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慶明對着自己這個耿直的侍衛長很是無奈, 他到底是跟在身側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人了,從她少年時披甲出征到後來戍衛河西, 崔平一直跟在她身側保護她, 對他便不好如對尋常下屬那樣不假辭色。
她只好歉然地瞧了瞧馮汜。馮汜倒是好修養, 并未動怒, 只是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崔平此時方禀告了原州、忻州出事。
慶明一聽, 登時忘了方才的馮汜,拂了案上茶杯,沉聲問:“原州防軍是吃白飯的不成!”
崔平道:“原州刺史前日奉命出去派送糧食, 城中守備不足,結果被逐個擊破, 運往綏州的糧食半道被劫, 死傷無數。”
“您當日忌憚您不在的時候,突厥會挑最為靠邊的平洲下手,特地命原州刺史派人前去運送糧食, 可如今平洲無事, 而原州元氣大傷,只怕餘下諸州……”
“你送信回去給裴副将, 叫他加重平洲防備, 糧草之事,我來解決。”
“是。”
崔平應下之後,并未退下。
慶明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道:“還有何事?”
崔平瞧着她漫不經心的模樣, 忍不住說:“殿下,如今在京中,您還應當謹言慎行……此處不必軍中,處處有人耳目,軍中機密一旦洩露,後果不堪設想。”
慶明皺眉,“你是在提醒我,先頭原州運糧之事,是有人故意洩漏了軍情?”
崔平恭敬道:“還是小心為上的好。”
慶明卻笑起來,擺擺手道:“我身邊連一個奴仆,都俱是知根知底服侍了十來年的,身邊之人不會有奸細,應當是湊巧。崔副将莫要太過疑心,我瞧着延之這段時日都被你趕了不少回,他素有将才,是一塊蒙塵璞玉,并非我身邊的尋常面首之流,很不必提防至此。”
崔平面色不變,低聲應了。
“還有一事,”崔平說,“外頭傳馮郎君像謝太傅,這事兒,殿下想必也聽說了。”
慶明不以為意,“不過以訛傳訛罷了。”
崔平輕輕嘆口氣。
殿下什麽都好,就是太自負了些。她以為馮汜對自己一片真心,可那馮汜同她幾番面聖,都試圖吸引皇帝的目光,她怎麽也能視而不見。
且馮汜此舉,皇帝心裏什麽想法且不說,那謝淮權柄顯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對陛下的愛重,難道能坐視馮汜如此作妖?
他這是擔心,馮汜會把禍水引到殿下身上。
“你且寬寬心,”慶明又道,“河西有精兵壯馬五萬,何須畏懼那些鞑虜,你久在邊疆,未曾見過京城繁榮,不如趁着這些時日,好好松散松散罷,我聽說你好樂,京城歌妓娘子有名者衆,不妨到處去玩耍長長見識。”
崔平擡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半晌也只是說,“是。”
等慶明過來的這段時間,蘇凝綠又問謝淮,“突厥貪婪,如今涼州主将不在,他們便得了不少甜頭,之後必然還不肯罷休,邊境諸州,老師以為突厥要再選何處?”
謝淮斟酌着道:“津州與突厥接壤,只相隔一津江;忻州先雖然打退突厥,但如今沒了糧食供應,也支撐不久……至于離涼州最近的營州,最是繁華昌盛,是拱衛涼州的最後一道防線,突厥若打定了主意要開戰,自然也不會放過營州。”
蘇凝綠笑道:“突厥如今的這位可汗是個大慫包,被慶明連着打敗兩回,便足足有大半年遇見她的軍隊都繞路而行,此番必然是繞過忻州的。”
“可是,”她話頭一轉,有幾分意味深長地道,“若想要直取涼州,卻也有辦法。數州之間,地勢複雜,當年先帝在河西作戰,為着糧草運輸,特特開辟了不少密道。”
謝淮到底在先帝身側時尚且年幼,對這些早先之事知曉不多,聞言便道:“若是密道,突厥人又如何得知?”
蘇凝綠慢吞吞地道,“自然是有人要他們知道啦。”
謝淮瞧着眼前滿眼算計的蘇凝綠,有幾分心情複雜,“……陛下算計人心,可怕會被人算計了?”
“朕不怕,”蘇凝綠卻迅速歪樓,“不過若太傅要算計朕,朕便雙手奉上自己的真心!”
謝淮淡淡道:“陛下還是收好了自己的心罷,若是臣一時來不及接,再有個什麽馮郎君之流的,接了過去,便不好了。”
蘇凝綠被堵得厲害,索性翻了個白眼,不去撩這塊不動的頑石了,她吩咐宮人一會兒将慶明引去禦花園,自己便款款叫人抱了貍奴,去禦花園裏頭放風玩耍了。
不時,接到诏令的慶明匆匆入宮。
她原以為蘇凝綠必定要問責,可出人意料的,對方看起來心平氣和,從容極了。
雙方就着事情本身探讨了一番,慶明長公主反而有幾分不自在,她瞧着蘇凝綠神情平靜地撫摸着自己腿上的貍奴,心道:難道摸貍奴能平心靜氣不成?
