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淩霄花,含着露水,清明,在你醒來時謝去。——顧海

還是在夏末秋初,在東城,天氣卻已經很涼了。也是因為昨夜下過一場雨的緣故,空氣很濕,且濃濃的,前方的道路和往來行人,都朦朦胧胧的,不能看得很清。

顧海下了飛機以後,拎着行李,在路口蒼蠅一樣亂轉。這生養了他二十五年的城市。雖然已經離開好久了,他還是能準确回想起路線的,這裏是文康大道,往北走,過兩條街,一條菁華,一條花苑,再拐,會有一家福利來酒店公寓……可是這裏的建築鋪面畢竟全都變了,哪裏哪裏熟悉,他一時也說不上,就像又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他是瞎子是聾子,唯一能倚靠的,是手機裏那冰冷的導航女音。

有過幾輛出租車路過停下來,問他去哪兒,被他給拒絕了。

他還是想,慢慢走一走。

于是太陽出來,天空漸漸清明溫暖,路的兩邊,商場和餐館一家家開張,車來車往的,遂有了栩栩喧嚣的生意。

顧海慢慢走着,一邊試圖用自己的手,盡可能低得俯下來自己的身體,呼吸去觸摸這座離開了五年的城市,他想找到一點熟悉的氣息,從最初最初記憶的開始,到最後最後記憶的終結。

可是恐怕只有極古極舊的氣息才算罷。

他這樣想。遂走到了海邊。很大的一片海:他父親母親戀愛約會時常來的一片海,他名字裏的“海”,埋葬了父親母親還有二叔一家骨灰的海。在這兒,沙灘上,他曾經苦悶發呆的時候,有一片美麗的影子翩跹過來,躺在過這裏,睜開眼睛,微微笑了,喚他叫做“阿海”。

海畢竟還是海,不管經過多少年,那海岸線前移還是後退過幾分幾寸,那波濤仍是滾滾地翻卷着,漲起落下,吞吐過多少生靈和沙石,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這兒離他的家很近,步行二十分鐘就可以走到。

那時候,他老是在這海邊,這兒還能望見他的家,能望見那廂藍白的天,鮮紅的瓦,望見巷子裏,他家門口,那栽種得整齊精神的白楊樹。

他現在也仿佛還能聽到家門前那白楊樹随風的歷歷作響。

“喂,你好,我是顧海。”

“黃老板,我已經提前到東城了,現在在郊區。對,我自己走就可以,不用勞煩你來接了,食宿也不用。”

“我們明天見面罷,到時候再細談我那本小說出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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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海挂掉黃傳新的電話,正走到他家,那小巷子口——哪裏還有什麽小巷子。東城靠海,如今發展好了,郊區這邊,原來的房子,都要一棟一棟地改建,拔高,租給外來打工的人。反正過幾年,這裏都是要全盤拆遷的。原來的時候,這裏只有一家小商店,稍微買點兒貴重的東西都要走很遠,現在卻不一樣了,各家都在門前,經營着自己的小攤鋪,擺得花花綠綠的,一樣也不缺了。每天這些攤子就随着日出開業,到中午最熱鬧,俨然一個集市。

他在這裏走着,在逼仄的環境中間,像個外來人,一絲不漏地,尋尋覓覓,上下打量。

“小夥子,你到這裏來,可是來找房子住呢?”

小胖的媽媽跑過來,臉上堆着笑。她穿一身中年女人流行的花肥衣裳,渾身是肉,束縛不住一樣,越發油光了。辨認了好一會兒他的正臉,伊臉上的笑容忽然給凝住了。

“你是——小海?”

“是我,嫂子。”

“真的是你!我都認不出你來了。你說你這一走,有多少年了?”小胖媽抓住他的手,兩只眼睛一跳一跳的,上下打量。

“五年多了。”

她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緊接着,她喊了一嗓子“小海回來啦”,鄰居們全都出來了,還有不少租客,也都聚在巷子口。

說真的,被大家圍着,他看所有人那形容衣服,沒有一個輕易能辨認出來的。他們的相貌都變了,且都穿得闊氣了。

“甭說,咱們都知道,你如今發達了。這麽長時間不回來,咱們都以為你不認這裏了。”

“小海肯定是想着咱們的,不然不會回來。”

“咱們山窩裏也飛出鳳凰來了!”

顧海夾在中間,有些難為。

他原想說,他在這裏,只待兩個月就要走的。

郊間有風,把午間夾着油和剩菜的味道傳過來,傳飄了整一個小巷子——一個本來小得可憐的巷子,一直飄到最深的,最後,最落寞一棟——還是個平房,那是顧海的家。那是二叔留給顧海的房子。二叔一生無兒無女,病了就一直由年輕的顧海照顧着,臨走了,留給他這唯一的庇護——那時候,顧海在東城并沒有去處。

那房子,遠看去搖搖欲墜的,他五年前走的時候是什麽樣就剩下了什麽樣。周圍都是四層五層的樓了,就只有它,還是低低的,矮矮的,梁間牆上覆了濃密的藤蔓和草,幾乎就給那綠色的嚣焰吞沒了。

