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海第一次接到杭琪的電話,是在立冬以後。她約他去看歌劇,帶着她女兒從萱。

晚上七點,三個人在東城最大的歌劇院門口見了面。母女兩個人沐浴在夜色裏,她穿一件淺色的的毛呢外套,套牛仔褲,棕色小靴,是當時都市女孩子裏最流行的出門裝扮,萱萱個長長的雙馬尾,一身淡粉色,母女兩個站在一起,說是姐妹也絕對沒有違和感。

“顧叔叔好。”

萱萱見了顧海手裏拎的燒仙草,首先親親地開口迎了上去。

“她這眼色跟記性可真好,只見過你一面,就把你的好全給記得了。”

杭琪也不管萱萱聽得懂否,開口就跟顧海說這風涼話。

“我看呢,你對她再好一些,她爸媽是誰也全給忘了。”

“怎麽會?”

顧海看着萱萱,卻很喜歡。

“你願意買給她,我自然樂得!——又不是我花錢。”

“你都當媽了,這脾氣可要改改。”

“改什麽,我哪裏不好了?你說,說出來!”

“……沒有不好。”顧海只好告饒。

“給——”

她把手裏他那一份的票遞給他。

她的手很小,帶了棉手套也還是小小的,手套是卡通的,畫一只貓眯,通身粉紅色——那分明是萱萱的。可是她帶着還是合适。

Advertisement

棉質觸過他手心,很快即離開了。

他想起來什麽,忽然就笑了。

“說起來,我已經有好多年不曾看話劇了。僅有的幾次都是跟你一起看的。”

“都是我請你好不?”她瞪圓了眼睛,恨鐵不成鋼地,領着沉溺于甜品不可自拔的女兒首先進門去。

挺靠前的位子,三個人的是連着的,萱萱坐在中間,奮鬥目标仍是那杯燒仙草,顯然,她已經習慣這裏的環境,毫不畏懼,并且對這裏絲毫不感興趣。

杭琪卻很鄭重地,理理身上衣服,醞釀好看劇的心情。她有來警告顧海。

“先說好,你,這一次——說不準還會有下一次,無論如何,不要給我睡過去。”

“這實在難以保證。”他有些難為。

以前的時候她也帶他來這裏看過歌劇,然,他對這些并沒有什麽興趣,第一幕還沒過去就睡着了,很安詳地,睡一整場,臨結束了也無論如何都叫不醒。

那個時候她好氣唷。

不過杭琪畢竟沒有什麽辦法的——她的女兒萱萱也是如此,兩個人神似的性情,都睡得很安靜,不擾人,可是也氣死個人。

(鄭重聲明:顧海跟杭琪只有過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萱萱跟顧海并沒有關系。)

歌劇緩緩地開始了。今天上映的是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那脍炙人口的作品《仲夏夜之夢》。這是一部離奇荒唐的喜劇,中間又夾着童話和詩般的美和純真:一對年輕人赫米娅與拉山德相戀,卻遭遇其父的阻撓被要求與狄米特律斯結婚,一對年輕人依然決定出奔,逃入山林。赫米娅的閨中好友海倫娜癡戀狄,于是将此事告知他,兩人一同也随赫與狄進入森林。孰料想,拉山德中了魔法,将第一眼見到的海倫娜視□□人,狄也中了魔法,兩人一同抛棄赫,重新追逐起海來,簡直啼笑皆非。

最後的結局自然是拉山德魔法解除,找回愛人,從此兩對愛人,各有所屬,溫馨美好地生活在一起,圓滿結局。

這故事顧海早就知道,之前跟她在一起時也看過——她老喜歡看這部劇,看了許多遍,那興味也還是足足的。

差不多一開場,他也困了,就照舊習慣昏昏沉沉地,眯起眼睛來。

“你醒醒!”

杭琪催他醒來的時候,故事已經出演到第三幕了。他旁邊,萱萱也安靜地睡了,小小的手裏撇一個塑料勺子,乖巧又嬌憨。

舞臺上,男演員扮演的拉山德正在深情地地向海倫娜告白——那個他醒過來第一眼見到的就誤認為一生所愛的女子。

“為什麽你要以為我的求愛不過是向你嘲笑呢?嘲笑和戲谑是永不會伴着眼淚而來的;瞧,我在起誓的時候是怎樣感泣着!這樣的誓言是不會被人認作虛妄的。明明有着可以證明是千真萬确的表記,為什麽你會以為我這一切都是出于讪笑呢?”

