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非天夢魔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裏薛洋回到了栎陽,回到他七歲那年。彼時左手小指由在,幸而未曾遇着常慈安。
他不是很明白自己為何會夢到那時的光景,那個時候雖然未遭逢重大變故,但日子也十分艱辛,實在沒什麽可留戀的。
他小時候性子全然不似後來那般殘忍嗜虐,喜怒無常,喜歡把人玩弄于鼓掌間,反而是個怯懦單純的孩子。他無父無母,常年在栎陽街頭作着一名小乞丐,食百家飯,穿百家衣,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也因為年紀小,性子又怯懦,所以少不得還經常被其他乞丐欺負。
說起要飯,倘若能要到些殘羹冷炙已算幸運,哪天能要到一兩個新鮮包子或是油餅已是萬幸,他舍不得吃,通常都會藏起來,等哪天要不到吃的時再取出來墊墊饑,甚至有時拿出來發現已經壞掉了,他還舍不得扔,和着冷水,吃得津津有味。但很多時候什麽也要不到,他就只能餓肚子。所以實在什麽也要不到的時候,他會找點別的來吃,比如蟬蛹,比如野菜。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他甚至從未思考過為何如此艱辛他還要活下去,只是在靜靜地成長着,譬如一株野草一般堅忍不拔。
但是冬天好難熬,如果要不到東西吃,就只能挨餓,饑餓得感覺很難受,常常會餓得胃裏疼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所以他讨厭冬天,何況冬天還有年節,除夕的時候,街上就會空無一人,他必然什麽也要不到,只能隔着窗戶看着人家一家團聚,其樂融融,吃着熱氣騰騰的美食,自己默默咽口水,摸一把眼淚。
那時候并沒有太多欲望,大抵哪天能把肚子吃撐了就是最大的滿足。
有一天他運氣不壞,大年初七的中午,栎陽城裏的鴻運樓已經開門迎客了,他餓得兩眼發花,靠在離酒家不遠的街角處曬太陽,很久沒有洗澡,頭發裏的虱子都快忍受不了他身上的臭味了,身上的棉衣已經不能叫棉衣,因為棉絮幾乎都從破口處掉光了,并沒有多少保暖的作用,他撓了撓頭,琢磨這新年伊始,說不定能遇到個把好心人,施舍他一點飯食,再不濟酒樓宴席剩下來的剩菜剩飯也是不錯的,至少味道極鮮美。
他正盤算着或許該繞到酒樓後廚去同店裏的小二搭搭讪,讨點剩飯,一個樣貌不俗,身形偉岸的男人牽着兩匹黑馬走了過來,其中一匹馬上還有個深緋色衣裙的女子抱着一個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
他們最後走進了鴻運樓。
以他的經驗,他們定然是外鄉來的過路人,年初七路過此地,多半是陪妻子歸寧結束正要反家。帶着孩子的外鄉旅客,多數時候比本地居民願意施舍他吃食。他趕緊站起身來,整整破敗的棉襖,屋檐下的陰暗處尚有積雪未消,他走過去抓了一把,搓搓臉同雙手,末了還用指尖順了順頭發,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整潔些。
那家人坐在樓下靠窗的位置,因為初七客人不多,所以很快點的菜就上齊了,薛洋隔着窗看到那女子拿了一碗雞蛋羹遞給她的兒子,臉上盡是讨好的笑意,那小子不知道為着什麽事,大概在同他娘生氣,噘着嘴并不打算賞臉吃那蛋羹,而那先前牽馬的男子,沒有出聲,臉上盡是溫和的笑意,靜靜看着他們母子倆。那女子見兒子不打算吃,趕緊說着各種好話哄他,末了用勺子挖了一勺送到他嘴邊,那男孩子就吃了一口,搖搖頭連說不要了。
薛洋瞧着那碗撒了碧綠蔥花蒸得淺黃粉嫩還冒着絲絲熱氣的雞蛋羹,忍不住舔了舔已然凍裂的嘴唇,他心裏想,如果他有爹娘,他絕對不會同他們生氣,必然每天恭恭敬敬地對他爹娘,只要他們能同他在一起就好了。他看着那女子一手摟着男孩子的肩膀,一手又夾其他菜喂到他嘴裏,就覺得鼻子酸得快撐不住了。
肚子裏咕嚕的響聲将他拉回現實,他得趕緊進去要點吃點,不然今天可能又要挨餓了。
他沒有走進酒樓裏,因為身上腌臜的很,還有一股臭味,老板會将他攆打出來,他便挨近窗戶,開口向那對帶着兒子的夫妻道:“老爺夫人行行好,我好幾天沒飯吃了,能賞口飯給我吃麽,祝您阖家歡樂,福壽無量。”
那一家子聽到他的聲音,都轉頭過來,起先他們并沒有開口,那男孩子還掩住了口鼻,顯然是他身上的氣味令他不悅,他心裏想遭了,今天恐怖是要不到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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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看到了男孩的動作卻便問她兒子:“輝兒你做什麽?”
