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郁悶的小郝
壩子上的空場裏放了十數張桌子,酒肉鋪的老板正忙着切肉端酒,這些打扮各異的江湖人士三五一群,六七一堆,各自圍在桌子邊劃拳喝酒。我大約數了數,有二三十人,其中的面孔都是不大熟悉,以前太子哥哥手下的靈圖府裏,曾經繪畫有天下各大武林宗派為首出名人士的肖像,我在裏面盤桓了兩日,按着太老師的吩咐,基本把他們認識了一遍。
不過歲月更易,我有兩年沒有再去觀看,想必其中許多人已經改換了形貌,或者被後起之秀取而代之,不認識也是理所當然。
看着我們過來,那些人也無人注意,只有酒肉鋪的老板過來熱情招呼我們坐下。
山坳裏的空氣有點涼,也相當清新,我們一行在壩子半中央找了一張桌子,宇文郝撒開坐了一方,我也在可以看見全場的一處坐了,侍衛聽他吩咐幾句就回頭叫老板端十斤酒十斤牛羊肉上來。
不一刻兩個黝黑大壇和兩盆膻氣蒸蒸的牛羊肉就放到了桌上,我看那牛羊肉骨頭邊上還帶着血沫,雖然這是江湖人士慣用的一種吃法,但看着樣子還是覺得惡心。
我面上神情不變,道:“西北有瘟疫,小兄弟,帶血的肉食最好少吃。”
宇文郝正挑了一根帶血的骨頭放在嘴邊欲嚼,聽我這麽說,就把手裏的骨頭放下,道:“大哥說的是,小弟謹尊吩咐!”把盆子推到一邊。
酒只是山裏最一般的燒刀子,除了辛辣毫無醇厚綿長的香氣可言,宇文郝拿酒壇子倒了一碗放到我面前,對我呵呵道:“今日初見,覺得和大哥甚是投緣,請大哥滿飲此碗!”
這小子竟是把酒當水喝,而且是逼着別人當水喝,我微微冷笑,把酒碗推回去:“我阚文宇雖然在江湖上孤陋寡聞,也聽說西宇國王室對子弟管教嚴格,沒想到小兄弟竟然是這等饕餮之徒,酒肉之輩,西宇國的顏面都被你丢盡了!”
那兩名侍衛臉色一變,伸手按着刀柄,齊齊對我怒目而視。我眼裏又豈有這兩個人的武功,冷冷哼了一聲,轉頭看着場內諸人的動向。
宇文郝對兩個人瞪了一眼,低聲喝令他們退到後面去,嘆口氣,竟是端起一碗酒滿滿的灌了下去,喝完之後,又倒了一碗。
看我冷眼看他,宇文郝擡眼望望天,臉上有一些無所謂的笑意,道:“真是讓大哥見笑了,不過江湖中人就是要這樣豪爽飲酒,豪爽吃肉才像個樣子,小弟既然是在這三山五岳的豪傑中間厮混,喝兩杯也是自然。”
我看他連大碗飲酒大塊吃肉這句話都說不明白,卻要在這強裝撐場面,當下仰天冷笑一聲,用鄙視的語氣嘲諷道:“江湖中人四海為家,飄泊不定,喝酒只會誤事,只有無能之輩才像你這種樣子喝酒。一碗水灌下去就以為萬事了結。真是可悲可笑之極!”
我有意要試探這宇文郝對這位阚大哥容忍的底線,罵的痛快,宇文郝愣了愣,臉色漸轉暗淡,低頭不語。
背後一聲刀風呼嘯而來,氣勢淩厲磅礴如冰山雪崩,摧枯拉朽無物能擋。
我豎起一雙筷子,從肩頭迎上,在瞬息間架住來勢,再手腕反轉順着刀緣劃上,去勢迅如流星,筷尾輕輕一彈,已經點住了背後那侍衛手腕的穴道,他腕上麻穴被制住,痛癢難當,退後幾步一屁股坐到地上,喉中赫赫幾聲,我點點指甲,他立刻渾身一松滾倒在地。
我淡淡說:“忠心護主,有功無罪,算是一條漢子!”
那侍衛本來是滿臉怨恨之色,聽我這麽一說,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低頭對宇文郝行禮,道:“屬下無能!”
宇文郝愣愣看着我們動手,半碗酒端在手上也沒喝,等那侍衛行禮才明白過來,點點頭,伸手從腰上解下一塊麒麟佩,甩手扔給他,道:“大哥誇了你,我也高興,這個就是賞給你的!”