過了一會兒,她想到什麽,回頭瞧了瞧,便見到神情平靜的謝淮站在遠處。
這時才反應過來,嘲諷地一笑:哦,不是貍奴叫她平心靜氣,是謝淮叫她平心靜氣。
那頭謝淮遠遠避開,以示避嫌。他平日在女帝身邊摻和了的軍事其實不少,然而在外人面前,他卻總是寸步不讓,不叫蘇凝綠被人留下任何把柄。
因此馮汜也被迫離開了慶明長公主的身邊,同他站在一處。
他一面用盡全力地試圖從那頭聽見只言片語,一面漫不經心地同謝淮道:“太傅今日休沐,為何也在宮中陪伴陛下?”
謝淮不鹹不淡地道:“身為陛下的老師,我自然會出現在陛下需要我的時候。”
這話輕飄飄的,沒半分煙火氣兒,卻叫馮汜忽然很感興趣的,轉過了頭。
他輕輕地笑着說:“來京前便聽說謝太傅名聲在外,是一等一的天子近臣,這兩回一看,果然如此。只是卻不知道,謝太傅到底是不是當真像自己覺得那般效忠陛下呢?”
謝淮瞧了他一眼,“想來比馮郎君要多出幾分真心的。”
馮汜哪裏會在意這麽一點不好聽的話。他從微末小将做起,後來投靠了長公主後受到的白眼多了去了,謝淮這話說得不算過分。
他微微笑道:“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價格的。連真心也可以上了杆秤稱量一番,明碼标價。”
他以為謝淮不會反駁的,就算反駁了,也是心虛的表現。
馮汜不信有一個人可以光風霁月到如此程度。
可謝淮卻說:“馮郎君沒有真心,不過是想要從別人那裏取得什麽,才假模假樣地用明碼标價的幌子裏證明自己并不貪婪。若真有一番真心,自然重逾千斤,世上安能找到一杆稱量的杆秤來。”
他無意嘲諷馮汜,而是真心提點。
慶明長公主絕對算不上一個好的将領,更沒能擔起身為節度使戍邊衛民的責任,可待馮汜,已是萬分誠摯了。
這種真心,卻錯付給了一個認為真心可以用黃金白銀買回來的人。總是有幾分可憐的。
馮汜卻仿佛被戳到了痛腳,他臉上的溫文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尖銳地反問,“你的真心,若是再如何珍貴,卻都不是對方想要的呢?哈,謝太傅,監守自盜者說些什麽真心不真心的話,你不覺得可笑嗎?”
謝淮面上風輕雲淡的神情終于被打碎了一角。
先帝臨終前,床邊沒有旁人,只有他和蘇凝綠。先帝是如何握着蘇凝綠小小的拳頭放到自己的手掌中,要他好好輔佐阿綠的,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馮汜便是別的不堪,這監守自盜一詞,只怕真的說得沒錯了。
“我的真心,”謝淮卻忽然笑了起來,瞧着遠處的小皇帝,神情漸漸柔和,“我原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要。”
她是九五至尊的帝王,生來就坐擁天下,富有四海,還生得玲珑心腸,待人幾分真幾分假,叫人分辨不清。
他原以為,自己的忠誠便是對她最好的回贈了,旁的他不敢想,也不敢給。無非是不知道她想不想要。
很多年以前,他将全身心的柔軟善良都交給自己的家人,可後來他那相信真心可以換來真心的母親是吊死在枇杷樹下的,他便漸漸看開,知道予人良善,未必就能得人真心。
可蘇凝綠不一樣。
謝淮現在可以篤定,小皇帝待自己,就算有兩分虛僞,剩下也有八分赤忱。
于是他對着馮汜說:“……我的真心,恰恰是她最求之不得的東西,她又怎麽會不想要。”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太過柔軟溫和,反而叫馮汜皺起了眉。
馮汜冷冷地說:“太傅許是在太平窩裏待得太久,不知道天下唯有權勢最能叫人迷了心智。你的權柄,兩宮太後想要,陛下也想要,你敢說,你用真心換回來的,是你想要的東西嗎?”
“我沒有什麽想要的,”謝淮說,“只是她若想要,我便給她罷了。”
若你想要我的忠誠,我便獻出我的忠誠。
若你想要我的愛情,我便獻出我的愛情。
不是以物易物,而是心甘情願。
遠處同慶明長公主正說話的小皇帝似有所覺,忽地遙遙瞧過來,便見郎君站在花下,連眼眸都好像盛滿了春日的陽光。此處風景平平,可謝淮便是最好的風景。
她忽然覺得心悸,就像是一只住在心裏的小貍奴伸着爪子,亂七八糟地扒拉了一通,叫人心癢難耐。
她短暫地出神想:完了,朕現在就想給他個交待。
作者有話要說: 本場最佳助攻·倒黴催的·負心漢·太傅贗品·馮汜:媽的,我本來想挑撥離間,被狗糧塞了一嘴。
嗐,其實大家不要太急着要謝淮的交待,他內斂保守,并不是會主動交待的性子,但是這不代表他就不愛阿綠了呀~正是因為愛,才要斟酌再三,小心翼翼,不能貿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