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帝如願立了威,接下來幾日心情都不錯,可謝太傅恰恰相反,在她跟前沉默了好一段時日。

這日蘇凝綠依言完成了他布置的功課,一擡頭便見謝太傅坐在一堆折子前,瘦削的手腕拿着折子,卻正轉過頭來打量自己。

她怔了一怔,頗有幾分好笑地問:“好看麽?”

“……”謝淮狼狽地回過頭,不去看她清亮的眼眸,呵斥說,“陛下此言太不端莊,再将方才的《禮記·曲禮》抄錄一遍。”

蘇凝綠一針見血:“太傅臉紅什麽,難道是朕當真生得那麽好看?……比之京城第一美人的梅家娘子如何?”

“……”謝淮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緒,“《禮記》有雲:‘毋不敬,嚴若思,安定辭,安民哉。’陛下可知是何意?”

這句話的意思是:君子沒有不恭敬、不嚴肅的形象,這種形象就像在思考一樣。說話有條理,抑揚頓挫,節奏分明。心定則其言安穩而舒暢,容态恭嚴而語辭安定,則君子之形象已俱,民衆佩服。

謝太傅深覺難以和女帝進行富有邏輯的溝通,于是決定以掉書袋的方式進行越級碾壓。

蘇凝綠卻不甘示弱,仰臉一笑,“《禮記》還言:‘禮聞取于人,不聞取人,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太傅以為何解?”

這句話的意思是:從來只聽說禮是從別人那裏學來的,沒聽說過用禮節評判約束別人。只聽說禮用于學習,沒聽說過禮用來管教他人。

她現學現用,把謝太傅噎了一噎。

若是往日,謝淮如何會被這樣區區一問穩住,可他方才被女帝攪亂了心神,也不是小孩子一般非要争個勝負,因此聽她活學活用,反倒無奈地笑了笑。

小皇帝有時候聰明得簡直像個精怪,就是總把心思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叫人無奈。

蘇凝綠見好就收,眼見着兩人之間的氣氛達到了近日來的最佳,悄悄松了口氣。她着實不知道,這段時日謝淮為何對自己有些冷淡,難道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卻也不盡然,若是當真瞧出了,只怕要揭竿起義,哪裏還能好好坐在這裏同她講《禮記》。

她于是趁機問出疑惑,“朕心存疑惑。依着太傅往日作風,當不會在施家落魄之時還不依不饒,可這回為什麽……為什麽不求情?”

這話困擾她許多天,一吐出之後頗覺神清氣爽,卻也遺漏了謝淮面上的複雜神色。

謝淮面色淡淡,手中握着的奏折無意識地輕輕點着桌面,瞧着小皇帝漂亮的茶色眸子,低聲道:“……因為此番都不同往日。陛下想要撤掉施齡的尚書之位許久了,是也不是?”

蘇凝綠笑嘻嘻地道:“果然瞞不住太傅。朕前些日子接到儀鸾衛暗報,施齡借着冬日小國進貢之時,撈足了油水,那些貢品乃是先由禮部尚書挑過,剩下的才獻上來給朕這個皇帝……東西倒不要緊,只他如此陽奉陰違,仗着是東宮太後提拔上來的,就如此猖獗,朕定難姑息。”

謝淮瞧着她,心緒有些複雜,卻只是道:“施齡身披甲胄面聖,乃是犯了大忌,臣不願意陛下的尊嚴受到丁點兒的挑釁,由是求陛下重罰施家。”

蘇凝綠聽着這話,先是意外,随後便覺得心頭柔軟。

謝淮不是什麽軟綿綿的人,他在外人看來,是可以對百官生殺予奪的大奸臣。雖說這少年奸臣生得一張柔軟儒雅面龐,可的的确确,正是因為他的手段足夠強硬,外震百官,內定太後,女帝才如今能把皇位坐得這樣牢固,

也只有對她的時候,他才總顯得柔軟無害,唯一的攻擊武器就是《禮記》以及許多作業……

等等。

女帝心裏想了想,不得不承認……拿《禮記》和作業作為武器的謝太傅一樣很可怕。她方才應該是被美色迷了眼,才能想出這等違心之話。

女帝隐隐約約有些明白現在謝淮的複雜心态,卻也不能張口安慰什麽。前朝的武皇帝先後從夫君、兒子那裏奪權,甚至為此掐死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在滔天權勢之前,所謂血緣親情着實不甚可靠,謝淮想必比她更清楚,因此她現在絕對沒法給出任何承諾。

她只能岔開話題,詢問謝淮,“施家有太後接濟,應當不至于太落魄,近來如何?”

謝淮起身,将方才一直握在手中的奏疏遞了過去,在女帝看奏疏的時間,他簡短地概括說:“兵部帶兵抄家,禮部左侍郎帶人抄錄單子,結果發現跑了一人,所以上書來詢問。”

蘇凝綠瞧了瞧,有些驚訝地道:“……逃跑的,是施琅的生母薛氏?”

