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荒村01
阮暮燈坐在大巴的最後一排,比起車上的大部分睡得東歪西倒的乘客,他的坐姿可算是十分端正了。
他是這個劇組裏的一名臨時武術替身。
阮暮燈長得是一等一的俊美,身高一米八五,寬肩窄腰大長腿兒,胸腹肌肉線條明晰流暢又不誇張,身材比例極漂亮,任誰看見他,都會覺得這小夥兒的外貌太過亮眼,足能甩出男一男二男三幾條街去。
只可惜他性格沉默寡言,沒根基沒靠山又不會來事兒,在團隊裏幾乎毫無存在感,平常就跟隐形人一樣,默默跟在隊伍最後,也就只有那麽三兩個打雜的助理小姑娘會主動搭理他。
不過青年對此毫不在意,此時他正側頭看向山道倒退的綠林,腦中想的卻是,沒想到時隔半年,他居然這麽快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阮暮燈是一個長在深山中一處小村落裏的孩子,在半年之前,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徒步一天一夜的鄰村。
他沒正經上過學,幼兒時期由父親替他開蒙,小學和初中是在村裏的學校上的,全校三十多個學生一起上課,統共也只有兩個老師。後來父親過世,他由族叔和哥哥代為教導,白天練習拳劍槍棍,午後則讀書習字,不時進山裏打些柴禾野物,或者到鄰村市集上換些用得上的東西。
從淘回來的過期書籍報刊,還有屋裏那臺小小的電視中,他知道山外還有繁華無限、花團錦簇的世界,但阮暮燈從小性格內斂沉靜,雖然也曾有過好奇,但卻沒有真正生起過離開的心思——直到比他年長八歲的哥哥阮靛儀說要到城裏謀生,随之音訊全無之後,他才不得不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小村子,只身來到a市尋找行蹤不明的哥哥。
半年前,阮暮燈手裏拿着哥哥阮靛儀留下的只言片語,好不容易在偌大的a市郊區找到了那位和哥哥有點兒交情的老鄉,從對方口中得知,他哥到了a市著名的影視城打工去了。
于是阮暮燈又追到影視城,正苦于無處下手尋人,身上的錢也快用完的時候,恰逢有個劇組在影視城外頭挑群演,身材高大、站姿筆挺的他被一眼相中,臨時演了個黑社會老大身後的黑超保镖。
其中有一幕,老大與對頭談判決裂,對方突然拔槍,阮暮燈飛身上前一腳踢開對頭手上的槍,因為他的動作實在太過漂亮,又被劇組留下,成為了一名武替。
從此之後,阮暮燈就正式開始了他的武替之路。
他一邊跟着各個劇組輾轉各地,一邊打聽他哥的行蹤,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六個多月了,可至今仍然毫無進展,甚至連曾經見過阮靛儀的人他都沒有找到。
但找不到哥哥,阮暮燈又不能就此回家,而且a市生活費貴,他身上的錢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他一個連高中學歷都拿不出來的“文盲”,也只能簽進一個群演勞務代理公司,拿着低廉的薪金,當一個話少活多危險高的任勞任怨的好武替。
他這次跟的劇組,拍的是一個古墓冒險題材,電影名叫《秦嶺詭墓》,前半段大致上是一群考古隊員追着盜墓賊進了一個秦朝大墓,兩班人馬一番死掐互有傷亡,反派意外放出了封印在墓中的上古邪神,邪神沖破禁制,報複社會準備來個全球大滅絕,于是後半段就變成了男女主角與幸存的考古隊員對抗邪神,一起拯救世界的故事。
別管這劇本有多扯,好歹是熱門ip改編,據說投資不菲,導演很有些來頭,主演也是小有名氣的鮮肉和小花,也算是頗有些話題度、當得起“大制作”三個字的電影了。
Advertisement
