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客自遠方來

“不知靜王殿下大駕,有失遠迎。”

蕭直語聲端平,言辭勉強稱得上客氣,面上卻瞧不出多少恭敬之色,仍是尋常的肅然平靜,只有微微轉深的黑眸顯示出他心中的那絲驚疑和警惕。

“蕭将軍錯了!”那人墨眉一挑,鳳眸彎出好看的模樣,“今日到貴府拜訪的是鄙人鳳眠書,并非南越六皇子。”

“殿下之意,本将不甚明白,靜王來訪我大盛,理應遞貴國文牒至京師鴻胪寺,皇上自會盛待,不知殿下簡衣輕裝,獨自前來敝舍,所為何事?”

“不為何事,單為一人。”鳳眠書淡淡道,“聽聞蕭将軍有幸成了大盛的驸馬,鳳某正為探望佑和而來。”他不以公主相稱,直呼“佑和”,教人聽來只覺他與佑和公主甚是熟稔。

蕭直眸光幾不可察地一顫,很快便掩下了眼裏浮起的情緒。

他沒接話,鳳眠書則徑自道:“不是南越皇子求見大盛公主,僅僅是……故友相訪。”

“公主身有不适,不便見客。”蕭直的聲音不知不覺沉了幾分,。

鳳眠書不以為意,唇角一勾,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那鳳某更該探望。煩請将軍差人将此物拿去讓佑和瞧一眼,端看佑和見我不見?”說着,從錦袍內摸出一個物什,遞到蕭直眼前。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綠玉印章,端正的小篆刻着四字:竹禺公子。

蕭直定定看了一瞬,始終沒有伸手接下。

竹禺公子,竹禺公子……他豈會不認得?

皇上的禦書房裏挂了一幅龍騰雲海圖,圖的左下角便印有這四字。那是五年前皇上收到的生辰禮物,這些年來一直挂在那處,皇上逢人便要炫耀幾句。

蕭直怎會不曉得,那畫出自佑和公主之手。

“蕭将軍想必不認得這玉印,但佑和只要見到它,便知我是誰,她會見我。”鳳眠書不無自信地說道。

蕭直的視線緩緩從那塊玉印上挪開,回到鳳眠書臉上,半晌移開目光。

“來人!”

候在廳外的長随趙松一聽蕭直的命令,立即快步走進廳裏,到了蕭直身後,躬身問道:“将軍有何吩咐?”

“将此物拿去東苑倚月軒請示公主。”

“是。”趙松應聲,鳳眠書唇畔笑意轉深,長臂往前一伸,便将玉印遞到了趙松面前:“記得還我。”

趙松瞧不出眼前這位貴客的身份,只覺他氣度不凡,想來身份不低,但趙松又隐隐覺出這貴客和他家大将軍之間湧動着一股古怪複雜的氣流,但他卻瞧不出具體怪在何處,只好小心翼翼地接下了玉印,應了個聲,再快步送去東苑。

在趙松前去請示佑和公主之時,将軍府正廳的氣氛變得愈發古怪。

鳳眠書不發一言,兀自負手踱步,一派悠閑自得,欣賞廳內擺設裝飾之餘,也不時瞧瞧外頭,顯然在等待趙松的歸來。

而蕭直更是沉默,趙松一出門,他就沒再理睬鳳眠書,徑自走到廳中主座上坐下了,仿佛這突然上門的不速之客只是一個不值一觑的無名小卒。只是,沒有人看見,他握在座椅扶柄上的右手越捏越緊,手背漸漸浮出青色筋脈。

***

趙松很快傳來了消息——佑和公主有請貴客倚月軒一敘。

聞此消息,鳳眠書笑意盎然,直接上前拿過趙松手上的玉印,轉身望向已經站起身的蕭直:“蕭将軍可要同去?”

