反而突然病重,翌日就暴斃了。事情未經調查,我就被生生按上個,用歪門邪術謀害忠良的罪名。有人偷偷告訴說上面那幫老東西請旨來抓我,讓我小心。

但他說得遲了,我知道的時候,京城的人已經帶了兵在門外集結,扯着嗓門要我出來認罪。我偏不。

人不是我殺的我為什麽要認。

我昂首挺胸,那一刻,我忽然在人群裏看見你。

那天我真的很疑惑,你一個格物司的司長,為何會帶兵。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是你向皇上請旨,來捉我的。

那一刻天旋地轉,我渾身都在發抖。我想罵你,想用盡全身的力氣質問你怎麽可以,但我說不出口,一個字都說不出。我只能含着血淚瞪你。

百部,全天下人都能不信我,你不可以。

你還想說什麽,但有人急于邀功,趁我愣神,在背後放冷箭。含着劇毒的箭破空而出,我閉上眼,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我沒死。

因為我被你攬在懷裏。

你背後插着那支箭,血很快浸染你的衣服。

我撲過去要救你,放聲大哭,周圍的人像是都傻了,沒有一個人動。

你摸着我臉,對我說,六六,對不起。六六,我沒有結婚。我愛你。

劇毒當場發作,你沒能熬到我救你。

我姜子苓空有一雙華佗手,卻救不了一個你。

後來我抱着你枯坐了一天一夜,誰來搶我都不給。我想我為什麽要信你那句結婚的話呢,我為什麽要輕信,別人嘴裏的你呢。我為什麽會覺得你是來拿我的呢?

為什麽?

語言是多麽具有欺騙性,我要是聽不見就好了,我那天,要是能打開門,看到你痛苦掙紮的表情,就好了。

那天,剛好是你二十五歲生日。這個劫,你還是沒能過。

這個劫,叫姜子苓。

後來我才知道,你那個孩子是為了傳承血脈生下的,你沒有娶她,你對別人說你的夫人永遠只有一個。

但我知道得太遲了。

于是我向老天祈求,用一雙無用的耳朵,把你換回來。你死了之後,我用封魂術把自己部分記憶封存在照片裏,分兩處保管,這樣,幾百幾千年之後,只要機緣巧合,我們定能再見面。

看羅子君不吭聲,嘟嘟原地蹦了兩下去扯他衣角。

羅子君深吸一口氣說:“我這幾十年,時常夢見自己在不同年代輾轉,但一直都只有一個人,一直都像在找一個人。”

嘟嘟仰起頭,午後南方溫暖的太陽照在他臉上:“浮雲一別,彈指百年。舊時風雪落滿肩,也未能等到白首,而今豔陽下,竟能和你比肩而行了。子君,我等了幾百年,值得。”

羅子君盯着都城易的側臉,清秀的臉上有一絲哀傷還有一絲釋然,他把嘟嘟一把抱過,擡起他下巴就親過去,也不管是在大街上,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抱歉我遲到了。這一世,我們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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