阮暮燈是男一號的動作替身,平常要負責男主角幾乎所有的動作鏡頭,而且因為長得太帥了怕搶了其他人的風頭,連客串個打手abc也會被剪掉露臉的鏡頭,等電影正式公映的時候,他對觀衆們來說,就是個除了字幕上快速略過的名字之外,從來未曾露臉存在過的透明人。
不過阮暮燈根本不在乎這些,本來他就沒有任何要“出名”的概念,也不懂花團錦簇的娛樂圈有什麽好玩的,對他來說,這只是一份能讓他維持日常開銷,得以令自己繼續尋找哥哥的工作而已。
兩臺大巴加一輛小巴,排成一道縱列,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七八個小時,車上的乘客早已疲憊不堪。
這次劇組的目的地是一個名叫“郗家村”的村莊,是個全村仍然全是木梁磚瓦結構建築,充滿民俗風情的小村子。
将外景選在這裏,為的是拍攝考古隊員在村子裏遇上盜墓賊,巧妙識穿對方的身份,一路跟蹤盜墓團夥到龍穴所在,雙方第一次正面交鋒的一段。
女主演坐在最前面的小巴裏,她名叫陳茜,長相豔麗,身材高挑,洋裝領口剪裁得很是心機,彎腰時胸前一雙玉兔欲露還遮,不管是真是假,總之尺寸十分傲人。
這姑娘的性格,說好聽點叫爽直不做作,說直白些叫嬌蠻任性,有點公主病。
現在她坐了一整天的車,已經憋得很不耐煩了,心裏一面吐槽着導演真是有病,明明随便搭個景棚就能完事的場景,非要跑這麽大老遠來拍什麽外景,一面喋喋不休地向助理抱怨,說她暈車難受,要休息一陣。
導演姓鄭,名叫錦繡,今年五十出頭,穿一身月白色的對襟長馬褂,和陳茜坐在同一輛車上,聽到助理轉述陳茜的抱怨,為難地扭頭看向司機。
司機搖搖頭,“還有兩百多公裏呢,再不抓緊時間,我們天黑之前就到不了郗家村了。”
陳茜一聽,頓時不樂意了,哼哼唧唧抱怨暈車難受的聲音放大了一倍,讓前排的導演和編劇、編導都聽得清清楚楚。
鄭導心中暗罵這娘們礙事,臉上卻只得擺出慈和又關切的笑容,囑咐司機找個合适的地方停車,休息一會兒。
很快的,三輛車便魚貫停在了山路較為平整開闊的一段上。
車上的人幾乎都下來了,三三兩兩分散開來,抽煙的,活動筋骨的,喝水吃零食的,躲草叢解手的,全都抓緊時間休息起來。
阮暮燈也下了車,他拿着一條面包和一瓶水,躲到無人的角落裏,默默地填他有些餓的肚子。
雖然說這裏是他的家鄉,可事實上,郗家村和他出生長大的阮家村還隔了好幾座山頭,若是靠十一路用走的,要走上整整一天一夜,所以他只聽村中族老說過,這兩村子祖上曾有過淵源,但具體是個什麽樣的糾葛,他再問的時候,族老卻并沒有細說,而他本人,也從來沒有真正去過那條村子。
不過只要再過四、五個小時,他就能踏上那條只在故事裏聽過的“鄰村”,親眼看看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了。
這般想着,阮暮燈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面包,扭開礦泉水瓶,正準備喝水的時候,忽然聽到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
他放下瓶子,側耳細聽,發現原來是女主角陳茜和她的助理發現了一條小河,正大呼小叫地讓其他人也過去看看。
阮暮燈從來不喜歡湊熱鬧,而且小河山澗之類的景色他從小見得多了,并沒什麽稀奇的,于是只權當沒有聽見,獨自躲進樹蔭裏,繼續他自己的休息。
此時河邊已經圍了不少人。
對于這些見慣了燈紅酒綠的都市人來說,鄉間景色都十分新鮮,連一條小河都足夠讓他們興奮半天的了。
衆人圍在河邊,交口稱贊河水清澈,水底卵石圓潤,還能看到許多小魚穿梭其中,很是有趣,有些人甚至已經忍不住将手伸進水裏,就着清涼的河水洗漱起來。
這時候,女主演陳茜忽然注意到什麽,提高聲音又叫了起來:“你們看那邊!”
她指着河岸稍遠的某處灌木叢,興奮得直跺腳,“那裏,是不是有個箱子?”
