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快馬無鞭
我終于無法忍受這郁悶的氣氛,垂頭說有些暈,要出去站一站,他默默的點頭,開始吩咐家屬休養事宜,這些人都已經快好,今日也不過就是最後一次巡診。
衆人高興的說話應答,我貼着牆避開他們的忙碌,屋子外面陽光耀眼,我用力的呼吸田野清新的空氣,空氣中傳來熟悉的鴿子叫聲,一團黑影翩然降落在我的肩上,小鴿子順着我的手臂走了幾步,小紅爪上銅管灼灼發亮。
我展開紙簽,依舊是潇灑的行楷和娟秀的筆跡,依舊是濃墨疾書,依舊是急切的催促:速歸!速歸!速歸!我心頭湧起一絲悲哀:師父師娘,難道你們也是如此?
紙面隐隐有墨色透出,我把字條翻過來,背面是一行小字:國家之事無法從權,回來計議萬事可為!
我默默的籲口氣,心底的陰翳也稍稍消散:事情既然是漸漸無法逃避,我本來就是皇族的女子,又怎能躲開這一切,讓其他人背負我的事情?
我望着屋內他颀長挺秀的身影,把紙條揉散成一指飛屑。
過後我們去了鎮上,他叫我寫了幾張方子給藥鋪老板,上面分別是四時的症候急病的藥單,叫老板每逢季候變換就依照方子添補藥材做湯劑袋子發給大家喝,藥鋪老板見其中全部都是用的山野中最常見的草藥,煎做的方法也是極為簡單,呵呵笑道:“周公子真是有心人,小老兒也可以接着這個由頭做幾件事情積一些福氣,可惜周公子的醫術這麽好,國都裏面知道的人還不多啊!”
我笑說:“以後一定會有人知道的。”
我看他帶着我去結清店鋪剩下的賬款,那青色的錢袋在我的手裏進進出出。
事情似乎都辦完了,他對我說:“走吧!”
我在他轉身的時候輕聲道:“我要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到了上坡拐角處我扶他一把,他握着我的手指,笑一笑道:“衣袖不好拉,你可以握着我的手麽?”
看他神色越是平靜,臉色就越發蒼白,近午的太陽熱熱的照下來,他的手指卻是冰冷冷的,心裏有些痛,道:“好!”
這裏山林青翠,飛禽起落,一路都沒有人跡,山腳下麥田農人正在耕作,我道:“房東主人也該回來了。”他慢慢閉上眼睛,随着我向前走,小徑上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岩壁上草叢中蟲子在快樂的飛舞,夾岸的野花相互拂動,香氣一陣比一陣濃郁的透過來。
草木的香氣過了一坡還有一坡,青翠的顏色繞過一路還有一路,層層複疊疊,綿綿複遠遠,我終于站住腳步,回身問他:“你想去京師麽?”
他沉默,然後看看我這邊,道:“以後也許會去。”
我盡量用微笑布滿我的雙頰,道:“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們都很疼愛我,我還有一些哥哥和姐姐,他們也從來把我呵護在掌心,只要……只要我願意的事情,他們都會答應我。”
我害怕這話會讓他以為我是多麽嬌縱的一個女子,忙忙又補充道:“但是我從小就被送到外面去寄住(學藝也可以算寄住罷),我的眼光也不高,我的要求也不多,雖然他們寵愛我,但是我還從來沒有要求他們為我做過什麽。”
“所以,”我深深吸一口氣悄悄打量着他的面容,那張臉是如此的沉靜,俊逸出塵,我輕輕道:“如果現在向他們提出一個請求,他們一定會願意讓我快樂。”
我的快樂是什麽,想必他明白,他也一定明白!
不然,他就不會把那麽珍貴而又心愛的古琴送給我,還要讓我等着他帶雪蛟絲回來修補。
他的嘴角默默的抿起來,微風飒然而至,他立在那裏如同臨風的玉樹。
他似乎比剛才更緊的握住我的手指,而我只焦急的等着他的回答。
他眉宇間有一層淡淡的光華,慢慢擡起頭,似乎在看着遠處的天空,那極遙遠的不知名所在,他說:“青兒,我也有一個很好的家庭,父母對我殷切期望,我出門游歷,希望能夠找到絕世的好藥讓他們的憂愁得以消解,現在我還沒有找到,也許還會去更遠的地方。你先回去,等事情辦完之後,我就去昆侖山找雪蛟絲回來。”
我笑道:“是麽?你知不知道,京師現在正是最好的時節,氣候涼爽,天空又高又明淨,四座城門前的長橋像彩虹一樣,玉石欄杆倒映在護城河的水中,雪白和碧綠蕩漾參差。城裏城外的人家都喜歡在這些日子出門游玩,一路上冠纓紫绶,環佩香羅,簇新的車馬都擁擠在最繁華的道路上,這個時候楊花柳絮已經開始翻飛,你在庭院中小憩,總會有柔軟蓬松的雪團粘在衣襟上……”
喉間似乎被什麽東西生生梗住,我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道:“你真的現在不去麽?”
