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蓊郁的山林連綿下了好幾天的雨,沉雲蔽日,雨霧氤氲,遠山仿佛籠在一層輕紗之下。

山門前的匾額被人打落在地,上面寫着的「隐山派」三個字像是黯淡無光,偌大的演武場,由大塊的條形青石鋪成,砌得方方正正,此時卻被一條寬約一尺,長超一丈的裂縫從中央劃過,可見不久之前,這裏發生過一次争鬥,比武的兩位高手至少都是達到了先天境界。

一個年輕人騎着一匹黑色駿馬,沿着寬闊的石階而上。

在經過演武場時,年輕人若無其事,但他身下的駿馬卻像是感覺到裂縫中殘存的冷冽殺氣,連從演武場旁邊經過也是不願。

年輕人安撫地撫摸它的鬃毛,卻不能緩解它的焦躁,他只好翻身下馬,讓馬暫且在附近等待,疾步沿着山道而上。

即便下過雨,空氣中的血腥氣依稀還在。

隐山派在河洛一帶不算大派,弟子中在江湖上名聲不顯。據說隐山派的武功至少要學二十年才能算小有所成,令人望而卻步,所以遠遠不如附近的鐵拳門、玉劍派、山河宗等門派人丁鼎盛,即使被人滅門,也是過了好幾日,山南道才隐約有些風聲。

王越得知此事,便往襄州趕來,此時卻知自己來得遲了。整個門派鴉雀無聲,一片死寂。

隐約聽得弟子別院中有人聲,他便往那個方向走去。

一個端水的老頭看到有人前來,駭了一跳,竟失手将水盆打翻:「你……你是誰?」

「吳伯不認識我了?十五年前,師父收我為記名弟子的。我是王越。」

記名弟子不算在入室弟子當中,也不必遵守入室弟子的規矩,只是有師徒名義,師父閑暇時指點幾招而已。陸天成收過的記名弟子大多不在山中,吳伯又怎會一一記得?

他渾濁的眼睛看了王越半晌,只覺這年輕人豐神如玉,俊朗無俦,和時常上山拜訪的富家公子頗有些相似,想必是吃不了苦頭,所以陸天成才沒有将他正式收錄名下,否則要守那二十年才能下山的規矩,怕是他也受不了這份清苦。

吳伯心下唏噓,回想起陸家慘案,正是由此而起,不由老淚縱橫:「公子,大少爺……他也要不好了……」

他說完雙腿酸軟,幾乎要跪倒在地。王越伸手輕輕一托,将他扶住,溫言道:「怎麽不好了?帶我去看看。」

吳伯便哆哆嗦嗦地推開了身後不遠處的那扇門,門內很是昏暗,依稀看得到床上躺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面色蒼白,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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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走到病床前,為他把了脈,便知他傷勢拖得太久,死期就在這三兩天,不由搖了搖頭。

吳伯看他神色,知道自家少爺不成了,心下凄酸,說起數天前發生的事。

陸天成的大弟子梁天逸天縱奇才,武學天分極高,十八歲時便達到先天境界,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和陸天成有了争執,兩人在演武場上厮殺一番,結果竟是師父敗于弟子之手。

吳伯當時還在山下采買,那天夜裏下雨,他就在山下客棧住了一夜,回來時才知道,梁天逸竟然沒有留手,弑師後還殺了不少師弟。

弟子們死的死,散的散,陸天成的續弦陸夫人和一雙才兩歲大的孿生兒女都慘遭不幸,只有這個亡妻生的孩子被打了一掌,當時閉過氣去,沒想到後來竟然沒死。可惜傷勢太重,就此昏睡不醒。

吳伯是陸家的老管家,如今陸家只剩下這一根獨苗,不肯離開。他到山下請了大夫給少爺看病,大夫也只是搖頭。

隐山派不夠有名,掌門的後宅之事江湖上也沒多少人關心。王越聽到陸天成續弦再娶,不由一怔:「師父的原配鐘夫人是不是還有過一個女兒,叫琳琳的?」

「鐘夫人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叫陸之霖。不過鐘夫人喚他也是霖霖。」

吳伯不知王越為何有此一問,卻見他面上忽有些可疑的紅暈,旋即消散,竟像是自己花了眼。

但見他伸手出去,将陸之霖挂在胸口上的玉佩稍稍提起,看了一眼,說道:「他原本是應該死了的,但這枚玉佩中藏着一道護體真氣,護住了他的心脈。這可真是天意了。」

鐘夫人在江湖上也是一個有名的女俠,已達到氣息驚動風雷的程度,随手一掌能使得天地變色,飛沙走石。可惜破關不成,隕落身死。她花了多年功力,将一道護體真氣藏于兒子的貼身玉佩當中,自然也是希望為兒子擋一次殺劫。