侍衛忙伸手接了,站到一旁。
我看他在賞賜東西的同時示好于兩個人,說話模棱兩可左右賣下人情,與我對侍衛的方法勢均力敵,對他的估量不由提高了一些。
宇文郝看看手裏的半碗酒,嘆口氣把它潑在地上,道:“大哥剛才教訓的是,從來沒有人敢和我說這些,就算是要說的,”他瞧瞧身邊兩名侍衛笑道,“也都被他們幾個給大卸八塊了。”
他說着竟是有幾分寂寥的意味,笑吟吟的伏在桌上,以手托頭,大大的眼睛既不黑也不亮,漠然注視着酒碗,懶洋洋道:“我怎麽不知道喝酒誤事,只是心情沉悶,又找不到方法可以排解,只好時不時的來那麽一口。”
我悠哉哉道:“場中一定有武功不錯的人物,盡管剛才我們出招輕捷迅速,不動聲息,還是有幾個人開始向這邊看過來了。”說着擡眼望過去,逐一掃視。
宇文郝見我跟本不理會他在說什麽,有些讪讪的收起話頭,尴尬的朝遠處瞧一瞧,說:“哪裏啊?我沒有看見。”
我冷冷道:“若是你能夠看見,豈不是老鼠也可以變貓?”
旁邊侍衛忍不住笑一下,忙又端然了神色。
宇文郝垂頭捧着臉,嘆氣道:“是,叫大哥笑話了。”
我看他已經被我打擊夠了,伸手倒了一碗酒遞給他,道:“要是心情難過就喝了它!”
他神色迷惘的看着我,想想道:“不錯!”端起碗一揚頭就喝個幹幹淨淨。放下碗捧頭道:“不知道我是不是喝多了,心裏越來越覺得難受!”
我有意問道:“小兄弟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大哥雖然一無所長,自問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或者可以指點你一二。”
他擡起眼睛,俊美的臉上有絲痛意,語氣微微急切的問道:“大哥,你可曾喜歡過一個人麽?”
我冷冷說:“喜歡?笑話,你難道不知所謂鏡花水月,一切都是夢幻虛空,紅顏都是白骨,青絲都成泥土,你若是喜歡一個人,那就是這世上最最愚蠢的行為!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臣民百姓!”
我冷冷盯着他,極力用眼神的堅定和鼓勵暗示他贊同。
宇文郝愣愣的聽我說完,茫茫然低下頭,我知道他剛才被我打擊了自信,又連喝了兩碗酒,正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于是用極為溫和的聲音輕輕對他說:“小兄弟,你明白我剛才說的話了麽?”
他擡頭看我,我又和藹的對他微微一笑。
宇文郝開始默默點頭,過一下又有些遲疑,痛苦搖頭道:“大哥說的一點都不錯,确實為了國家利益,不動感情是最好的!那我可不可以不要感情,只要那個人就可以?”
我皺眉暗想這人豈可以這樣夾雜不清,耐心繼續用溫和至極的聲音循循善誘:“年輕人豈能夠如此放棄自己的終身,既是不去喜歡,那麽你就應當靜心佛道,不再去惹那些紅塵癡願,這才是最好的法子!其他豈有第二條路可以選?”
說到此處,見宇文郝臉色迷茫,皺眉按着太陽穴,一副痛苦的樣子,正要再勸他喝一碗酒。
卻聽到侍衛在那邊沉聲喝道:“什麽人?!”
我轉目一看,見兩個侍衛在那邊攔住了幾個瘦高的漢子,那群人神色奇詭,頻頻向着這邊宇文郝處張望,身上的衣服都是晦暗不明的灰色,長長的袍子落下來遮住手腳,竹竿一樣的身材一扭一扭。我發現不知何時我們這一桌已經遠遠離開了衆人,有些人不見了,有些人退到角落去,我們和其他人之間開始隔上了遙遠的距離,酒肉鋪的老板藏在櫃臺下抱着頭,眼中充滿恐懼。
空氣中似乎有若有若無的哭聲傳過來,壩子中一陣黑暗,原來是月亮被雲朵遮住。兩個侍衛開始慢慢後退,拿刀的手在微微戰抖,那些竹竿一樣的人慢慢往前走,但是奇怪腿腳并不彎曲。
我正在尋思如何設法再開口勸告宇文郝,見這些人走的奇怪,想起師父說過有一派的武功是這種僵硬的腿法,他們後部不穩,只要随便一個小孩子都可以把他們拉倒,但是前面正對着敵人的部分卻兇悍無比,就算是中了刀劍的利刃也不會有絲毫感覺。
于是順手扳斷桌上的幾雙筷子,用指尖将它們飛速彈出,‘篤篤篤’一陣悶響,這些人搖搖晃晃的轉向這邊,臉上奇詭的神色變成呲牙咧嘴的痛苦,我對兩個侍衛道:“上去攻他們的腿,五招之內把他們放倒!”
兩個侍衛滿臉都是冷汗,看看桌旁迷迷糊糊的宇文郝,咬牙提刀沖了過去,用的幾乎是亡命的打法,只攻不守,刀刀都是兩敗俱傷。至于嗎?不過就是幾個小孩子都打得過的人,我把他們的穴道都封住了,好幾個只需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推倒。
我懶得再管他們,回頭繼續對着宇文郝喚道:“小兄弟!”
宇文郝驚覺擡頭,一眼看到場中混戰,不由臉色一變。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場中兩名侍衛渾身都是血跡斑斑,那幾個竹竿人依舊在那裏掙紮跳動,毫發無傷,不由皺眉喝道:“還不快動手?”