怎麽會沒有人眼紅這一塊地?可是翻遍了東城也找不着主人,只能幹着急。

顧海記起來,那小屋廚房裏還曾放過一把鋤頭。很小巧的一把,和其他花具們一起陳在一個木制的小箱子裏。那箱子和木柄早已經朽了,當年那亮晶晶的鐵塊也已經鏽跡斑斑。

顧海拿起拿鋤頭來,彎下腰。于是一簇一簇,一叢一叢的蒿草,倒下了,院子漸漸變得平坦,現出輪廓來。

很簡單的布置:只一層,一間主屋連帶卧室書房,一間耳房是廚房,另有廁所。廚房前面,倚着牆面的是一輛他那時候常騎的自行車,輻條和骨架自然是鏽跡不堪。庭前有一個緊貼鄰家的小花圃,荒草除去以後,那圓滑的磚石上覆滿了青苔,沿着竹竿爬的,依舊很歡實繁茂的,是幾株淩霄。

纏纏綿綿的枝幹,已經蔓延到了屋頂,那花火紅的,鮮豔碩大,在濃密碧綠的葉子中間,紅綠相間,熱鬧非凡。他鋤地累了,遂鋪了片草,席地而坐。

午間的陽光透過淩霄花樹照過來,變作星星碎碎的,溫柔輕和的樣子。他伸手摘了其中一朵,好看的花冠不要,留下面半截,一瓣一瓣剝開了,花心裏有馨黃的蜜露晶瑩。

他學着一個人的樣子,噙了一瓣在嘴裏。

是甜的。

很甜很甜。

顧海趕回東城,為是來和人洽談他小說出版的事情。

那還是他在東城的時候寫的東西。那時候,他還是一個默默無名的自由撰稿人,按人要求寫出來東西寄到出版社去,所取得的成果不過是供人一哂之後又退了回來。後幾年呢,他有了名氣,受人追捧,原來那家書商卻又巴巴地倒貼,來要這小說的文稿,葷素說了一通,價錢給得很高。

那書商,正是昨日裏打電話過來的黃傳新。

他同意了,特趕回來梳理文稿。

電費交齊,屋子裏那燈終于才能打開——第一眼見到的也都是撲滿的灰黑,桌上,幾上,窗臺上。那燈泡也還是舊的,昏黃不清,藉那燈光,顧海自那架子床上徐徐搬下一只大木箱子來。

吹畢灰塵,咬開銅鎖,第一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套女式的外衣,給洗得白白的,整齊折疊着,那印花在袖口,是一只粉的大貓,看上去樸素又可愛。緊接着下面是拿塑料紙小心蒙好的,一箱子字紙。

他嘆了一口氣,就給晾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顧海暫住在東城城中花苑街上那家“福利來”酒店公寓裏。

天氣并不好,又在下雨,他和那位黃老板的約定推遲了一天。

第二天,他正在街上,從餐館裏出來,迎面走過來一個女人。她看上去只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笑盈盈的,裝飾打扮都很明豔,左手牽一個女孩,穿一個雪白的公主裙,嬌嬌軟軟的,十分可愛。初看時,那孩子跟她像半塊模子刻出來一般。

“顧海!”

隔了這麽久,杭琪見第一眼就把他給認出來。

“我是杭琪。不認得啦?”

顧海還是愣着,等反應過來了,杭琪響亮的一巴掌已經拍在他肩膀上了。

“是你,”

“你還是這個脾氣。”他也很高興,笑着道。

“你還是一樣遲鈍,幹什麽都慢半拍!”她佯作生氣,眸子睜得大大的,瞪他一眼。

“對了,這是我女兒從萱。萱萱,來,叫‘叔叔’。”

她抱起女兒來,很小,很稚嫩的一個,那雙眼睛繼承了杭琪所有的優點,烏烏的,亮亮的,會說話一樣。

“我才不叫。”

女兒撅着嘴巴,在母親懷裏含羞。

“沒關系的,萱萱很可愛,我很喜歡。”

“你還真要跟小孩子計較啊。”杭琪卻堵住他,不肯放。

她摟着女兒,撚細了卻放大聲音附在她耳邊,卻叫顧海也聽了。

“萱萱,你這個叔叔哇,他在外面的名氣很大呢,更重要的是,他有很多錢哇,你不叫他叔叔,他那麽摳門,怎麽肯給你買,你,說你想要什麽?”

這番話立刻把顧海給難為住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在那裏生生受窘。

杭琪解恨了,也笑了,終于放過他。

“今天這麽巧給遇見了。好久沒見,要不,咱們找個地方談談?”

“好哇。”

兩個人在一家咖啡館坐下,給從萱點了份冰激淩,小丫頭立刻就乖了,專心致志地,拿着叉子勺子,連擡頭看兩人的眼神都懶得給。

後來顧海知道,杭琪在他走了的第一年就已經和人結婚,隔一年就有一個女兒,如今日子過得安逸又幸福,算是所有的心事都圓滿了。

“他也是編輯出版這個圈子的,事業做的不錯,在外名聲很好,兩個人在一起也有話說,所以他求婚我就答應了。”

顧海卻忽然笑起來。

“我記得,那時候,你還說,你們21世紀的新女性,找不找男人無所謂,男人是貧是富也無所謂,重要的是合你的眼緣你的心意。”

“對啊。所以那時候我不是看上了一窮二白又表面上忠厚樸實的你?誰又叫,你為了所謂的責任輕易就把我撇開?我那時候還是二十四歲,大好的青春,多天真。至于現在,”

她說着,眸光閃一閃。

“我要嫁人,當然找一個對自己好的,我幹嘛不抓住他?”

提起年輕時候無疾而終的那一段尴尬,兩個人都笑起來。

“對了,你和她應該結婚了吧。”她問。

“并沒有……”

“這,不應該啊,她離不開你的。那還是你,忽然就嫌棄人家?”

“也沒有”

他低下頭,凝視着手邊的咖啡勺子的長柄。

“她走了。”

他說。

“忽然走的,一點音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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