女帝此番抄家并不算得多麽嚴苛,像是施夫人童氏帶來的嫁妝之類并不抄沒。自然也有些奴仆會卷了錢財私逃的,奴仆若是私逃,被抓回後果很嚴重。但是姨娘之流又有些不一樣,她們很多不是奴籍,完全可以由童氏發了錢財自行遣散。

她想到當初在隆懿太後跟前見的那一面。

施夫人當時已然完全失了方寸,可這薛氏不一樣,她有理有據,進退有度,女帝瞧得出,她才是做主的那一個,施夫人先頭的一席話皆是看着她的眼色說的。且她着實生得太貌美了些,就算是女帝都難得對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聽聞施齡非常珍愛他這妾室,她又是施琅生母,無論如何都不該逃跑,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施家有太後接濟,無論如何不會太糟才是。

蘇凝綠知道謝淮近來十分關注施家,便索性問他:“這薛氏着實有些奇怪,老師可知道她是什麽來頭?”

女帝最愛聽人說八卦,謝淮是翩翩君子,按說不喜道人長短。可她年幼時需得八卦哄着才肯上課,多年下來倒是把謝淮變成了她的一丘之貉,說起旁人的八卦來,已經沒什麽心理壓力了。

謝淮略略沉吟,“這說來話長……”

這便是願意說的意思了。

蘇凝綠眼裏閃着光,她平日聽小黃門編排諸多大人許多故事,可是從謝太傅嘴裏說出來的又額外不同些,他這人瞧着溫文,然而口齒清晰,文采斐然,等閑不開口,一開口便極為有趣。她點頭應了,還小意殷情地拿琉璃盞給謝太傅斟茶,道:“太傅快說。”

謝淮見她擠眉弄眼的,捏了捏她臉頰讓她注意些,才道:“施小郎君是妾生子,不過施夫人無子,于是後來他家開了宗祠,把他記在施夫人名下。薛氏原是獲罪了的罪臣女眷,被施尚書從教坊司裏頭贖出來納了,卻叫下人們都稱呼其為‘二夫人’。”

蘇凝綠吃驚道:“朕聽聞商賈人家有置平妻,可堂堂尚書,怎麽如此糊塗?施夫人的娘家難道沒有微詞嗎?”

謝淮微微笑,道:“施夫人的兄長,同施夫人的子侄,俱是那女人的裙下臣,先頭她還在教坊司時便是冤大頭,等後來她被贖了身,仍然十分殷勤地上門探望。施夫人縱有微詞,卻沒有娘家撐腰,因此以往在後宅內與薛氏最是不對付。”

女帝生在宮廷,這些穢亂之事自小也聽過不少,可這麽驚天駭地的,還是頭一回聽聞。這樣一看,竟是不知道到底是這女子做了嫖客,還是那些男子做了嫖客呢。

……而且還是沾親帶故的一大群人捧着錢上門求她嫖。

女帝:“嚯,可真是個紅粉英雄,女中豪傑。”

她又想了想那施家小郎君的模樣。

施琅前些日子很出風頭,京中甚至有人吹噓他說是謝太傅第二,便是說他生得不俗,且很有幾分少年意氣,雖然不及謝淮遠矣,卻也有許多小娘子芳心暗許。

可偏偏這樣一個出色兒郎,眼見着也老大不小了,同齡人都快生孩子了,就他還打着光棍。原來她以為是這小郎君有什麽隐疾不成,現在想想,家裏頭這混亂的關系,也足夠叫尋常人家聞風喪膽了,哪裏敢嫁女兒。

這麽一想,又有些懷疑,眼珠子往謝太傅那兒一溜,眯着眼,也不知是喜是怒地道:“我道這番老師發這樣大脾氣,怕不是,那施琅家學淵源,自個兒持身不正,到老師這兒不莊重了罷。”

謝太傅:“……”

還真被她說中了一二。

謝太傅冷淡地想:當時那施琅出口調戲,說要叫打馬球輸了的那人去自薦枕席,如今既沒有要他的命,就算是放過了他。

謝太傅倏然收回了微笑,瞧着小皇帝那略帶幾分調弄的笑意,冷冰冰地說:“陛下此言就很不正經,很不莊重了。”

蘇凝綠生怕他再拿《禮記》壓人,她記得的也就那麽幾句話,可說不過謝太傅,雖然對施琅有些惱火,對着謝淮卻只是應聲道:“朕知道啦,朕莊重些……既然堂堂朝臣鬧出這等醜聞,那平日裏唧唧歪歪的那些禦史們怎麽連個屁都不敢放?”

謝太傅道:“這事兒知曉的人并不多,可施家卻是東宮太後表親,捕風捉影的事情,何人敢告。”

“至于如今施家已經倒臺……”謝淮想了想,篤定說,“自施家出事以來,西宮太後一脈就沒怎麽說過話,應當是正在準備。”

這麽幾日過去了,算算也就這兩天,就會有長篇大論,将東太後黨羽俱都羅列在內,往皇帝面前遞。

蘇凝綠眼睛亮起。

謝淮:……總覺得陛下又要搞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太傅:《禮記》攻擊,biubiubiubiu!

女帝: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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