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帝揮退了衆人,同謝太傅兩人一起緩步走在宮廷之中。

隆冬時節的第一場雪,下得細細密密,多情而溫柔。兩人皆受過良好的禮儀教導,行走之間,連衣袂摩擦之聲都少,只剩下初雪落在傘面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蘇凝綠神情散漫,好似方才在太後宮中揮斥方遒的不是她本人一般。她伸出手去,接到一片雪花,好似獻寶一般捧回來給謝淮瞧,那雪花卻在這一瞬間化作一滴水珠,停留在了她細白的指尖。

謝淮瞧着那水珠,低聲道:“您仔細着涼。”

她沒能從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裏頭聽出什麽煙火氣,便忽然側頭去瞧他,提醒他道:“這傘都遮在朕頭頂,太傅仔細着涼才是。”

謝淮這才發覺自己朝外的一側肩膀上在這麽一會兒,已然積起細密的雪花來,趁着肩膀的溫熱融化流下,打濕了他大半邊身子,依稀能感到涼意。他有些恍然,口中卻說:“臣不會着涼的。”

蘇凝綠被這句話說得啼笑皆非。

若不是親眼瞧見,很難有人能相信那傳聞之中權傾朝野,挾持幼帝的謝太傅其實只是一個溫和得過分的小郎君,甚至連給人撐傘,他都覺得自己無礙,只記挂着身側之人。

她嗤笑道:“太傅可是想趁着生病好推脫公務?”

謝淮一梗,彬彬有禮地回答道:“自然不會。”

“那就行了,”蘇凝綠把他握傘的手往他那一側移了移,“別被雪淋着。”

謝淮認真道:“臣幼時,也常為弟弟撐傘。”

許是雪地之中只有他二人,讓向來恪守禮節的謝太傅多了幾分談興,他瞧着遠處巍巍宮殿,“母親恪守禮節,對姨娘所出的弟妹照拂有加,每逢雨雪之日,必要臣撐傘去學堂接弟弟回來。第一回去的時候,臣與弟弟都淋濕了,弟弟年幼體弱,發了高燒,父親責問臣是否有意,母親也同臣說應當把傘讓給弟弟妹妹。”

蘇凝綠有幾分吃驚,道:“為何不叫下人去接?”

謝淮垂了垂眼睛,平淡地敘述,“母親見棄于父親,因此希望臣能在父親面前搏得父親好感,其中一條便是友愛幼弟。她同臣道,你年長許些,身子健壯不易生病,父親見你淋濕了衣裳卻還能接回弟弟,必然對你贊譽有加。”

女帝眉頭皺得極深,她沒有什麽不該妄議臣下家事的想法,只是粗暴地道:“你娘腦子裏生了根棒槌。”

謝淮極輕微地笑了笑,垂眸瞧着她面上的憤憤不平,“很多年了,一直沒有人為臣說話。後來臣與謝家決裂,在京為官,維護臣的人,大多是與臣有共同利益,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臣倒臺——陛下,您又是為何對臣如此維護呢?”

蘇凝綠虛僞地道:“自然是因為太傅是朕的老師。”

“是麽,”謝淮注視着她,有幾分意味深長地說,“臣險些以為,陛下拿臣當了一把刀。”

蘇凝綠一驚,擡頭看去,卻發現二人已然無聲無息地到了她寝殿之前。謝淮送她到廊下,溫和地道:“陛下進去吧。”

蘇凝綠瞧着他,有幾分被看穿的不适感,然而對方面上又實在是一片光風霁月,讓她也難免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你等會兒,”她說罷,提起裙子匆匆忙忙奔進去,不時又拿了一把傘出來,展開給他看了看,“這是宮內內侍給貴人打傘時用的,特別大,你拿好了。”

謝淮不知道她什麽意思,猶疑着問,“這是?”