海倫娜,那個無辜的女子,誠惶誠恐地,拼命對那男子拒絕,逃離。

緊接着狄米特律斯也中了那花汁的魔法,他也跑去,搶着對海倫娜示愛,赫米娅同時被兩個人抛棄了。

于是畫面上,出現一雙男子為了海倫娜而戰争追逐,一對閨蜜為了愛情而猜忌争吵。赫米娅的心是痛苦的,她的愛人抛棄了她,在她的面前對別人深情款款,她的一切努力都是那麽可笑……

杭琪看歌劇的時候,從來都是全神貫注的,把自己全部的感情都投入進去,随着而劇情苦笑喜怒。顧海忽然發覺,不知什麽時候,這部劇他已經完全地跟着入境了。

演出結束,杭琪臉上的淚水也早已經幹了,她理一理頭發,把萱萱抱起來。

“我來吧。”顧海卻搶先把孩子抱起來。

“好。”

才多大的孩子,也沒有多沉,乖覺地趴在他肩頭,輕輕呓語一聲,很快又睡過去了。

走到外頭,顧海看見街上撲了一層的銀霜白,人影烏壓壓的,匆匆路過,臂彎都夾着一柄傘。

原來剛剛下過一陣小雪。

天氣也沒有多冷,那雪也細,落在人肩頭,也不能發覺。顧海脫下外套來,蓋在萱萱身上。

“你不也冷麽?”

“這沒什麽。”

“咱們,走一走?”她提議。

“好哇。”

兩個人并肩走在一起,顧海懷裏還抱一個小的,看見的,以為像是一家人一樣在一起和諧親密。

顧海記得,那時候她說過,要什麽聲名富貴,但有一個人,一個簡單的家,彼此心知,在雪夜裏寒夜裏肩并肩走過,互相扶持,也是一種幸福。

那時候他且年輕,也自認為超脫了俗世,于是并不求上進,也持着和她相同的愛情婚姻觀點,并且以為相伴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會是他。

但惜世事變化太過多端罔測,他們如今走在一起,還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托您的福!今日總算賞光把那出劇給看下去了。”

“那我問你,”她說。

“你覺得這出劇和你的經歷像不像?”

“像什麽,哪裏像了?”

“赫米娅,狄米特律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哪裏不像了?不像的話,你看地這麽投入做什麽,我卻覺得像,可是最近聽你說完了原委,才忽然看出來,你們好像唷。”

他說:“但凡劇中人,哪一個不是結局圓滿的。他們哪裏和我相像?”

“我從來都相信,圓滿不是要靠天,是在手裏,是要我們自己去努力,去尋找得來的。”

杭琪嘆了一口氣。

“我請你來看劇,只是想來開導開導你,一味沉溺在一段回憶裏,并不是好事情。”

“你要勸我,天涯何處無芳草?”

“可以這麽說。”

“可是如果,我人生裏僅剩下這一段可以回憶呢?”

“你別這麽悲觀。你有的還有很多,将來還會再有很多。會愛你,對你好的不止有阿彩一個人。畢竟,她快要結婚。”

“所以我祝福她,我會默默地守着,不去打擾。”

“你的日子未免太苦些。”

“杭琪,謝謝你。”他說。

“你大概也知道,郊外我那座小院子裏,有一棵淩霄花,多年生長,攀援為藤,它的根紮在地下,沒有人究竟知道有多深,它的枝葉直上青天,蔽覆着我那小屋子,早就長作一體,我那花兒要留,房子不可拆;房子要留,花兒更不能剪,顧海和那段記憶即是這兩者的關系,即使那淩霄花樹,有一天荒蕪了,吞沒我那院子,我也只能任由他一步步錯下去。”

她看見他眼眸中近乎絕望的灰燼,欲言又止。

“大概上天連最簡單最易滿足的心願也給不了我們,于是後來我選擇那不是人家煙火的高臺上跌下來,選擇匆匆嫁人,你卻一直守着,越發走進那無人的境界裏。”

“什麽無人的境界,把我說得要成仙了一樣。”顧海苦笑。

“無論如何,我都祝福你一直好好的。”

她想起來什麽,拉着他就往回走。

“哎呀,時間差不多了,我跟他說好的要在劇院門口等我。”

“誰?”

“我先生。”

顧海還沒見過杭琪的先生,只是在她的口中,大概能猜出來一二,他應該是個儒雅的商人,事業有成,溫厚敦實。

果然,這個時間天氣,劇院門燈緊閉,就只剩下一輛車停在那裏。

伊見他們過來,立刻就從車裏出來,撐一把傘,手裏抱一件厚衣服。

“往後出門,你可還是什麽都不帶?”

