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所謂“毒瘾”,其實是煙瘾,乃是将煙絲同一種喚作米囊子的果實混在一起,造出來的藥物。
米囊花初入九州時,人人以其為觀賞之物,發展到後來,也不過是以其入藥罷了。可後來被有心人拿來利用,造出了“鴉片”,一時達官貴人皆以手握一杆煙槍為榮,成日吞雲吐霧,渾渾噩噩。前朝正是亡于此,因此本朝開國以來就嚴令禁止百姓再植米囊花,一些大夫若要種植入藥,也要有清清白白的一本賬,寫着種植幾何,用去何處。若是這花帳無法抹平,乃是觸犯了大周刑律,不論多少一概要入獄的。
且米囊子價貴,尋常百姓用他不起,便有些皇親國戚也得掂量着那暗處鸾儀衛的監視,從不敢逾矩。
冬至降至,有祭祀大典,正是滿城禁軍都緊着皮子,唯恐生變的時候,偏偏這會兒發覺了一個吸食鴉片上瘾的施齡,簡直不敢讓人細想。
這米囊子是何處而來?施齡吸食鴉片,那施家其他人呢?米囊子流向不明,那京城中其他王公貴族呢?
誰知道,這比毒藥更可怕的鴉片,到底在無聲無息之時染指了多少文武官員?
難怪,謝淮連傷口都不包紮就急匆匆地進宮來禀告。此事幹系甚大,他也沒有把握到底牽連了多少官員,所以甚至不敢将這事轉述于旁人之口。
女帝靜了靜神,盯着刑部尚書,直到對方額頭上沁出細細冷汗,才開口問:“薛氏追回來了嗎?”
唐夔覺得自己簡直是有苦難言。抄家雖然是大事,但是逃了個姬妾卻是小事,他又不是兵部的人,哪裏管得着追人之事?現在好了,施齡在他的地方被發現犯了煙瘾,發瘋傷了謝太傅,再聯系到薛氏潛逃,那就不是小事了。薛氏極有可能與這米囊子有關,不然以她的地位,逃什麽逃?
他一口氣背了好幾個鍋,覺得自己現在像個萬年王八,喪氣極了。
蘇凝綠冷笑說:“看來朕的六部官員,皆不像朕所預料的那樣靠譜,朕把太傅放到六部,只怕是叫太傅來替你們擦屁股的。”
謝淮:“……”這句話是不是哪裏有點不對?
唐夔拭着額頭冷汗,苦笑道:“勞煩陛下同謝太傅了。”
謝淮對他頗有幾分同情。唐夔自覺是因為背了鍋,可謝淮卻比他清楚得多,女帝本就對如今遍布沉疴的官僚體系有所不滿,施家就是她開的第一刀,若是如今另外幾個尚書也撞上來,只怕也不能在女帝手上讨到好。
他想了想,打圓場道:“微臣初初上任,有許多不同方面,還依賴幾位大人提點,何來勞煩。”
蘇凝綠聽他這麽說,知道他不贊同自己鬧出太大動作,不由輕哼了一聲,不鹹不淡地道:“太傅果然是個好上官,這還沒交接完呢,就先替他們說起話來,這是怕朕一怒之下把六部都褫幹淨了不成。”
謝淮恭敬地道:“臣是為陛下着想。”小皇帝雖有手腕,有時候做事卻稍顯急切。
女帝眯着眼瞧着他,慢條斯理地問:“哦,那依太傅看來,朕與六部孰重?”
謝淮對她動不動冒出的幼稚之語已經司空見慣了,上回她還對傳說中的京城第一美人梅家娘子抱有深切的敵意呢。他自覺是因為自己為六部說話,讓小皇帝覺得自己有些與她離心,遂溫和地道:“陛下是山河之主,是臣效忠的對象,為何要與六部相比?”
一側的唐夔:“……”
他沒有見過女帝先頭撒潑要謝太傅比較自己與梅家娘子孰美的樣子,如今瞧着眼前這一幕,莫名生出一種荒誕的感覺:陛下怎麽像個吃醋的小娘子?我們六部官員是外頭的妖豔賤貨?
……然後謝太傅是個妻管嚴?
蘇凝綠勉強感到滿意,瞧了瞧謝淮的傷口,自顧自上前執起他另外一只沒有受傷的手,“走,朕與你們一起去瞧瞧施琅。”
唐夔:看起來像是捉奸。
謝淮皺眉,不贊同地道:“陛下,眼見着宮門就要落鎖,您哪怕想要去,也不該深夜出行。”
蘇凝綠“哦”了一聲,酸溜溜地說:“不看看你在六部怎麽樣,朕怎麽才能相信你的話?”
謝淮:……合着你還真想去捉奸?