男孩子道:“娘,他……”
那女子用十分不悅地眼神瞪了一眼男孩子,男孩子并沒有将話說完,就趕緊住口了。
男孩的父親開口道:“承你吉言,這便進來吧。”
薛洋略踟蹰了下,便進了鴻運樓,走到那對夫妻桌前,不敢靠得太近,朝他們深深恭了一躬,口中道:“謝老爺夫人賞賜。”說完,他便盯着那碗挖過一勺的雞蛋羹,吞了吞口水。
那女子瞧出了他心中所想,便喚小二:“再添一碗雞蛋羹,下三兩面條,澆頭要紅燒大排。”
薛洋愣了愣,他們并不打算給他剩菜剩飯。
不多時,小二就送上了雞蛋羹同大排面,那女子就同他說:“坐下來吃吧。”
薛洋趕緊又鞠了鞠躬,起先還稍微克制一下,但是實在耐不住太餓了,便也顧不得燙口,三兩下就把雞蛋羹同面條都吃完了,剩下些湯汁也一并進了肚子,覺得剩下任何一點都是浪費的。
那小男孩卻不知什麽時候掏出一個錦袋,拿出裏面一顆顆粉色的小球放到嘴裏吃,薛洋從沒見過那種東西,忍不住有些好奇,便盯着人家瞧個不停。
那男孩子便問他:“你沒吃過?”
薛洋老實地點頭。
“給你吧。”那男孩突然大方地将整個袋子遞過來,他爹見他如此動作,眼裏露出些許贊賞的神色。
薛洋遲疑了一下,不敢去接。
“反正我爹還會給我買。”那男孩從座位上下來,走到他爹跟前,爬上他爹的膝蓋,坐到他腿上,用雙手抱住男人的脖子,臉上露出一點炫耀似的神色。
“我才想輝兒不懂事,如今看來卻是大了。”旁邊的女子忍不住笑了笑。
薛洋不太明白當時的情況,但他想給我吃的,總是好的,便開開心心收了那袋子。
後來便和那對好心的夫婦別過,那女子還給他一些錢,囑咐勉勵他幾句,他站在夕陽下目送他們離開,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錦袋,取出一粒放到嘴裏。
他始知甜味是那樣的,令人精神愉悅而又心懷感激。
可惜好景不長,第二天厄運卻悄無聲息地來了。
“小東西,我聽說你昨日交了好運。”當地乞丐中一個小頭頭帶着幾條他的走狗,闖進他藏身的破廟,踩着他的臉,将他壓到地上,“得了多少錢?我聽二狗子說,那對夫妻衣料不差,在鴻運樓點了滿滿一桌酒菜。怎麽得也得給你一二錢銀子吧”
薛洋心想遭了,被他們看到了。
“只得了一吊錢,我願意全部孝敬傑哥。”薛洋知道藏也無用,若是不坦白,少不得挨一頓打,以前便是如此,他已經學乖了。
“一吊錢?你特麽當我白癡!”幾條走狗已經把家徒四壁的破廟搜了一圈,薛洋少得可憐的家當也被盡數摔到地上,好不容易拾來的幾只尚且算是完好的碗也被摔爛了,裏面少不得又那袋子藏起來的糖果。
“你曉得這糖是哪裏買的麽?”他指着那袋子粉色的糖果問薛洋,“成都老字號玉蘭齋的玫瑰蜜汁糖,半兩銀子還得排一天隊,人家這個都給你了,還舍不得一兩錢銀子?”
“傑哥,我真的只得了一吊錢,我不敢騙你。”薛洋當然不會知道那糖果多少價錢,只得苦苦求饒。
“你這個小雜碎。”叫傑哥的男人,一把抓住薛洋的頭發,強迫他把臉擡起來,“長得倒還能看,我看不如把你賣到勾欄院去,給傑哥換點錢,還能讓你吃飽飯倒也不錯。”
“算了算了傑哥,他全部家當都在這裏,想來也不敢騙人,賣到勾欄卻是要壞規矩的,何況你沒聽街角算命的瞎子說他命犯孤星,叫我們離他遠點,勾欄也不敢收他的。”幸而走狗裏還有人有一些良心,說了幾句不中聽的,好歹救了薛洋一條命。
他們自然拿走了那吊錢,同那包價值不菲的糖果。
如果沒有嘗過甜的滋味,其實也不甚在意,但一旦得到又即刻失去,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仇恨的火種突然就埋在了他心中,只是還不足以将他焚盡,他感知着身上被揍得疼痛,和嘴角留下的血跡,以及一地狼藉,握緊了拳頭。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我洋,開一波洗白,我真的沒有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