“既是在敝舍,本将自當為殿下引路。”蕭直說完便當先邁了步,鳳眠書彎唇一笑,随即跟上,原本兩人前後相距約有兩尺,等到跨進東苑月洞門,鳳眠書突然急邁兩步,便與蕭直成了并列相行的狀态。

“蕭将軍瞧起來比鳳某還要心急,難道每日與公主朝夕相對,将軍仍覺不夠?”鳳眠書漫不經心地問道,似乎有意與蕭直閑聊,只可惜,蕭大将軍只是側首睨了他一眼,連半個字都吝于回答。

鳳眠書讨了個沒趣,卻不以為忤,自顧自地低笑兩聲,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

進了倚月軒,秋昙已經候在庭院門口,見到蕭直和鳳眠書便恭敬地行了禮,颔首道:“公主在滌心齋等貴客。”

滌心齋是東苑倚月軒的書齋,佑和從宮裏帶來的書畫集子都在那裏,書齋裏除了書架、書箱、書桌,還備有供小憩用的矮榻,對弈聊天用的軟座和幾案,瞧起來倒是很适合見客。

仍處于半殘狀态的佑和公主是在四個丫鬟的幫助下勉強“走”到滌心齋的。

此刻,她就坐在烏檀幾案左側的軟座上,已經換了一身妃色夏裙,袖口和裙角處繡着鵝黃色梅花紋,淡雅幹淨,她腿上搭了條薄衾,蓋住了綁着厚紗帶的腳。大約是要見客,所以受傷以來頭一回梳了齊整的發髻,前幾日皆是窩在榻上,長發一直是散在肩上的。現下,她那張小臉雖然無甚血色,但精神頭瞧起來倒極好,明亮的清眸中依稀可以瞧見興奮之色。

小蓮花望着自家公主,心裏又好奇又疑惑,實在想不出究竟是誰有如此魔力,能讓她家公主的興奮期盼勁兒瞬間趕超初次相親的大姑娘。小蓮花把腦袋裏能想到的人都搜羅了一遍,還是沒有線索,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秋昙的聲音随之傳入:“公主,貴客到了。”

佑和面色一喜,忙道:“快請他進來。”

秋昙推開門,朝蕭直和鳳眠書道:“公主有請。”

鳳眠書儒雅地對秋昙略一颔首,徑自跨步進了屋,而蕭直則在門口伫足不動。

秋昙候了半晌,見蕭直無甚反應,心中覺得奇怪,這才開口喚了一聲“驸馬”,蕭直這才擡腳邁入屋內。

秋昙輕輕關上門,趕去小廚房去瞧公主吩咐青桃煮的饒泉香茶。她一路走,一路在心裏仔細思索,絞盡腦汁地推測方才那位貴客的身份。

從趙松拿着公主的玉印來到倚月軒,秋昙和小蓮花就已經明顯感覺到,佑和公主對這位貴客的态度很是可疑。畢竟,印章是公主的私物,但那位貴客卻有一枚,而公主一瞧見印章,就知道來人是誰,可見那枚印章很可能是公主自己送出去的,并且還是獨一無二的一枚,這事情就大了!再聯系到公主先前透露過的那個神秘的心中所愛,秋昙隐隐覺得自己離真相不遠了。

果不其然,當秋昙端着煮好的香茗來到滌心齋,一眼就瞧見佑和公主燦爛的笑臉,同時也聽到了那位俊秀貴客溫溫潤潤的嗓音一口一個“佑和”地喚着公主,而她們的驸馬大人則被相談正歡的二人冷落在一旁,孤獨地坐在書桌邊,黑眸沉沉地望着相對而坐、隔案相談的公主和貴客。

這副場景……怎麽瞧怎麽怪異。

秋昙突然在心裏可憐起驸馬大人。

不管怎麽說,驸馬終歸是皇上欽點的驸馬,就算是斷袖,那也是有頭有臉的斷袖,不代表他就得這樣看着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說說笑笑、一派歡樂和諧——對,那副場景偏偏就是那麽和諧,一個嬌俏秀眉,一個風采翩翩——就算只是名義上的驸馬,瞧起這畫面,也一定有些添堵吧。

公主左右也該照顧一下驸馬大人的面子啊。秋昙心底咕哝着,臉上卻不敢有所表現,只是在把兩盞茶送到幾案上之後,走到蕭直身畔,稍微大聲地喚了一聲“驸馬,您的茶”。

佑和驚得一愣,這才想起蕭直,順着聲音側首一看,就見蕭直坐在幕簾另一側的書桌旁,與她隔了幾丈遠。而他此刻正面無表情地望着她,眼中一片幽沉,瞧不出一絲情緒。

佑和的臉上一瞬間露出了錯愕、驚訝、尴尬交織的複雜表情。她和眠書聊得太投入,竟然把蕭直給忘了!現下一想,連他何時進來的,她都不曉得。

“蕭……驸馬,”佑和硬生生改口,頓時覺得尴尬更甚。

遲疑了一瞬,佑好只好道:“你去忙吧,我與眠書還有好些話要說,莫誤了你的事。”

鳳眠書也笑着說道:“眠書早已說明,今日僅是會友之行,不牽扯兩國往來,蕭将軍無需作陪。”

蕭直站起身:“是我打擾公主和殿下敘舊了,你們慢聊。”說完踅身一邁,幾大步就出了門去。

殿下?哪位殿下?

