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曲徑酣眠
感覺到身畔似乎有人,我驀地睜開眼睛,習武之人就算是睡着的時候都十分警醒,何況我是一個人在野外,全身在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戒備到了極處,蓄勢待發。
只見他站在我的面前,伸手,在解着他身上的衣衫。
我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咬着唇,屏息靜氣,看他如何動作。
他脫下了外面那件青色的袍子,露出了月白色的中衣,他慢慢蹲下身,試着用手指觸着地面,碰到了我的發絲就輕輕的後移,然後再往下,碰到我的衣角,又把手指頭後退,如此順着我的身體摸出了一個大致的形狀,似乎是确定了範圍,他拿起衣服,小心翼翼的給我蓋上。
然後站起身來,我松了口氣,為自己剛才忽然湧起的防備而臉紅。
他退後一步,摸索着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塊石頭上,一只手扶着膝蓋,身子微微前傾,垂着眼睛,似乎在聆聽着什麽。
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幹淨的草藥香氣,身上這件袍子柔軟的覆蓋着我,我微微竊笑着,竟然真的睡了過去。
但也只不過一下下,就被搖醒,他低聲喚道:“青兒。”
見我似乎有動靜,他道:“山上水氣重,睡久了不好,快醒醒!”
我翻身坐起來,“你怎麽沒走呢?”
他皺皺眉,很難得見的板着臉道:“你還真的睡着了,咳!荒郊野外可怎麽行。那我們還是一起上去比較好。”
我吐吐舌,跳起來把衣服扔給他:“早說不就完了嗎!耽擱到現在,連午飯都報銷了。”
接下來的路,我們走得很快,我興致勃勃的給他說着一路上的奇花異草,他有時候就聽着,有時候會站住摸一摸,或者摘下兩片葉子聞聞。
當我們到了師父和師娘院子外面,已經是辛時,院門一如既往的半掩着,院子裏打掃的幹幹淨淨,三間小屋有一間是開着的,桌上放了一張樹皮做的字條,用山裏的老墨石壓着。
字條上面寫道:“屋中主人出門遠游,月後方歸,拜訪夜宿的客人,敬請使用此屋中物品,米面在缸中,熏肉柴火在屋角小壇內,來者是客,不用拘泥。”
字跡龍飛鳳舞,是師父的一手潇灑行楷。看來,師父和師娘是到海外琅邪島上去了,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要去那裏看桃花海霧,因為孤懸一隅,琅邪島上的桃花要比中原的晚開數月。這兩人年年都去,親密不遜少年啊!
我暗自祈禱太老師不要用千裏遙聽之類的東西察覺到我剛才的想法。
把字條拿給他,道:“我們來遲了,他們已經走了。”
他用手摸着樹皮,臉上有些失望。
我想父皇和哥哥肯定很快就會找到這裏,就對他道:“他們要個把月才回來,你要在這裏等他們麽?”
他搖搖頭,“主人不在,貿然進去總是不好,我到山下等他們。你呢?”
我想一想,說:“我現在也無處可去。”這确實是實話,錢花光了,人又沒有找到,我本來以為可以在太老師這裏裝滿一口袋小元寶的打算也落了空。
他低聲道:“還有多少銀子?”
我把口袋翻轉,兩塊約有三錢的碎銀和十幾個銅板落到桌上。
他低一下頭,吸口氣,道:“其實,青兒,我若是沒有你的幫助,可能沒有辦法出去給人看病,我的仆人也不知道去哪裏了,我……其實,是和他們失散了。所以……”
他沉吟着,字斟句酌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到山下找個地方住,我去給人看病抓藥,你幫我認路和看症,等湊夠二十兩銀子,我再送你回家?”
這回卻是他主動開口要求我留下,我摸摸頭,想一想,看着他依舊蒙着霧氣的眼睛,喃喃道:“若是沒有我的幫助,你連山都走不下去對不對?若是你一個人,又怎麽去給人看病抓藥?錢也被我花光了,你豈不是會被餓死……見人身處危難而不施以援手,豈非大大的不妙?”
