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聰明人也會糊塗
第二天楊骁等狐朋狗友得知消息,紛紛致電問候。
“聽說你那便宜哥哥已經送貨上門了?”鄭北北一開口就是十二分的調侃。
“得了吧,”紀潼趴在陽臺上無聊眺遠,接着翻了個身,見落地窗那邊他媽在熱情如火地給梁予辰端早餐,頓時肝火燒腦,“狗屁送貨上門,是貨到付款。”
電話那頭立刻笑出豬叫。
“你跟楊骁在一塊兒呢?”
“在啊,”鄭北北叫了聲“醋沒了麻煩加醋!”,接着道:“我倆在東門外邊吃興祥包子呢。”
客廳裏他媽也給梁予辰拿了疊醋。
“靠,”紀潼惱道,“你們怎麽不叫我?”
“你媽天天給你做那麽些個好吃的,我倆吃的這些什麽時候入得了你的法眼?”
這都是以前他拿來揶揄這兩位死黨的,炫耀終将換來報應。此刻紀潼的人生就像桌子上那疊老陳醋,酸。
他唰的拉開門,徑直走到玄關換鞋,胡女士在後面伸長脖子喊:“哎!小兔崽子不吃早飯啦?!”
“不吃!”他抄起鑰匙就跑,“我不愛沾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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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家屬院東門外,前前前校長的三姑奶奶的妹妹開的興祥包子正在營業。熱氣騰騰的三摞蒸籠擺在店門中招徕生意,旁邊還有炸油條跟油餅的,裏頭有賣南瓜粥和小馄饨的,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鄭北北他們坐在最靠裏一桌,一見到門口的紀潼就趕忙伸手招呼:“這兒!”
紀潼走過去拉開凳子:“怎麽選了這麽僻靜一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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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你訴苦啊。”鄭北北朝他擠眉弄眼,聲音倒放低了。
店裏全是熟臉,不是小學的班主任就是中學的體育課老師,等閑的苦大聲訴不得。
“老板!”他憋得肺疼,轉頭喊,“來一籠包子一碗豆漿,多加點兒糖!”
“好嘞!”三姑奶奶的姐姐的兒子吆喝道。
“苦啊,”楊骁笑得見牙不見眼,“咱們紀潼潼苦啊,豆漿都要多加糖。”
面前的深紅漆木桌上坑坑窪窪,油跡斑斑,透着小店特有的市井味。紀潼又嚷嚷:“下回別來這家了,髒不髒啊。”
鄭北北差點兒伸手捂他的嘴:“祖宗你小點兒聲!我真怕老板抄起凳子給你腦袋開瓢。”
老板恰好左手蒸籠右手豆漿送了過來,聽見半截話便笑眯眯問:“開什麽?”
楊骁吓得立刻低頭假裝沉迷美食。
“沒什麽沒什麽,”鄭北北慌忙擺手,臉上擠出兩個酒窩,“我們在說開學,開學就吃不上這麽好吃的包子了!”
老板将胸一昂,囑咐着不夠再點,驕傲地回外面招呼油鍋去了。
“差點兒被你害死。”
北北跟紀潼兩人面對面龇牙咧嘴,楊骁一臉英勇擡起頭道:“怕什麽?!真要打起來北北、潼潼我保護你們!”
“你閃一邊兒去。”鄭北北扇開他,給潼潼倒醋如斟酒,“紀潼潼你倒是說說啊,你那個後爸跟後哥到底怎麽樣?”
紀潼将頭低下去湊了口熱乎乎的豆漿,還是覺得苦,苦不堪言。
“丫鸠占鵲巢。”他放下勺,從牙縫裏擠出五個字。
“什麽意思?”
“……我媽非讓他跟我睡一間房。”
鄭北北夾包子的手一頓:“那你們倆怎麽睡?”
“他睡上邊兒我睡下邊兒。”紀潼搶過包子。
啪!
楊骁手裏的筷子落地,整個人驚掉了下巴:“你們疊着睡的???”
“屁!”紀潼無語,“我媽買了上下鋪。”
鄭北北樂不可支:“乍一聽就跟你媽搶上了火車票似的。”
楊骁這才彎腰把筷子撿起來,抽了張巴掌大的紙巾潦草擦了擦,“也就胡姨能辦出這事。”
“我都快煩透了你們還有心情開玩笑,”紀潼皺眉,“是不是朋友。”
鄭北北笑夠了,拿了張紙巾擦嘴,放下筷子問:“那你想怎麽樣嘛?”
“當然是讓他走啊。”紀潼皺眉望着對面兩人,“你們不知道他有多煩人,一來就把我房間弄得亂七八糟,我問他動沒動我東西他還給我臉色看!”
他将食指舉起來,對準了自己的鼻尖:“他個外人,給我臉色看,搞沒搞錯?”,說到“我”字時重得幾乎咬上舌頭。
從小到大還沒幾個人能給紀潼臉色看。他模樣标致,為人大方機靈,腦袋又聰明,慣會讨長輩開心。因此向來是父母溺愛,師長包容,朋友遷就。
“讓他走……”鄭北北頓了頓,“這個恐怕有難度吧。你媽好不容易招來的驸馬正重視着呢,跟來的小馬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吹吹風就想弄走?”
