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山流水

這樣的山野之中,霧氣雖然彌漫但絕不潮濕,松間有菌子和青苔,半山石壁上赤華灼灼一點,瑞氣騰騰,那是修煉了上百年的靈芝草。小猴子在樹間穿行,梅花鹿在溪邊喝水。而我呢?我在看着身後立在一大片草地上的那個人,他每次到了一片空闊地帶,總要站一會兒,仰頭閉目,深深呼吸,靜靜聆聽。

我聽着從林間穿過的風鳴,露珠兒被搖晃下來打在草葉上啪啪作響,這樣空曠的地方,他聽得到什麽呢?

也許是詩經論語看多了,整日裏以為南山不遠,沒事就要緬懷一下遠古先民,所以書呆到了這樣優美如畫的地方,被氣氛感染,就開始了例如這個人一般的特異舉動。

我在一邊等着無聊,用石片打水花玩,他也不責怪我打擾了他的聽覺,有時候還好脾氣的對這邊笑笑。我抱着臂坐在草地上,膝蓋下是開得熱熱鬧鬧的花兒,它們粉紅紫白的一簇簇,都香氣四散,惹人憐愛。

結上兩個花球之後,他走過來,說:“青兒,我們可以走了。”他指着的是不遠的山谷裏。

我瞧瞧那層巒疊嶂的山峰,吹吹手中的花朵兒,道:“好地方啊!遠看像只筆,近看跌死牛。灏大哥打算怎麽過去呢?”

他微微一愕,道:“原來果然是山勢極高的所在。”

聽他這麽說倒好像是未蔔先知,心裏揣測了個十之八九。我好奇的問他,他道:“我在這裏隐隐聞到了一種草木的香氣,據古書上記載,那種草是長在極險極絕的山峰頂上。我只是據此推斷罷了。”

看來這人看得書還不少,我問道:“可是《辍玉峰實錄》和《南海浮仙記》兩本書?”

他有些驚喜,笑起來說:“是啊!沒有想到青兒也知道這兩本書。”言罷又有些恍然,道,“其實我早該知道,青兒的長輩是大宗師東城葛,想來家學也是淵源。只是,不知道青兒家世何處?貴府尊諱又是何人?”

我淡笑不予回答,這樣的問題這幾日自從陪着他進山采藥,就不斷的聽到他追問。

我想他出身于一個平民的家世,雖然我相信他光風霁月不會被俗世所礙,但是畢竟時間還早,不妨再等等看。

見他睜着漆黑的雙眼急切的看着我,我吐吐舌頭,咪咪眼睛做了個鬼臉,伸手指着遠處道:“哎呀,我看見一條小路可以通到山頂,事不宜遲,即刻出發吧!”

穿過重重藤蘿,我憑着以前和太老師到這裏采藥的記憶終于尋到了上山的小路。路上微有青苔,盡管我可以用其他的辦法把他弄上來,但是他脾氣似乎十分倔強,不肯接受我一點點惠助。我無奈只有罷了,就當他喜歡手腳并用像只土撥鼠一樣爬上山頂好了!

我給他靴子上綁了松枝,塗上烏山特有的紅花草的漬水,再用一根小棍子牽引着他,他終于慢慢登上了峰頂。

山上好大一片粟米草,不遠處就是寶珠草,這個時節粟米草正在開花,蜜色的花瓣肆意張揚,林間有一層薄薄的花粉霧氣。他上前一步,眉頭微微上揚,嘴角也開心的咧成一個極為好看的弧度:“萬年果!”

我愕然:“什麽?”

他回過神來,笑笑對我說:“這是書上寫的名字,雲夢國的民間應當是叫它粟米草的。”

我道:“不僅民間,就連皇家典藏的秘籍裏面也是這麽稱呼的。”

“皇家?”

“嗯,是啊!東城葛先生就是這麽說的。”

他釋然而笑,回頭專注的看着粟米草那邊,神态就像一個終于發現心愛之物的孩子,笑意滿滿,帶着形容不出來的溫和。

我從沒看見他用這神色對過誰,我相信沒有對過我,因為這樣眼前一亮的感覺我還沒有過,當然,抑或是我看見過而不自知,我也不想去回憶分辨。

我看着陽光下那片不知被眷念而依舊張揚花瓣的粟米草,冷冷道:“時辰不早了,你若想采什麽東西就快點下手吧!下山晚了我可不想再碰到老虎和獅子。”

他點點頭,細心而又專心的圍着山上這片草坪走了一個來回,這樣的過程中,粟米草的金色花粉柔軟的落到他的衣襟上,他在寶珠草旁邊站住:“果然這裏也有它。”俯身下去摸摸,輕輕贊嘆道,“長得很好!”

我道:“寶珠草和粟米草本就是一對絕配,兩者可以互相抑制蟲害,彼此提供養分。”

他站了一會兒,擡起臉來對着陽光,伸指在空氣中觸摸,清風拂來,他的衣袖随風飛舉,我忽然想起以前太老師和師娘互相唱和的時候吟誦的那兩句:

有匪良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忽然無比期盼太老師和師娘能夠回來,我很想,很想,帶着這個人到他們的面前去,讓他們看一看,瞧一瞧。

我低頭微笑,他已經在回身往我這邊走,喚道:“青兒,我們下山吧!”