他臉上完全沒有血色,嘴唇也變得像紙一樣透明,卻偏偏是帶着一絲微笑對着我,輕輕道:“以後也許……”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江湖這樣的離別哪裏還有什麽以後!
我幾乎就要甩開他的手……
他似乎是感覺到了,漆黑的眼睛緊緊的盯着我,眼裏那層霧氣卻越來越濃厚,他慢慢的轉頭向着路旁,深深吸口氣,道:“青兒,我會去京師找你的。”
樹上的楝花飄搖落下,我盯着他的臉一眨不眨,道:“好!我信你!”
除了信他,我別無所選。
他嘴角慢慢有一個溫存的笑意綻開,臉頰似乎有了一點血色,道:“青兒,我叫勇伯送你,他武功高強,沿途都會保護你的安全!”
我傷心的望着他,我何嘗需要別人的保護?
我道:“人生在世多有為難之處,只要盡着自己的本心做了,就算不得己,也還可以少些自責。”
他默默看着我這邊不說話。
我掐指算算,道,“現在是春天,你就算有什麽事,夏天也應該辦完了,如果你到時候不來,我就不等你了。”
他輪廓分明的嘴唇明明有一絲顫抖,卻慢慢勾出一個完美無比的弧度,我微笑着松開他的手,大步大步的往前走,有一忽兒淚水流下來,我把它們又擦幹了。
中午的莼菜湯十分可口,我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喝着,勇伯和永哥兒都在悄悄的打量我們兩人,他那邊很安靜,我這邊也很安靜。
我低頭垂目,目不斜視,湯裏面有我瑩然的雙眼和蹙緊的眉頭,湯在迅速的淺下去,太陽的影子在飛快的移動到堂屋門口,時辰為何過的如此快,竟是一分不舍都不給人留。
門外有人聲,有人敲門,勇伯一邊問:“誰啊?”一邊起身。
我放下碗,笑着對他說:“勇伯,是我的家人來接我了。”
勇伯有些驚訝又有些欣慰,說:“哦,遠姑娘找到家人了嗎?真是太好了,可喜可賀!”
我笑道:“是啊!我也很久沒有回家了。”回頭對永哥兒揚揚頭,道,“我們家裏有好大一個湖,可以劃船抓魚撈螃蟹,你去不去?”
永哥兒看看我再看看周灏,眼圈似乎有些紅,搖搖頭,說:“謝謝遠姑娘了,以後再碰到你,我還給你做吃的。”
我笑起來:“希望還有機會吧!”
我故意一直不去看周灏,站起來對勇伯和永哥兒點點頭就走出去。他在背後叫了我一聲:“青兒!”
我不想理他,步伐卻越來越慢,到了院門口終于忍不住停步回望,只見在屋內淡暈的光線裏,他低頭沉默而坐,挺秀的身形微微前傾,五官輪廓在陰影和陽光中無比清晰。
念茲去茲,歸別白頭。
我不願意再使那些小性子,轉身飛快的走回去,勇伯和永哥兒都是愣住了,他也驚覺而激動的擡起頭,我看見一絲無法抑制的歡喜在他的嘴角擴散開來,我微笑着道:“我忘了拿琴了。”
勇伯忙道:“老夫去把琴拿過來。”回身出門,永哥兒也立起身跟着他一溜煙跑了。
我們面面相對,我笑着說:“大黑馬就歸你照管啦!我調教它調教的很好,你可以放心,以後你到京師來找我的時候,不要不認得我了……”
他輕輕抓住我的手,幾乎是決絕的将我拉進他的懷裏,我看見他低下頭,俊朗的五官奪目而入,氣息不由一窒,唇上一陣清涼,他已經吻住了我。他微微喘息着,溫柔的觸碰,然後就是火熱的卷入,他的唇舌柔軟而又溫熱,我迷惘的迎合着他的吮吸,滿眼都是白色的閃電和濃濃的黑影,他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在我的額頭上劃出極輕的搏動,我一直愣愣的大睜着眼睛,直到他放手離開。
我呆呆的站在屋裏,看着桌面上那具古琴,耳邊似乎還回蕩着他的聲音:“我終于知道了你的輪廓,以後永遠不會忘記。”
午後的蟬聲開始響起來,我立在轎子前面癡癡的看着藍藍的天,心頭被壓得緊緊的,似乎是說不清楚的悲哀和依戀,是讓人無法喘息的禁锢。山外青山層層漸遠,永無休止永無盡頭,我想望空長嘯,就像小時在東海之上,淩波踏浪時對着海浪呼喊。
我嘆口氣,對侍衛們說:“走吧!”
當我告訴他們我不喜歡邊上有一堆人看着,并且很不方便之後,他們都謹慎的同意我一個人先走,他們遠遠跟着就是。
我開始在月亮升上來的時候在山谷和河流中奔行,在幾個時辰的疲累之後,我找到一處長滿很多蘭草的岩石,趴在上面等待月落。
月兒半垂在西邊天際,黑藍的夜空還滿布着繁星,它們熱烈的明滅的閃動,就像他吻我時輕柔劃過臉頰的那些火熱的觸碰,一陣微微顫栗的歡喜湧上心頭,我把臉埋在袖子裏,終于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