可惜的是,這道真氣存放的時間太久,已然消散大半。

王越嘆了一口氣,喃喃道:「看來,這是命中注定。」

吳伯不知他為何又說了一句語意相同的話,不由看向了他。

他卻不知王越的母親蕭夫人和鐘夫人當年曾是閨中密友,即便各自成親後,亦是經常往來。

王越五歲時,蕭夫人帶他來過隐山派。當時陸天成看上了王越的根骨,意欲收他為徒,但王越的父親當時患了重病,四處求醫,王越不能留在隐山派,陸天成便只好收他為記名弟子。

當時的鐘夫人指着自己十月懷胎的肚子說,此腹甚圓,當為女兒,會給她取名叫琳琳,以後嫁給王越為妻。王越十分歡喜,一口答應下來。兩對夫婦當場就交換了信物,陸家給的是一支玉鳳簪,王家給的便是這枚玉佩。

當年陸氏夫妻和王氏夫妻都恩愛非常,團聚之時,又豈會想到将來風流雲散。

随後不久,王越的父親去世,蕭夫人美豔至極,守不了空房,帶着王越嫁給了朝中一位官員。她卻還惦記着當年的這位密友,知道鐘夫人去世,還讓王越來看一看故人,最好把婚事給辦了。

天知道蕭夫人弱不禁風,又是個水性楊花的性子,怎地會和鐘夫人這位女中豪傑結為莫逆。

王越沒想成親太早,況且這樁婚事又是母親定下的。昔日,他對母親急匆匆地再嫁頗有些看不起,和父親也曾鹣鲽情深,也曾鸾鳳和鳴,她卻再嫁得這般快。這些年來,母親一見到他就哭訴自己當年過得多麽悲慘,年輕新寡,又是生得極美,不免遭人惦記。可是她既有鐘夫人這位高手作好友,能有多慘自然也不會有人信了。說到底她只是個吃不了苦的人。

遇到這種母親,他在感情一事上看得越發淡了。

自從懂事後,知道自己有一位「未婚妻」,他便一直不靠近山南道,但母親哭哭啼啼,每次見到他,都要提及此事,他挨不過,也不專門探尋,只需讓人路過山南道,順便問一句便可。誰料再次登門,竟然物是人非。

如果早知道此「霖霖」非彼「琳琳」,他也沒必要一直避而不見了。當年的事他記得不甚清楚,但既然是他曾經應承下的,年紀再小也無法推托,做不成夫妻,也是相識一場,可為這位師弟盡些心力。

「吳伯,你到門外幫忙守着,我為師弟療傷。」

「王公子,你會治傷,這、這真是太好了……」吳伯大喜,忙不疊地道謝。

「未必能治得好,先看看吧。你去燒一鍋米湯,要稀一些。」

「老朽明白的,明白的。」這麽多天以來沒有一個大夫敢說治傷,最多是開了許多大補的藥,給少爺吊命。也是虧得少爺身子骨不錯,才熬了下來。

看着吳伯出門後小心翼翼地阖上房門,王越面上的笑意淡了許多。到此艱難時刻,別的廢話也不必多說。他若是有歹意,吳伯和陸之霖一個老一個小,不夠他一劍的。而吳伯自然也是忠仆,不可能是仇家伏下來專等隐山派的親朋好友自投羅網的棋子,否則也不必給陸之霖用老山參湯當水喝。

藥碗就放在床頭,旁人看不出,他在外面就聞着了。

可偏偏就是這些大補的藥形成一股藥力,裹住了陸之霖體內的那道微弱的護體真氣,他的髒腑處有的長合了,有的不受藥力的,卻是傷上加傷,弄得越加複雜。

形勢危急,他又不是名醫,沒有好的辦法,只能用東極長生功,将對方傷勢轉移到自己身上。而且運轉東極長生功時,必須對傷勢全然接納,所以對傷者身上的反噬毫無抵抗,而陸之霖身上有護體真氣在,到時真氣長驅直入,不分敵我,他所受的傷害自然要遠勝過陸之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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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伯雖然不知米湯做何用途,但王越吩咐,他便毫不猶疑地去做了。好在為了就近照顧陸之霖,門外就有石頭搭成的小竈。他熬好了米湯,沒聽到王越喚他,便在門外守着。

快到落日時分,離着閉門療傷已有三個時辰。吳伯雖然緊張少爺的傷勢,但他畢竟上了年紀,不自覺地開始犯困,忽然聽得裏面有人道:「吳伯,進來吧。」

他立時打起精神,推開門,看到王越仍然坐在床沿不動,像是剛才什麽也沒發生,但定神一看,卻讓他吓了一跳。

原先俊美無俦的容貌,竟像是被什麽精怪吸了元氣,變得膚色晦暗,滿臉病容,竟然完全看不出初見時的一分俊美!