我點點頭,嘆息着對他說:“好罷!就再幫你一回。”
他緊着嘴角,忍了又忍,才沒有笑出來。回過身道:“既然現在是你幫我,就不要再做我的丫鬟了,你我在外人面前可以兄弟相稱,你就算是我的助手好了。”
我想,這助手和丫鬟有多大分別嗎?哼哼,不過就是稱呼起來好聽些罷了!
于是不置可否的道:“好啊!”
他擡頭看着我這邊,道:“既是可以兄弟相稱,我單名一個灏字。你以後可以叫我姓名,不用再叫我公子。”
在我們這個時代,貴族男子都是三個字的姓名,若是兩個字的,這個人家裏一定是平民出身。
我恍然他以前為什麽不告訴我名字,也許是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的地位。那有何妨,只要一紙诏令,雲夢皇族可以賜給他最尊貴的姓氏。
看着他的眼睛,我朗聲道:“好啊,那我就此叫你灏大哥了!”
我們在山下一家農戶找到了兩間空出來的草房,借住在那裏。第二天是趕圩的日子,我提前寫好招牌,到集市上擺了個小攤子,有好奇的過來詢問,他的醫術确實精妙,漸漸的來找他看病的人越來越多。
本來我看見那樣熱鬧的場面是有些擔心的,擔心一天功夫下來,他所需要的二十兩銀子就湊夠了,幸好,鄉民多物品少銀錢,來就診的人多半抱着雞鴨糧食熏肉等物,能夠拿出銀子銅板的人很少。
三四日過去,東西堆了半間屋子,錢只有五六十枚銅板而已。
這些東西,我們都把它拿給租房子給我們住的農戶,一半是當房錢,一半讓男主人趕圩時候幫我們賣掉,換回銀錢。
房東王大嬸的手藝不錯,我在沒有好吃的東西時,有鹹菜下飯就足夠,大嬸看我這麽鐘愛的對着幾根鹹菜使勁咀嚼,眉開眼笑說小夥子真不挑食。
我笑眯眯的連連點頭,透過松明的煙霧發現他坐在桌子一角,小心的挑起一根青菜慢慢放回碗裏,然後就着那根青菜吃完了一碗飯,第二頓也是如此。
我終于明白他為什麽喜歡吃面條了,于是開始坐在他旁邊給他挑菜,他也不客氣,說聲謝謝就心安理得的享用起來。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他悄悄的叫了房東家的小牛一起出了村子,跟在後面,終于明白他是要去烏山找藥材,他們在水塘邊停下來歇腳,他坐在那偶爾幾聲大笑,笑聲爽朗,竟是不怎麽聽到過的。
我不由撇撇嘴,有什麽可樂的,這烏山裏面野獸很多,到時候他要還笑得出來才怪!
我悠哉游哉的跟在後面,踏雪無痕随風輕揚的武功用在這裏簡直是浪費,使了十成功力中的兩成,站在一棵高高的雲松樹頂理理鬓發,好山好水好看的人,當然,還有兩聲豹子叫就更好了。
也許豹子都回家休息去了,一頭小老虎靜悄悄的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全身金黃的軟毛在青綠山水中顯得格外明亮,剪剪尾巴,抖抖毛,小老虎歡快的對着山坡下沖了過去。不出意外的,響起了小牛牛的驚呼聲,我捧腹大笑,用比閃電還要快的速度趕到。
他正張着兩臂擋在小牛牛的身前,臉色雖然發白,神态卻沒有我想象中那麽慌亂。小老虎蹲下刨刨爪子,大吼一聲。
他把小牛牛使勁一推,叫聲,“快跑!”
然後就對着小老虎迎上去,我暗暗嘆口氣,是啊!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啧啧!
轉身擋在他面前,先借勢和小老虎來了一個擁抱,小牛牛尖叫道:“遠哥哥,遠哥哥!”