她說的這個紀潼當然知道。
“可我就煩他們!”他咬牙切齒道,“況且馬多可愛啊他哪夠得着,就他這樣的話的笨驢!你們快給我出出主意讓我把驢轟走,我又不是喂驢的憑什麽讓我跟驢睡一起。”
古有弼馬溫棚下飼馬,今有紀潼潼房中睡驢。
三人笑成一團又吃又聊,馊點子一個接一個,一頓早飯竟吃了半個多小時,最後還是楊骁這個蔫兒壞的出了個主意,讓紀潼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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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野了一天後回家,胡艾華正在廚房忙晚飯,煙火氣傳到客廳。
紀潼推開門沒聽見人說話,只有鍋鏟翻竈聲,他蹬掉運動鞋喊:“媽,抽油煙機開大點兒,嗆死啦。”
胡女士扯了聲“知道了”,接着邊哼歌邊做飯。梁父應該還沒收攤回家,大小卧室的門都關着。
推開自己房間的門,紀潼一側身溜進去翻箱倒櫃,找出一臺許久未用的藍牙小音箱。這還是他媽有一年榮獲優秀教師稱號時學校發的獎品,小小一個不過幾厘米寬,往枕頭下面一藏正好露不出來。
他拍拍枕套,自認為天衣無縫。
這邊換了衣服悠悠然走出去,那邊胡女士的飯也準備好了。
“你給你哥打個電話,問問他跟他爸什麽時候回來。”她邊取圍裙邊道,“我手上都是油。”
換成平時紀潼早嚷嚷起來了:誰是我哥?!
但眼下因為急等着壞事發作,他巴不得梁予辰早點兒回來,不僅沒有嗆聲,反而問:“他手機號多少啊,梁予辰。”
“叫哥!”他媽怒斥,“他比你大四歲,全名是你叫的嗎?號碼在我那個本兒上抄着呢,自己翻去。”
“怎麽他的名字有毒啊,叫了會冤魂顯靈還是怎麽着?”
“你小子又想挨揍是不是!”
紀潼朝他媽做了個鬼臉,跑到電視櫃前蹲着,從抽屜裏翻出他媽的小本本來撥號。
嘟——
嘟——
半天沒通,他百無聊賴地盤腿坐在地上玩兒手。
又響兩聲後那邊接起來,傳來一聲低沉的“你好”,像某種音色敦厚的樂器,謙和卻不世故。
倒把紀潼聽得耳朵有點熱。
他咳了一下:“那什麽……我是紀潼,我媽問你跟梁叔叔怎麽還沒回來。”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緊接着有個人推開門,舉着手機走進來,與傻眼的紀潼對視。
“你怎麽坐地上?”
“你怎麽回來了?”
兩人同時發問。
紀潼一撐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塵,“你管我。”
梁予辰笑了笑,将紀潼的行為模式歸類為別扭。他說:“爸在樓下停車,很快就上來。抱歉,是不是耽誤開飯了,收攤的時候來了幾個熟客,挑得比較久。”
說起生意時他不像是即将去研究生院求學的高材生,倒像是水果攤裏裝橙子用的手編竹框,粗糙,結實。
紀潼瞟他:“你爸還有車哪。”
“二手的面包,進貨用的,快報廢了。”他又笑笑。
“予辰回來啦?”胡艾華聽見聲音笑容滿面迎出來,目光第一個便是往他身後看,“磊哥呢?”
這老兩口,還挺膩歪,一個華華一個磊哥。
紀潼臉上火辣辣的。
梁予辰又将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喔喔。”胡女士忙不疊過去把拖鞋備好,作出一副賢良淑德的姿态來,看得親兒子一陣惡寒,急忙從這尴尬中逃之夭夭。
過了一會兒,四人圍坐餐桌邊開飯,守着四菜一湯像拍家庭廣告。單從畫面來說其實還挺養眼,只可惜真正和睦的只有老兩口,梁予辰跟紀潼全程幾乎都一言不發,只在長輩問到自己時回句話。
“對了予辰,”胡艾華替梁予辰盛了碗湯遞過去,囑咐了句小心燙,問:“你開學是要去外院讀研,我沒記錯吧。”
“嗯,”梁予辰背挺得很直,雙手接過湯,先說了句謝謝姨,随後才回:“沒錯。”
“哪個學院?”
“高翻學院。”
“呀!”胡艾華再度驚喜連連,“跟我們潼潼一個學院!這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紀潼聽完,在心裏豎了個中指。好你三舅姥爺。
不僅不是太好了,反而該是全完了。他的家庭生活已遭入侵,現在就連學校生活眼見也要保不住。
果不其然,聊着聊着他媽就一副托孤表情囑咐:“予辰哪,以後在學校你可要多照看你弟弟,千萬不能讓別人欺負了他。”頓了兩秒表情一變,“當然,也別讓他欺負別人!”