他還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再多看兩眼,卻還是如此,早上還是一個俊雅公子,傍晚便如一個久病的病漢。若非他身上衣裳未變,吳伯幾乎認不出來!而躺在床上的陸之霖,面上卻有了幾分紅潤,睡得甚是安穩。

王越自然是察覺到他的驚訝駭然,卻道:「吳伯,米湯呢?」

不知是他形容枯槁,還是內心冷漠,臉上幾乎毫無表情,語氣也是極淡。他雖然不是頤指氣使,态度也可謂溫和,但就是有一種讓人無法違抗的感覺。

吳伯趕緊道:「公子你餓了嗎?老朽馬上去取。」說完趕緊出門舀了一碗白粥。那粥在用殘餘灰燼保溫着,現在還熱氣騰騰,而且很是濃稠。

王越接過了,發現不是自己想要的米湯,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麽,仰頭喝了一大口下去,卻是咳嗽起來。随後,竟然咳得越來越兇,面上泛出病态的嫣紅,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在地上,黑血中還帶有不少鮮紅飯粒。

他神色更見萎靡,但雙目卻像是燃着兩簇寒芒之火,讓人心底一陣窒息。

吳伯這才知道自己好心辦了壞事,若這只是米湯,這口黑血便不會吐得這麽艱難,不由老臉一熱:「公子……」

「無事。」王越随手擦了擦唇邊血跡,淡然道,「陸師弟醒了就能下床了。」

「這張床太小了,兩個人睡怕是不方便,公子既然有恙,不如老朽先把少爺抱出去?」

王越看了他許久,才道:「讓他醒了以後,自己走出去。他是我師弟,竟被人打傷成這樣,武功如此稀松平常,實是丢人,以後就由我教導他武功。」随後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不知怎地,吳伯竟有些怕這個年輕人。他雖然對陸之霖很是寵愛,擔心陸之霖睡得不舒服,但王越就坐在床邊,無法越過他帶走陸之霖,只好無奈放棄,将地上的髒污打掃幹淨。

王越運了一遍內息,心知這身傷勢沒有三五年是無法好轉的。正好趁這個機會,将陸之霖調教一番。

吳伯年紀畢竟是太老了,做管家尚可,若是貼身伺候人,卻有些不便。

少年的呼吸平穩和緩,側過了身,腦袋在枕頭上蹭了蹭,看樣子還能再睡好幾個時辰。

王越皺起眉,伸出食指,點在他人中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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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之霖作了一個很長的夢。他先是夢到有山形的巨獸一腳踏在自己的胸口上,讓他動彈不得,呼吸困難,幾乎恨不得就此死去,随後巨獸離開,他胸口痛楚漸去,四周雲霧升起,隐約有仙樂飄搖。

他沿着仙樂傳來的地方走去,感到自己的腳步越發輕快。雲霧後面,卻是七、八桌宴席,上面擺滿了菜肴。

他坐到了一個桌子旁,正要大快朵頤時,忽地桌子被人踩翻,酒菜灑了一地。

他又氣又急,猛地醒轉過來,睜開眼睛,卻見四處昏黑,油燈的燈光很是昏暗,一個膚色青灰,頭發披散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雙目中仿佛各有一簇鬼火在燃燒跳躍。

鬼啊!