小老虎一時搞不清狀況,木愣愣的沒有動作,我借機對着小老虎的耳朵發出一聲只有我和它才能夠聽到的輕喝,小老虎一個跟頭摔了出去,爬起來揉揉耳朵就跑了。
他在小牛牛的聲音裏明白發生了什麽,于是在我回過頭的時候發現他不要命般的撲了過來,我瞠目于他的速度和爆發力,被他一把抓住身體,一路滾到了山坡下。
我憤怒的發現身上的衣服本來纖塵不染,現在已經全部是青草葉子和泥土。一把把他推開,他臉色蒼白的看着我。
現在着急早幹什麽去啦!我冷着臉一語不發大步走掉。
小孩子沒有被吓着,他倒是對農戶主人夫婦慚愧極了,有好幾日吃飯都是低頭不說話。
主人家都寬慰他說沒事,山裏的孩子誰不是從小看着野獸長大的呢,也許到時候小孩子爬樹比誰都快。
他不語微笑,安安靜靜的聽着小孩子意氣風發的說自己打算怎麽對付老虎,如果不是‘遠哥哥’小孩子看我一眼,道:“我當時說不定還可以和老虎玩一會兒咧!”
我點頭鼓勵的笑:“是啊!小牛牛最勇敢了。”
瞧一眼旁邊坐着低頭喝湯的他,暗想,小牛牛能幹,這個人卻不知道該往哪裏跑呢!
雲夢國的農戶普遍都喜歡吃大米,尤其是烏山一帶,因為稻谷種的較多,米飯更是主食,菜的種類很簡單,除了時新的青菜就是溝河裏面的小魚小蝦,或者還有年前沒有吃完的腌肉,加上主人家自己做的鹹菜。
因為他看不見,菜一般都是我挑了給他放到碗裏,現在因為生他的氣,不去理會他,他也不去夾菜,只是低頭慢慢吃着米飯。
主人家夫婦看看我,笑着說:“周公子就吃白飯麽?菜這麽多,不吃完浪費了。”
他點頭笑笑,試着按着大概的方位伸出筷子,竟然還真的夾起一筷子蒜苗來。我見他還挺能耐,索性兩口吃完飯,喝一口湯,抹抹嘴就大步走出去。
外面正是薄暮時分,池塘裏的蛙聲一片一片的響,我看見水浮蓮的花骨朵正從葉子的邊緣冒出頭來,小蝌蚪黑色的影子在水面下歡快的游動,坐在池塘邊,我嘆口氣。掐指算算,出宮已經一個半月了,這段日子,我對家裏人的思念漸漸的滋長。
低頭伏在膝上,我悶悶的想:什麽時候回去呢?
也許是遲早的事情,可是我希望能夠晚那麽一些時候,至少,美麗的春天和明媚的初夏,我都希望就這樣在民間過去,再往後,到了初秋和暮冬,就算沒有人找到我,我也只能快馬加鞭的趕回去了。
趕回去之後,父皇母後是不是就要逼着我嫁給那個西宇國的王子宇文郝?
我讨厭他!
有人慢慢走過來,站在一邊。我知道是誰,賭氣回頭不理。
他沉默一會,終于開口道:“青兒,你還在生氣麽?”
我撿起地上的草葉扔進池塘,道:“有什麽好生氣,也許人家是有什麽獨門秘方不願意讓我看見,若是硬生生的要湊過去,只怕會被人以為居心不良!”
他聽了我的話有些發愣,但是并不說話。
我見他的樣子似乎有點默認的意思,心頭更是火大,站起身冷笑道:“你放心,我遠寄柔還不是那種宵小之徒,就算你有什麽不世良方,我也不會去看的。”
說完大步從他身邊走過。
一天都沒怎麽理會他,包括看病的時候,我說的話也是能短就短。看着他微微黯淡下來的臉色,我心裏很快樂,哼!這就是鬼鬼祟祟瞞着我出來的下場。
第二天房東他們走了,岳丈的壽宴可能要辦十天,回來也是半個月以後,熱情的送走兩位主人後,我斜視一眼那個低頭擦拭挖草藥小鏟子的人,摸摸下巴,幸災樂禍的坐到門口。
等啊等,終于聽到了他一聲嘆息,“青兒,你能陪我去挖草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