一個侍衛沖上去迎面一刀砍下,刀勢未足又回刀後拖,轉身用脊背撞上去,一刀劈向自己的肩胛,肩胛後是對方的頭,他的意思是要砍掉對方的腦袋,但是這麽一來他自己的半個肩膀也要報廢了。
瞧着他們打法奇怪,我搖頭飛出一截筷子,打飛了侍衛手裏的刀,他看手中沒有武器,大吼一聲拉出匕首回手要抹脖子,背後那個灰衣人這時再也支撐不住,咕咚一聲摔倒在地,手腳并用爬了半天沒有爬起來,侍衛精神一振,跳起來騎在那人身上揮拳猛揍,直打到對方鼻青臉腫才住手。
我搖搖頭,對宇文郝道:“這就是你帶出來的西宇國高手?”
宇文郝臉色凝重的看着場中兩名侍衛與十幾個人搏鬥(應該說是挨個踢倒更為準确),道:“這些都是西域修煉僵屍功的人,尋常人哪裏打得過?他們都是久經戰陣,自然要謹慎為主。咦,奇怪!”
他狐疑的看着周圍,“這些人怎麽這麽不堪一擊?”
猛然間恍然大悟,大喜道:“阚大哥,一定是你制住了他們對不對,啊!小弟真是太佩服了!”
我這才知道自己對付了多大一個對手,不過也許是他們疏忽大意所以才會如此。
侍衛拖了一個人過來盤問,果然這些僵屍門的人一路打聽得清楚,就等着今夜虜人交到波斯去。本來二三個人就足足可以對付兩名侍衛,剩下的帶着宇文郝走掉就是,卻沒有料到有我在此,知道他們的弱點所以彈指就把他們一一制住。
我恍然醒悟自己剛才要是沒有多管閑事該多好,讓這波斯把他虜走豈不是一了百了,悔之無及,只有暗自頓足。
翻來覆去想想,覺得只有旁敲側擊,慢慢下手,索性先告訴他九公主已經有了心上人,再勸他去娶下波斯公主,畢竟那邊是殷殷盼望,事情做起來難度也小。
宇文郝聽說是波斯要虜人,大怒,一拍桌子道:“豈有此理!”
我咳嗽一聲道:“小兄弟,波斯公主如此真情世間罕見,你應當好好珍惜才是!倘若辜負了有情人,只怕會青山不改少白頭,鬓發斑斑兩眼淚,惆悵滿懷,後悔一生啊!”順手再倒一碗酒遞給他。
宇文郝皺眉一口喝下,道:“大哥說的有理,但小弟不這麽以為……”
我知道欲速則不達,擡手止住他的話,道:“夜色已晚,為了防止再出意外,我們還是先回客棧再說。你那些結交的江湖好漢呢?”
宇文郝臉有些紅,指着地上和遠處張望的諸人,說:“就是他們啦!我見過他們的面,就想過來聽聽江湖好漢的行徑。”
見我皺眉,忙道:“大哥不要生氣,小弟知道這樣十分孟浪輕浮,但是……”他神色有幾分憂郁,随即又止住了,嘆口氣笑笑說:“我聽說這些江湖人士武功高強,想來看看他們言語習慣,習得一招半式,也好……也好以後與那人相見……”
我道:“小兄弟說的那人武功高強麽?”
“十分高強!”
“你們西宇國精通技擊之術,還怕這些?”
宇文郝急急道:“不是怕,我只是想找些與她相似的人來看看,以後見面也有話說。”帶些郁悶又道,“聽說她嫌我眼睛太亮,我就是眼睛亮了一些,又有什麽錯啊!”
我一口水噴出去,仰面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你真是可愛的緊!”
宇文郝臉一紅,咳嗽一聲肅容道:“這些都是以前的想法了,今夜聽大哥所言有如醍醐灌頂,讓人茅塞頓開,當頭棒喝,有晨鐘暮鼓之意!咳,要是能早幾日遇到大哥你就好了!”
說完伸手抓住我的手,我正在盤算怎麽再旁敲側擊加深他對紅顏白骨的印象,不注意被他一把抓住,立刻運力一振,把他的手拂開,道:“男兒怎有婦人之态?拉拉扯扯讓人笑話!”
宇文郝惴惴然而笑,卻又道:“大哥,你的手好冷,怎會如此?”
我咳嗽一聲,道:“體內固有的寒疾而已,老毛病了。”
宇文郝微微嘆息,眼中有擔憂之色,低聲道:“難怪大哥屢屢咳嗽,原來是體內有風寒之症,卻對我這般古道熱腸,當真是可想可嘆!”
舉壇倒了一碗酒,仰頭喝了,抹抹嘴又道:“我與大哥一見之下,就覺得大哥雖然落魄,但是氣度如蒼松立鶴,高潔清遠,蔚蔚然有國士之風,讓人心生仰慕。雲夢國真是有眼無珠,竟然讓大哥這樣的人才流落荒野,埋珠沉沙,可惜啊可惜!”
他眼睛光華閃閃,看着我說的無比真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