陸之霖倒抽了一口涼氣,幾乎驚呼失聲,卻在看到對方映在牆上的影子時止住。他定神細看,卻見那簇鬼火是油燈的光芒映照,自己看花了眼。

「你是何人?」

少年的聲音清脆,甚至還沒有開始變嗓。或許是因為少年還沒到成長期,五年的距離,在他們兩人之間顯得不小,即便是做兄弟,都似乎隔着一道極深的代溝。

「你出去,明天早上再來見我。」

他的語氣讓人無法質疑,堵得陸之霖一口氣上不來,剛想說「你在我家裏,憑什麽叫我出去?」卻覺得這句話的氣勢怎麽也及不上對方,不由一躍而起。

「你!」

「我什麽我?快滾!」

陸之霖氣得渾身哆嗦,猛然之間發現,自己的傷勢居然好了七、八分,神色怔愣了一下,聽得門外吳伯的聲音在呼喚自己:「少爺!少爺!」

陸之霖顧不得披上衣服,赤着腳就出了門。

從茍延殘喘,躺在病床上等死,忽然能下地走路,陸之霖仍覺自己仿佛還在夢中。

「吳伯?裏面那個人是誰?」

吳伯看他赤着雙足,連忙找了鞋給他換上,一邊對陸之霖解釋王越的來歷:「王公子是陸師傅的記名弟子。」

「一個記名弟子還拽得二五八萬的?」陸之霖疑惑之下,不由得脫口而出。

吳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将他拉到一旁:「少爺別亂說,是王公子救了你。」

「不就是療傷嘛,若我父親還在世,若二師兄,三師兄他們沒有被那奸賊害死,也一樣能為我療傷。」

可惜死去的人,再也回轉不來,自然也不可能忽然出現。陸之霖越說越覺得苦澀,那天晚上當真如噩夢一般,讓人不願回憶。

父親一向對他嚴厲有餘,關愛不足,若說他心中悲痛欲絕,那定然沒有那麽深重,可是想到自己今後已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忠于本門的師兄弟們也都不在了,卻是止不住地難過起來,眼淚簌簌而落。

吳伯長嘆了一口氣:「少爺,人死不能複生,你以後一定要學好武功,報仇雪恨,光大隐山派啊!」

報仇雪恨!陸之霖想到大師兄梁天逸心狠手辣,竟然完全不顧半分同門之情,傳藝之恩,不由握緊了拳頭,一時之間,怒火如潮水一般,在胸口翻湧,竟有些站立不穩。

「少爺,少爺!」

吳伯的聲音在他耳邊,越來越遙遠。他卻覺得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吳伯扶着陸之霖,急得冷汗直流,卻聽得門內一個聲音隔着門緩緩道:「他只是一時氣血攻心,沒有大礙,睡一覺就好了。」

「是,多謝王公子。」吳伯頓了一頓,又道,「适才少爺無心之言,還請公子不要在意,他年紀尚小,許多事情都還不懂……」

王越沒有回答,只道:「讓他明天早上卯時之前,到演武場找我。若他沒來,教他武功一事,便不必再提了。」

吳伯也知道十三、四歲不能算小,很多人甚至已經成親,陸之霖說那些話的确是非常不懂事,只怕是已經得罪了王越,否則本來打算教少爺武功的,怎麽又忽然提出了一個條件?

但他對陸之霖剛才的話也深以為然。能給陸之霖療傷沒什麽稀奇的,單是隐山派就有不少人能做到,只是隐山派如今被滅門,雖然交好的門派中也有不少好手,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少爺的命當時就在頃刻間了。

他不知玉佩中有護體真氣,只當王越自己都沒什麽本事,脾氣卻還古怪得很。但陸之霖那麽說,卻是當面打臉了,的确十分不對。

他扶着陸之霖,到附近的房間休息。

陸之霖本來在床上就躺了不少時間,沒睡兩個時辰就已醒轉。

吳伯給他端了水洗臉,才道:「少爺,王公子千裏迢迢來隐山派,本是好意,只是說話難聽了些,你昨夜說的那些話,卻是有些不妥了。」

陸之霖捏着帕子的手緊了一緊:「我哪裏說話不妥了?」

「王公子為了給你療傷,好像受了不少的內傷,不管他武功怎樣,他畢竟治好了你,你應該道謝才對。」

聽說給別人治傷還能把自己給傷到,陸之霖有些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唇,輕哼了一聲。

吳伯忙道:「少爺,江湖上捧高踩低的人多得是,時人只見錦上添花,又哪有幾個雪中送炭的?他能前來相幫,已是難得,脾氣差一些,少爺又何必在意?」

陸之霖也不是聽不進話的人,沉默一會,才道:「等天亮了,我就去給他道謝。」

說是道謝,終究還是不肯道歉。吳伯也沒好多勸。

學藝不成不準下山這條規矩,雖說能讓弟子們潛心學藝,但對于從小就長在隐山派的陸之霖而言,卻不是好事。他從未出過山,便如白紙一般,又是掌門的兒子,弟子們自然都讓着他。即便失去母親,父親再娶,陸掌門依然沒有苛待他。彼時他已十三、四歲,養成了率直的性子,又豈是那麽容易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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