秋昙驚了一下,望望公主,又望望那位貴客,最後垂頭瞅瞅手裏沒遞出去的香茶,無語地出了門。

當然,臨出門前,秋昙也沒忘記朝小蓮花遞個眼色,示意她認真聽,仔細看,務必收集好第一手資料。畢竟,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條撮合公主和驸馬的道路尚有千難萬險,炮灰一個算一個,先搞清楚這什麽殿下是不是公主的所愛再說!

鳳眠書見佑和仍望着門口,眸色不禁深了幾分,卻很快笑出聲,他的聲音潤朗好聽,好似緩緩流瀉的溫泉水一般,佑和猛一回神,眼中蘊着明顯惑色:“眠書,方才他……是不是有些不大高興?”

“有麽?”鳳眠書斂了笑,神色一派寧和,“我倒覺得蕭将軍今日心情甚好,竟願意費時間陪我這閑客,若沒記錯,四年前他奉旨去邊境接我這個南越質子,那時可是連話都不屑于同我說一句的!再說,蕭大将軍歷來嚴肅正經得很,喜怒不形于色,何時能瞧出高興與否?”

鳳眠書這麽一說,佑和倒是會心一笑:“也是,他總是那副樣子,不提他了,對了,方才我說到那幅春深日暖圖了,正要聽你評幾句呢?”說着轉頭吩咐小蓮花,“去最底下那層書架上把畫兒拿來!”

***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秋昙終于等到從滌心齋出來的小蓮花,連忙把她拖到小廚房後頭的隐蔽處,打聽消息。誰知小蓮花一臉着急,只道:“秋昙姐姐你先別問我,公主把我差出來可是有事兒的。”

“什麽事兒?”秋昙忙問。

“公主說今兒個午膳加幾個南方小菜,讓我找管事問問府裏可有會做南方菜的廚子。”

“這……是要留客人用膳了?”

“是啊,我先找管事問問,回來再說。”小蓮花說着便要走,卻被秋昙拽住。

“我叫青桃去,你留在這兒別動,待會兒把話說清楚了。”秋昙一臉嚴肅,小跑着進小廚房把話交代給了青桃。

青桃就是先前管事派來的仆婢中的一個,佑和當時挑了兩個婢子和一個嬷嬷,青桃是其中年紀偏小的那個,今年才十二歲,性子有些活潑,佑和當時就覺得這小丫頭看着比較有活力,于是就留下了。

話說青桃得了吩咐,也不敢耽擱,一路小跑着出了東苑,正打算直接去尋管事,卻在東苑門口的廊庑上停住了,因為她驚訝地發現廊下站着個人。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家的大将軍。

雖然蕭直平常嚴肅了些,但對府中下人卻向來管束不多,不曾訓斥,更不曾重罰,是以府裏的仆奴多認為大将軍是個面冷心善之人,對他是尊敬有之,懼怕無之。因此青桃赫然瞧見他站在那裏,也只是吃驚,并無恐懼,她走過去尊敬地行了禮,喚了一聲“将軍”。

蕭直淡淡虛應一聲,狀似無意地道:“怎不在院子裏侍候着?”

青桃便把佑和公主吩咐要找南方廚子的事兒說了一遍。誰料,她這話才說完,就聽見大将軍聲音忽然變冷了:“公主……留他用膳?”

“好像是、是啊。”青桃望着她家大将軍,心中迷惑了,怎麽将軍瞧起來好像不怎麽高興呢?那人不是貴客嗎?府裏留他用個午膳也是正常的,将軍不是那種連一頓飯都舍不得的小氣鬼啊!

咦,将軍怎麽走了?青桃更加迷惑了,她還以為将軍會往東苑去,和公主一起陪客人用膳呢!誰知道将軍竟然轉身沿着廊庑走了,看那方向,是回自個兒院子裏去了。

将軍今兒個的情緒……有些詭異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