其他人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很快便瞧見了隐在樹叢陰影中的箱子——那是一口精致的雕花木箱,約莫半米長,看起來有些年頭,上面蒙一張濕透的黑布,露出的木質色澤沉郁,釉色均勻,似乎很有來頭的樣子。
“應該是從上游順水飄過來,被那邊的樹擋住了。”
接話的人是男主演,名叫臧佳寧,是個三十出頭的高大男子。
本人與他和煦的名字畫風不符,長得挺兇,當年憑警匪片和諜戰片起家,圈裏傳聞他很有些背景,明明條件一般,脾氣也大,但接到的資源卻一直很好,加上長相很有辨識度,居然就混成了準一線,現在也算是個能擔票房的實力演員了。
他摸着下巴,“看那箱子應該挺貴的,不知裏頭裝的是什麽東西……”
說着,他偏頭看向自己的助理,比了個眼色,示意對方過去撈起來。
助理跟着他久了,也練成了人精,立刻和兩個場務跑過去,折了兩根樹枝,三人一番搗鼓,将那口被灌木叢卡住的箱子重新撥弄到了河裏。助理見水很淺,水流也慢,幹脆脫掉鞋襪,挽起褲腳,直接淌進河裏,将箱子抱了上來。
箱子沉甸甸的,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被放到了岸上。一群人都興致勃勃地圍上去,興奮地指手畫腳,這動靜大得連鄭導都驚動了,忍不住好奇地湊了過來。
“哎呀這箱子,好精致啊!”
女二號名叫沈蕊,長相清秀,笑容甜美,一副鄰家姑娘的乖巧親切模樣,以前演的都是些校園青春偶像劇,這是她第一次大熒幕觸電,在戲裏演的是男主角青年時代早逝的白蓮花初戀,和她平日裏嬌柔溫婉的形象一樣,算是本色演出。
這會兒她正小心翼翼地蹲在地上,一邊當心不讓自己淺色的裙擺蹭到泥土,一邊指着蓋子上那雕刻精美的蓮花圖案,“看起來像是古董,裏頭裝的東西應該挺貴重的吧?”
圍在箱子邊上的一圈人,一聽這話,眼睛都亮了起來。
男主演臧佳寧一把扯掉半裹住盒子的黑布,看到合頁上還挂了把精致的小鎖,立刻招呼人拿工具來,将這鎖砸了。
像這樣大的劇組,自然配了道具組,而道具組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型號的剪子錘子鑿子,要撬開這種小巧得跟玩具似的鎖,簡直是分分鐘的事兒。于是立刻有人回車裏拿了個工具箱下來,衆人便撸袖子準備撬鎖。
然而站在稍遠處的阮暮燈,卻盯着那木盒子,忍不住皺起了眉。
他的村子裏,有許多他從小耳濡目染的忌諱。
小處包括鞋子、鐮刀、針線的擺放禁忌,夜枭叫時需要關緊門窗;再大些的朔月夜十一點後不能外出,每月初七要給屋門前土地龛上香;甚至村中有人過世後停屍和墓葬的各種規矩,都是很有講究的。
而其中有一條,就是村裏平常絕對不會使用純黑色的布料,只有在處置“不幹淨”的東西的時候,才會用黑布将東西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然後燒掉或者深埋處理。
雖說現在他們所在的地方,離他的村子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但畢竟這兒都算是他的家鄉,若是這一帶有和村子裏相似的風俗,那麽無論箱子是從哪兒漂來的,裏頭裝的,也必定不會是些什麽好東西。
“不要打開!”
阮暮燈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衆人興致勃勃的讨論。
這大概是這裏的許多人第一次聽到這個英俊但沉默的年輕武替說話,更別說用的還是足以壓住他們說話聲音的音量。現場頓時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圍在箱子旁邊的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阮暮燈臉上,表情裏滿是詫異和困惑。
“嗤!”
男主演臧佳寧認出說話的人居然那個毫無存在感的小小武替之後,從鼻子裏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你算個什麽東西!”