他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錯覺。
知道勸不動她,謝淮瞧了瞧外頭,近日雨雪不絕,方才入宮來還是一片晴朗,如今又下起了鵝毛大雪。他接過侍女送上的大氅,親手為女帝披上,長長一件凫靥裘,裘衣翠光閃爍,豔麗異常,顯得她尚存幾分稚氣的眉眼也多了幾分銳利冷豔。
他接過侍女遞來的傘,沖着女帝招了招手,“臣為陛下打傘。”
蘇凝綠笑了,走到傘下。
一側的唐尚書孤零零一人舉着傘,瞧着兩人率先走在了前頭,覺得自己莫名有幾分多餘——很多年之後,謝淮與女帝成親,喝酒的唐尚書才明白今日的異樣感從何而來。這約莫就是……單身狗的心酸吧。
……
這已不知是六部通宵值守的第幾個夜晚了,難免有幾分松懈,連先前鉚足了勁兒要找麻煩的吏部尚書都熬不住回家休息去了。
守夜的小吏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着瞌睡,連腳步聲都沒聽見,直到一行三人走到他跟前,他才被自家尚書略帶怒意的聲音喚醒,吓得“撲通”一下從椅子上滑落了下去。
這才注意到來人有三,除了兩位尚書外,還有一身披裘衣,眉目皎皎的小娘子。她凫靥裘之上還是沾滿了凍雪與水光,波光粼粼之下,翠羽泛出或藍或綠的豔光,因此便顯得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冷厲似霜刀。
小吏急急忙忙地給女帝請安,女帝擺手免了,倒不難為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瞧了瞧一側的唐夔,“唐尚書把刑部管得不錯。”
唐夔:“……”
他覺得今天女帝可能不打算放過自己了。
還好有謝太傅救場,适時開口,“請唐大人帶路。”
唐夔将女帝引至施齡的牢房前,想了想,沒有打開牢門,躬身道:“方才太醫為其施針,說是能讓他鎮定幾個時辰,只是陛下萬金之軀,還是莫要靠太近。”
女帝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裏頭縮在稻草堆上的那一道人影,語氣古怪地開口,“施齡?”
側卧的施齡聽見女帝的聲音,險些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等到回頭見到由人陪伴的女帝真的站在監牢之外,頓時激動起來,撲了過來,他口齒有幾分不清楚,卻凄切極了,“陛下!臣冤枉!”
蘇凝綠面無表情地打量着他,忽然笑了笑,“施尚書不冤枉,怎麽到現在還不清楚呢?”
施齡結結巴巴地為自己辯解,“臣……臣确無反意!也不知道那孽子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米囊子也是薛氏那賤婦哄騙我用下的,臣無辜!”
他說着,便砰砰地往地上磕頭。
一側謝淮和唐夔皆是側身避讓,不願意瞧昔日同僚的笑話。
蘇凝綠卻站得穩穩當當,受了這大禮,由着他把自己身上的罪名推得一幹二淨。
她許久沒有說話,讓磕頭的施齡有些忐忑,忍不住擡頭去看她面色。女帝歪了外頭,瞧着他,像是有幾分疑惑,“朕很奇怪,你們這些大人,記性為何都這樣差?”
施齡面色微變,“皇上?”
蘇凝綠蹲身瞧着他,似笑非笑,“唉,施大人大概是忘了,東宮太後之前叫你發嫁走的順義王妃了。”
順義王妃柳郁青,本是亡将孤女,先帝憐憫她,召她進宮陪伴當時的皇太女。二人名為主仆,情同姐妹。
柳郁青心細如發,有她在側,女帝并不如何親近兩位太後,兩位太後也不那麽好拿捏女帝。所以順義王前來朝內求親的時候,東宮太後随手一指,滿口的“郁青姑娘伺候皇帝多年,最是個穩妥人,也該從出去享享福了”雲雲,把柳郁青送到漠南那苦寒之地“享福”去了。
此後,女帝性情愈發孤僻,可在太後眼裏,孤家寡人的女帝實在是乖順極了,是她們最喜歡的皇帝。
前不久才傳來消息,柳郁青因着水土不服,纏綿病榻許久終是撒手人寰了。
為東宮太後辦這件事兒的,恰恰就是當時的禮部尚書施齡。這個點子,其實也是他私下裏向太後進的言。
誰也不知道,當年才八歲的女帝,能将一樁仇怨記到如今。
施齡愈發惶恐,砰砰往地上磕頭,他想要說些什麽,甚至供出背後的東宮太後,可他見到女帝面上的平靜,忽然就心生死意。
他終是明白,那個他們曾經以為年幼可欺的小皇帝,從來都不曾存在過。她才是大周的主人,終有一日,那雙細白柔嫩的手,會扼斷他們這些反抗者的咽喉,獨身一人站在權力的高峰。
蘇凝綠慢慢騰騰地站起身,抖了抖大裘上自外頭沾來的雪水,對着遠遠避開的兩人道:“好了,過來問話吧。”
唐夔見到施齡慘狀,覺得背後發白毛汗,忍不住悄咪咪地瞧了女帝一眼——難道是陛下剛才打他了?
随後就正對上了女帝略帶幾分戲谑的目光,她歪頭笑道:“唐尚書?”
唐夔一個哆嗦。
可很快,吓人者就遭到了報應。
蘇凝綠被突如其來的一只手掌捂住了臉,唔唔了兩聲,聞見清苦的草藥味兒,悶悶地問:“太傅?”
“陛下,”謝淮無奈地道,“別那樣笑了,唐尚書都被您吓壞了。”
“……”
作者有話要說: 謝淮發動絕技:手掌封印
蘇凝綠:正是太傅的手掌,把朕往越跑越偏的反派路上拉了回來
被反派笑容吓得瑟瑟發抖的唐尚書:太傅快收了陛下吧,百官都要睡不着覺了!
為什麽大家都說想看感情線,我一直覺得自己寫了不少感情線(阿綠式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