“以後謝太傅只給朕打傘。”女帝說。

謝淮怔了怔,對方卻忽然發難。

宮內禦制的傘往往都在傘柄處被打磨成圓滑的彎鈎,方便挂起瀝幹,而蘇凝綠便用那打彎的傘柄勾住了謝太傅的腰。

謝太傅為人清瘦,腰身自然也清減,被傘柄一勾,往前踉跄了兩步,幾乎與她貼着面。

“聽見了沒,”女帝睥着他,略有幾分傲慢地說,“這是聖旨。”

“……”

半晌,謝太傅整了整腰間的衣服,咳了咳,無奈地道:“臣遵旨。”

……

宮門眼見要落鎖,謝淮平靜地踱步出宮,夜間巡邏的禁軍見了他,抱拳行禮,謝淮作揖以還,“周将軍辛苦。”

“太傅多禮了,”周将軍笑了笑,“太傅是要往六部去?”

謝淮平靜地道:“去刑部。”

周将軍目送他離去,一側小将忐忑地說:“才聽說前兩日施侍郎沖突了謝郎君,如今就落得如此下場,這謝太傅瞧着好相與……”

周将軍一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冷冷說,“此事還未有定論,你身為禁軍,難道要當散布謠言的多嘴鳥雀嗎?”

且不論旁人如何看,謝淮面色平靜,獨身一人到了刑部。

宮城落鎖,而六部所在的皇城卻是燈火通明——這也不奇怪,此案除卻地位超然的謝淮之外,還牽涉到一個禮部尚書,一個吏部侍郎,加之辦案的刑部,六部裏頭一二把手牽扯進了小半,更兼之有謀反之實,只怕六部之中能安安穩穩回家睡覺的人才是少數。

刑部正是兵荒馬亂,禮部、吏部不明所以來要人或是來求情的不在少數,吏部尚書同施尚書是故交,又是施琅上司,同樣在此坐鎮。

吏部隐隐為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人稱“天官”,尋常尚書在街上遇見尚要退避,如今這麽一尊大神坐鎮,讓原先有些忙亂的刑部衆人愈發手忙腳亂。

唐夔一面着人去拿施琅身側仆婢,一面又要叮囑将那些收繳來的甲胄妥善安置,還要時不時地接受吏部尚書的挑刺,額頭青筋跳動,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煩躁得簡直想把吏部尚書的頭打掉。

謀反!什麽是謀反,這個老爺們到底知不知道!連隆懿太後聽了都束手束腳的,他居然還敢在這邊摻和!

吏部尚書瞧着唐夔有幾分不耐煩的樣子,頓生不悅,他絲毫沒有給人添亂的自覺,在他看來,大家同為六部尚書,唐夔審問那施家父子還有幾分不夠格,他分明是畏懼了那謝太傅的威勢!

謝淮雖是先帝任命的顧命大臣,卻很為朝臣所忌憚,因着女帝尚且年幼,底下人遞上去的折子俱都是先經了謝淮的手,由着謝淮整理分類後交由兩宮太後、幾個老臣共同裁決。眼見着這些年過去了,幼帝初露鋒芒,兩宮太後垂簾已是名存實亡,當年的諸多老臣也十不存一,只有謝淮,青春正好,聖眷優渥,扼着百官命脈,讓人忌憚。

在吏部尚書看來,六部應當上下一心,共同對抗謝太傅,如今折了兩個人手,偏偏還是內部的唐夔動的手,他焉有接受之理?

吏部尚書哼笑一聲,有幾分怪聲怪氣地說:“唐夔,六部一體,也許是本官好說話太久,讓你忘了本官的脾氣有多不好。”

唐夔才要反唇相譏,卻聽見後頭傳來一道清淡的聲音。

“巧了,在下也覺得自己好說話太久,讓餘大人忘了在下的脾氣有多不好。”

踏雪而來的郎君收起紙傘,雖未穿紫袍衫、束金玉帶,卻是岩岩若孤松之獨立,讓人不敢掠其鋒芒。

“……”

屋內陷入死寂。

作者有話要說:  阿綠:朕覺得自己好說話太久,讓你們……

謝淮溫聲提醒:陛下,您近來也沒怎麽好說話。

阿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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