他狠狠剜了阮暮燈一眼,根本不打算問他制止的原因,直接扭頭示意道具組繼續撬鎖。
那跟玩具似的精巧鎖頭,被起子頂住,榔頭用力敲了兩下,就從中斷成兩截,“桄榔”掉到了地上。
衆人面露興奮,臧佳寧搶上一步,擠開道具組負責撬鎖的大叔,先其他人一步撥開搭扣,一把掀開了箱子。
伴随着撲鼻的腥臭和衆人的慘叫,原本圍在箱子邊上的人群,呼啦一下都散開了。
箱子翻倒在地上,從裏頭滾出一具被黑布包裹住的玩意兒,那東西在地上滾了兩圈,黑布散開,空氣中彌散的惡臭頓時更加濃郁,那味道仿佛死去多時的腐敗海魚,刺鼻的腥臊中帶着難聞的腐臭,無比惡心,令人直欲作嘔。
阮暮燈的視力很好,他清楚地看到,從箱子裏滾出來的那團黑布,裏頭包裹的,是一具嬰兒的屍體。
那大概是滿月不久的小嬰兒,約有小臂長,也不知死了多久,雖然還沒有肉眼可見的腐爛,但皮膚灰白腫脹,周身泛着濕漉漉的蠟光,像是剛剛從水裏撈上來的模樣,陣陣惡臭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嬰兒四肢蜷縮,兩眼圓睜,眼球突出,已然渾濁得看不清瞳孔,沒有牙齒的嘴大張着,舌頭吐出,似乎臨死前一秒還在放聲嚎哭,一股黃褐色的汁液混合着泡沫從唇角溢出,滴滴答答打濕了下巴。
嬰屍脖子上系着一根鞋帶,栓得死緊,完全嵌進了肉裏,把脖子勒得像兩截泛着青灰的香腸;它的額頭正中開了一個硬幣大的洞,從洞裏可以看到顱腔裏黑洞洞的,似乎沒了腦組織,像個鑽了瓤的西瓜;肚子原本是肚臍的地方,有個血肉模糊的口子,皮肉外翻,一截稀爛的紅褐色組織從那破口處拖拽出來,耷拉在肚皮上,搖搖晃晃的,像随時要扯出一副肝腸來。
不需要任何刑偵常識,只要是有眼睛的,一眼就能看出,這小嬰兒絕對是被殺的。
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一是被那股惡臭熏得直反胃,二是任誰見到這麽可怕的屍體,都沒法鼓起勇氣再去看個仔細。
攝影隊裏的幾個姑娘,這會兒都已經吓哭了,女主演陳茜和女二號沈蕊縮在助理或者經紀人懷裏,渾身抖如篩糠。
沒有人料到,那從水裏撈起來的箱子,裏頭居然裝的是這般駭人的嬰兒屍體。
鄭導演早就被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和兩個副導站在稍遠處,掩住口鼻,面色鐵青地盯着地上那具白花花的屍體,簡直恨不得将惹事的一幹人等都拖過來一頓胖揍。
“怎……怎麽辦?”副導演嘴唇哆嗦着,偷眼打量鄭導的臉色,“要、要報警嗎?”
“報你個頭的警!”
鄭導惱火極了,“這荒郊野嶺的,警察要什麽時候才能到?難道我們要耽擱在這,幹守着那死嬰等警察來嗎?”
說着他惡狠狠地呸了一口,“再說了,那群傻逼幹什麽不好,非要去撈那箱子,既然這本來就不關我們的事,幹什麽還要摻和!”
鄭導頓了頓,下巴一擡,提高音量,指指稍遠處的嬰屍,又指指小河,對旁邊兩個雜務說道:“你們兩個,去,把那玩意兒收拾一下,哪來的扔回哪去!”