伊說着,一邊關切地替她披上。

“好哇,那你以後不要管我,不要來接我。”杭琪毫不留情地頂回去。

“孩子我來抱就好了。”

伊禮貌地,向顧海的懷抱裏伸出手來。

顧海小心把萱萱遞送給他。

女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一副完全看不見的樣子。

“是爸爸,萱萱。”

“爸爸——”

萱萱嗚咽了一聲,又把眼睛閉上。

在車上,是杭琪的先生在開車,她坐副駕駛,懷裏抱着從萱。

“這位就是顧海顧先生?”

“敝人付從俊,幸會幸會。”

“在他面前,把你那官腔收一收罷”

杭琪翻一個白眼,望向窗外。

“你知道我?”

“對,我去過你的新書發布會,還是在半年前,我本人也很喜歡你的書,真沒想到,你和琪琪原來還是朋友。知道你來東城,我該盡一盡地主之誼的。”

“你算哪門子的地主,他自己也是東城人。”

“是麽,那也太巧了。”

付從俊每一開口,就被杭琪給頂回去。兩個人的聲音并不大,可是尖細,也恰好能教他聽個清楚。

顧海也能看出來,因為他和杭琪在一起,伊生了醋意,可是又不好挑明,只好細細碎碎地磨着,杭琪卻大大咧咧地,不想在這方面多理他。

這種很奇怪的氣氛充斥了一整個車廂,是顧海并沒有經歷過的,那種從前在他眼裏很世俗的東西,感覺起來好像并不賴。

眼前的三個人在一起,原來便可稱之為家。

她,很幸福。

不消多講,旁人看兩人那不經意間的流露的默契也可以很完全地明白。

汽車很快停在一處高檔社區前面,付從俊邀請他上樓喝杯水。

顧海說太晚,還是不麻煩了。他怕多呆了,給夫妻兩個再增加麻煩。

杭琪也說,直接送他回家就好。

“那只好勞煩您在車上等一會兒,我先送她們兩個回家裏休息,很快就回來。”

顧海答應了。

這是本處僻靜的地段,夜很深,更加沒有人影來往了。他靠車窗環顧着周邊環境:三個人自車上走下來,靠着燈光那邊走,路上是化了一半的殘雪,很濕很冷,可是并沒有多少關系,三個人的影子最終還是越走越遠,最終消失不見。

于是顧海又體會見了另一種白頭到老的感情。

盡管車上的暖氣很足,他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可是他越覺得離人間的情味更遠了。

停了約有十五分鐘,付從俊終于趕過來。

“實在對不起,顧先生,叫你久等了。”

“沒關系的,該是我麻煩了你才對。”

“這怎麽敢當!”

顧海報上自己家裏的地址。

付從俊說,那一片我熟。

汽車啓動後,兩個人聊起天來。

付從俊問他,我還不知道,顧先生和琪琪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七年前,不過我們已經有五年沒見了。”

“難怪,我原先一直聽說,你住在b市。”

“我們變化都很大,第一次再見,我差點沒認出她來。”

“我聽杭琪說,這一次你回來是為出版一部新小說,那合作對象是?”

“黃傳新老板。”

聽見那人,付從俊忽然面露難色。

“我聽說,他的名聲一直……”

“這我倒不知道,我在東城認識的人并不多,又是他主動找的我,我才答應的。”

“理解,理解。”

事情已經成了,付從俊也不好多言。

“對了,你說你見過我,杭琪只說你也是圈子裏的,我還沒請教,你是?”

“這個,簡單說是做數字傳媒的……”付怕解釋不清,特意抽了張名片給他。

“文山集團……”

顧海知道這個公司的名字,聽說近幾年來一直發展的不錯,已經上市了。他有兩本小說就是跟文山企業簽的約。

“我原來不知道,原來文山是你的企業,非常遺憾,這一次我們錯過了。”

“沒關系,我們還會有很多次合作機會的。”

“也對,你是杭琪的先生,她知道了,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琪琪她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付說着說着又笑了,眼眸裏不禁流露出滿滿的幸福和溫柔來。

“她也是一個很講義氣的朋友。”顧海也說。

“這本書出版,我大概就要走了,以後大概很少見面了,不過,我真心願你好好愛她照顧她。”

“我知道。”

兩個人深深望了一眼。

顧海說完這話,付從俊的車已經到了小巷子口。

“就是這裏了。”顧海說。

兩個人道了別,車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