看見他手上空無一物,不由問道:“你不挖些粟米草回去嗎?”

他搖搖頭,道:“稀有奇草,看看就足夠。”

我道:“你不挖可不要後悔,東城葛先生說這些草現在是越來越少,找到野生的植株不容易,過些年你來,未必還能夠看得見它們。”

他笑一笑,道:“無妨,我已經記住它們了。”

下山路上也許是聽說了這些草木會越來越稀少的話,他問起現在雲夢國的水土,我告訴他,雲夢國這些年也許是因為長期耕作的緣故,地力越來越貧瘠,為了改良土地的土壤,雲夢國的許多前輩高人都出關到處尋找可以讓土地肥沃起來的方法,收效不能說沒有,但是也不還不能夠撐起全局。

“也許,”我嘆口氣道,“等到那些高人們找出讓土地肥沃的方法時,雲夢國已經沒有糧食可以吃了。”

他道:“我聽說皇城的太廟裏有專門的地方培養植物,也許不日有成,你也不要太過于擔心。”

他聲音溫和,對着我這邊微微帶笑,我腳下一滑,差點從石頭上摔下去,慌忙站直了,抓着樹上垂落下來的藤蔓拍拍胸口道:“奇怪,這山上蜜蜂怎麽這麽多,害得我差點跌一跤。”

他一愕,道:“哪裏有蜜蜂?”

我恍然他的聽覺最為靈敏,這樣子的謊話又怎麽能夠騙過他?含糊道:“剛剛有一只蜜蜂飛過去,也許是失散了同伴,現在已經去前面趕路了。”

到了山腳不過辛時,天色還早,我回到家裏把屋角上挂着的幾只熏豬蹄取下來,尋思着拿去隔壁村頭劉二嬸家換一頓晚飯。他卻不願意再走,也許是有些累了,我發愁道:“那我們吃什麽呢?”

他道:“我可以做。”

我想一想,還是有些于心不忍,道:“若是把你的手劃傷怎麽辦?前兩天城裏面藥鋪的吳掌櫃不就說有一個大夫手指被割傷,結果沒有幾日就渾身潰爛而死。”說着忍不住打個寒戰。

回身把豬蹄放到盆裏道:“今日我就再試一回,若是不好吃,大不了明日起早一些,我去鋪子裏多買幾塊烘糕就好。”

他一直笑着聽我說話,末了聽我要走,道:“你也要小心一些,不要被刀子劃破了手指。”

我道:“刀子我早就玩的娴熟,怎麽會被它割了手指?”

他明顯是不信,但唇角只是勾一勾就不再說什麽。

我确實沒有說假話,不論是梅花刀,八卦刀,紫金厚背九宮刀,峨嵋分水連環刀,昆侖玉珠寶石刀,我全部都是使得得心應手。不論是劈,挑,砍,斬,削,我全部都是駕輕就熟。只不過,這其中自然是不包括菜刀,不包括花刀,平刀,斜刀,和連刀。

我水焖,油煎,對砍,也不知昏天黑地忙了多久,終于在盆子裏盛上了一堆不同長短的綠綠黑黑的塊狀物,回身提起鍋蓋,湯裏煮着米,聞到香氣飄起來,米粒已經裂開嘴巴卷成一團,放心的把它們盛到大碗裏,擺上一雙筷子,再把那盆豬肉炒菜頭放到一起。

我把臉上和身上紮着的布衫解下來,拍拍衣服,端上托盤,步履臨風的出了廚房,他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聞到我端過來的東西,低頭似乎笑了一下,然後擡頭道:“很香!”

我看他神色十分真誠,也就不去與他計較了,放下盤子,一樣一樣放到他面前,道:“翡翠珊瑚丁,清湯蓮子粥。”

他道:“聽名字就覺得很好吃。”

他慢慢的喝粥,我趴在一邊看他吃飯,他道:“你不吃麽?”

我道:“還好,忙活了半天已經累了,不想再吃。”

他試着挑起一塊黑色的豬肉,咬了一口,咳嗽一聲,閉着嘴把東西咽下去才說道:“這是什麽?”

我道:“是……豬蹄上剔下來的肉。”

他皺眉道:“那東西那麽硬,肉又那麽少,你是怎麽把肉剔下來的?”

我怒道:“就是,也不知為何這些人要用豬蹄,上面肉太少了,皮反而粗硬無比,又非常厚,兩只豬蹄只剔下來這麽少少一碟,實在是極大的浪費!”

想起太廟中太祖師父等人的循循教誨:一物一粒,皆是上天所賜,不可以暴殄天物。不由搖搖頭。

我嘆口氣問:“好吃麽?”

他笑笑道:“很好吃。”

他吃得極為細心,把飯菜都吃得幹幹淨淨,我忍不住道:“其實……可以不用吃那麽多的。”

他說:“一物一粒,皆是上天所賜,不可以暴殄天物。”

我把臉趴到臂彎裏,悶聲道:“多謝!”

他道:“其實我們都忘了,可以吃面的。”

我大喜,跳起來道:“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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