兩個雜務聽到這糟心任務落到自己身上,頓時臉色慘白,腿肚子打顫,但是鄭導一向脾氣特大,人又是業內出了名難說話的,平日裏就沒少幹小肚雞腸恃強淩弱的事。
兩人無法,只得戴了對手套,硬着頭皮上去,将那嬰兒用黑布一裹,囫囵塞回箱中,扣上搭扣,把箱子盡可能遠的扔回河裏。等做完了這事,兩人已經面如金紙,蹲在樹叢邊上,哇哇吐了一地的苦膽水。
在一番驚吓之後,所有人都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于是衆人不需要誰再催促,以前所未有的利落動作紛紛上了車,三輛車魚貫開上盤山路,很快就駛遠了。
&&& &&& &&&
夕陽西沉,天邊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頃刻将天際染上血色似的緋紅。
一輛黑色的別克靠邊停在盤山公路上,車主是個年輕的男子,此刻正靠在車門上打電話。
這男子看上去大約二十五六的年紀,相貌清俊,五官舒朗,是那種一看就令人心生好感的标志長相,偏偏眉色略淡,眉鋒微挑,眼角細長,笑時眉眼自然地彎起,右側眼角綴着一顆鮮紅小痣,便是那天生眼帶桃花的面相。
只是此刻他雖然面上帶笑,表情中卻透着不爽。
“我已經在這一帶繞了三小時了。”那人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道,“你才是路癡,你全家都路癡!想也知道,找不着路的原因,當然是因為我‘沒法進去’啊。”
對面那頭不知道回了句什麽,男子蹙起眉,“我現在也想不到什麽辦法,我在這邊轉悠了這麽久,連個鬼影都沒碰到,就算想找個當地人打聽一下……”
男子的話頭頓住,因為就在此時,三輛車正沿着盤山公路,向着他的方向駛來。
很快的,三輛車後面便跟上了一輛別克。
原本鄭導以為他們遇上的是村裏派來接他們的人,結果那自稱蕭潇的男子,卻是和他們一樣是要到村子裏去的,并且比他們更加人生地不熟——因為他居然迷路了!
鄭導簡直無法想象,就這麽一條盤山道,能迷路迷到哪裏去?關鍵是這人的臉皮厚度約莫堪比城牆拐角,毫不遲疑地就綴上了他們的車隊,大喇喇跟在了後面。
不過他們也沒道理将人趕走,只得假裝自己看不見便罷了。
阮暮燈孤零零地坐在大巴的最後一排,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後頭的那輛別克。
當時車隊停下與那司機交涉的時候,他并沒有下車,自然也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麽。他只隔着窗玻璃看了一眼,就覺得那司機莫名眼熟,總覺得自己應該曾經見過,但任憑他絞盡腦汁努力回憶,也想不起來究竟曾經在哪裏見過那人。
阮暮燈從小便非常聰明,看書可以做到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程度,任何他曾經見過的人,哪怕時隔多年,他都能清晰回憶起見面的細節,甚至連那人當時說過什麽話都能一字不差地回憶起來。
只除了一次。
那是他六歲時的事情。
因為當時他年紀還小,父親勒令他不準進山裏玩耍。
但那一日,阮暮燈記得應該是農歷十月十五,他晚上起夜,發現自己房間對面哥哥的房間門虛掩着,現出一條縫隙,便好奇地往裏頭張望了一眼,居然發現裏頭空無一人。他幹脆進了他哥的房間,來到窗戶前,正巧看到哥哥偷摸打開院門的一幕。
當年的阮暮燈還太小,不懂什麽叫做“恐懼”。
他只覺得好奇,仗着自己剛剛學了一套拳,便自覺身手十分了得,于是悄悄溜出去,像條尾巴似的,綴在了自家哥哥身後,摸黑進了大山。
那之後的事情,他覺得自己仿佛是經歷了一場亂夢,居然什麽都記不清楚了。
他似乎暈倒在了山上,高燒數天不退,差點兒就此病死。折騰了一周以後終于退了燒,他抱着模樣足足像是老了二十歲的父親,哭得聲嘶力竭,然而父親只是輕輕拍着他的背脊,告訴他将一切忘了吧。
也不知是生病的原因,還是父親的安慰起了效果,他居然真的将那晚的一切忘了個一幹二淨,連一點兒線索都想不起來了。
只是那以後,他原本活潑開朗的哥哥開始變得沉默寡言起來,而他父親身體也越來越差,就像耗光了精氣神一般,很快便一病不起,半年以後,便油盡燈枯,虛弱而亡了。
他爸爸死時的年紀,也才不過四十歲。
阮暮燈輕輕搖了搖頭,将這段回憶從腦海裏暫時驅逐出去。
他說不清別克車裏的那個男人和他這段丢失的回憶有什麽關系,也是只是一種接近直覺地預感,讓他覺得這人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