梁予辰想聽更多,故意引着後母往下說:“怎麽會?”
“怎麽不會?!”胡艾華一副蒼天大地你可不知道的表情,“你這個弟弟在高中闖的禍比考的試還多,全校老師就沒一個他不敢得罪的,害得我隔三差五就去他們班主任那兒報到聽訓,比自己上課還勤!”
“媽!”紀潼急忙搶白,“你是不是嫌自己做的飯難吃?這麽多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胡艾華伸手揪住他的臉:“有這麽跟你媽說話的嗎?”
“疼、疼!”
梁長磊憨厚一笑,拿過老婆面前的碗滿滿盛了一大碗熱湯,小心遞到她面前,“潼潼這孩子說話跟你真像。”
胡艾華只得松開手接過:“我哪有他這麽碎嘴!”
老兩口頭湊到一處,恩恩愛愛地說起體已話。
紀潼臉被揪紅了一大塊,歪着頭輕輕揉着,嘴裏小聲哎喲哎喲,面前的白米飯上忽然落了一筷子青椒炒肉絲。轉頭一看,給他夾完菜的梁予辰嘴角蘊笑,泰然自若望着他。
啪——
他氣得摔了筷子,雙腳委屈地往前一蹬:“你笑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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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兩人躺在床上醞釀睡意,睜眼數着窗簾上照出來的星星燈——
胡艾華新添置的,說是更有童趣。
紀潼朝上面輕喊:“诶。”
梁予辰聽見了,沒有回話。
紀潼想,睡了?還沒來得及使壞呢。他伸手摸到桌角的長傘,舉起來向上頂床板。
篤篤——
“梁予辰?”
篤篤——
“梁予辰你睡了?”
上面終于傳來一句:“沒有。”
“沒有你不答應……”
“剛在想事情。”
梁予辰要琢磨的事情很多。再過一個月就開學了,他得研究各個導師的方向,得想給季晴楊跟另一個學生補課的方法有什麽可改進的,還得給以前幾個老主顧打電話問問最近有沒有陪同翻譯的活讓他賺點外快。
可他半天不說話,紀潼就當他是懶得應付自己,心裏一惱,愧疚先去了九成,清清嗓問:“你明天幾點鐘起?”
“有什麽事?”
“你先告訴我你幾點鐘起。”
梁予辰頓了一頓,答:“七點。”
紀潼心中竊喜,佯裝遺憾:“這麽早哇?那你需要早睡吧。”
“嗯,就睡了。”梁予辰的聲音飄在半空中,像厚窗簾一樣,将星輝掩去。他說:“早起聽新聞。”
別看他一天天的像掉在錢眼裏,基本功從不敢有一天懈怠。放假這麽長時間,他每天仍舊像大學時一樣聽聽不同行業的新聞、練上十來分鐘跟讀,再抽空來段交傳。
說來簡單,全套走完也要一個多小時。
“哎呀。”紀潼狡黠道,“那完了,我好怕自己打擾你。”
“為什麽?”
“我睡覺打呼嚕,聲音還不小。”他将兩指按住嘴角,極力壓着笑意模仿了一段呼聲,“你昨晚沒聽見嗎?”
梁予辰認真想了想:“沒有,也許是我昨晚睡得太沉了。”
“有可能。”紀潼放下傘,悄悄摸出枕下的藍牙音箱,一邊連手機一邊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你昨天搬家太累了所以睡得沉,今天就不一定了。要是我真的打呼嚕,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這藍牙搜索起來真慢。
他把聲音放得像椰子糖一樣甜,為拖延時間又輕輕央求,“好不好嘛?”
梁予辰沒來由的心髒微麻,無所适從地翻了個身,兩只伸到床外的腳也跟着側過去。
“好。”
紀潼眯起眼笑了:“你真好。”
他這一身的本事,從小使在他爸他媽身上、老師身上、同學朋友身上,甚至是服務員、出租車司機身上,如今又來使在梁予辰身上。
他熟練,梁予辰卻陌生。聽見這三個字,許久說不出話來。
紀潼達到目的,不再搭理他,徑自摸出枕下的一對耳塞悄悄塞到耳中,像等着偷食物的小老鼠一樣趴在下鋪,等了近十分鐘後點開一段鼾聲,打開單曲循環,播放器定時兩小時。
靜谧的屋子裏就這樣響起了由淺至沉的鼾聲,起先收斂,而後漸漸大作。
梁予辰本科時就拿國獎、過口譯二級,要論聰明,理應并不在紀潼之下。但不知為什麽,他沒能聽出鼾聲的真假,更沒能睡着。
這兩個小時裏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卻連翻身的動作也放得極輕——
反怕驚醒了下面的紀潼。
後來實在按捺不住,他探出身去沉默注視自己剛得來不久的弟弟,發現頑劣異常的紀潼正微張着嘴,睡得已然很香,呼聲就從那兒發出。
他無覺可睡,似乎挺慘,但他仍想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