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口不擇言害死人

紀潼的同情只持續了睡前那麽十幾分鐘,過後就忘了,醒來該嫌棄照樣嫌棄。

不過對于必須跟梁予辰睡一間房這件事,他雖然沒有完全習慣,倒也慢慢開始妥協。隐隐約約他也知道梁予辰在刻意遷就他,因為跡象很多,像窗簾遮不住的晨光。

比如梁予辰雖然起得很早,但動作極輕,一次也沒有吵醒過他;

比如一旦他想打游戲,梁予辰就會走出去,留他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玩;

再比如,梁予辰的所有書他都是想翻就翻,無論價錢。有一回他一邊吃豆腐幹一邊看書,紅殷殷的辣油滴到書頁上,梁予辰雖然氣,到底也沒跟他翻臉。

這還有點寄人籬下的樣,紀潼挺滿意的。但只有一點他不高興,就是最近這幾天,他總在梁予辰身上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難聞味道,說濃不濃說淡不淡,叫他挺心煩。

今天鄭北北來電,說她媽難得好興致,買了好些個菜要露一手。他正經吃膩味了親媽的飯,急忙表示要帶着嘴去,楊骁自然也要跟着。鄭女俠電話裏提出要求:你跟楊骁一人給我媽買六兩毛線,要山羊絨的,顏色必須素淨。

紀潼一哂:“你媽大夏天還打毛衣啊。”

“你懂什麽?”鄭北北說,“給保溫杯和手電筒的毛線套子都得提前預備着,要麽寒流一來容易凍着。”

熟練開啓自嘲技能。

“那它們穿得可夠好的,”紀潼取笑,“山羊絨的衣服我都沒幾件。”

“廢什麽話,你就說買不買吧。”

“買買買,我不僅買,還免費附贈幾斤杏子帶上去。”

冰箱旁邊的水果筐裝得都冒了尖,四個人根本吃不完那麽許多,那兩父子往家拿貨的日子也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下午他說不在家吃了,他媽歡天喜地把人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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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北北的媽葉秀蘭身體不好沒出去工作,提前內退在家休養,平常日子過得無聊,經常邀他們幾個小輩去家裏玩。小時候的冬天圍着電爐子烤腳吃橙子,大了的夏天便圍着小圓桌嗑瓜子喝汽水。

他們幾個小孩子,原本是是個例外。葉秀蘭話少,上了年紀後又自有種端方持重,做飯的手藝更是一絕。不像北方一般大油大醬,她下廚還帶着老家南方的細致清淡,幾個拿手的精致小炒端出來又好吃又好看。

紀潼掐着飯點敲門,鄭北北挂着耳機迎接他,楊骁已經在了。

“你倒積極。”他換上自己的專屬拖鞋,走過去拍了正在沙發上玩掌機的楊骁腦袋一下。

“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楊骁嘶一聲摸摸後腦勺,又将桌上閑着的手柄遞給他,“來不來?”

“先收了吧孩子們,”葉秀蘭從廚房走出來,一身深色的素裙子加格紋圍裙,四十五歲的年紀,身材已經開始走樣,腰間溢出了一圈贅肉,一笑起來眼角也盡是褶。她招招手喊他們:“過來吃飯,全是你們幾個愛吃的。”

北北心疼她媽,早自動自覺去廚房幫忙端菜。紀潼跟楊骁從沙發上彈起來,也一頭紮進去幫着拿碗盛飯。

四個人歡聲笑語,沖淡了這個家原有的許多冷清。

紀潼問:“秀蘭姨,鄭叔叔呢,又跑長途去了?”

北北她爸是貨車司機,典型的北方男人,說話粗沉,舉止豪放。上次見面好像還是一個多月前,他們幾人一起鬥了盤地主,他還輸給紀潼三十多塊。

鄭北北忽然起身:“媽,我去拿個盤子裝骨頭。”

她媽點點頭,又慢慢轉回來看着紀潼,臉上笑得僵硬:“跑車去了,過段時間就回來。”

“唔,”楊骁張着油乎乎的嘴喊,“北北再幫我帶杯水過來,好辣。”

葉秀蘭便急忙問:“怎麽,做得太辣了?辣就少吃點,否則胃受不了。”

楊骁抹着嘴嘿嘿一笑:“少吃不了,秀蘭姨,你做的飯太好吃了,比我奶奶強得多!”

聽見誇獎,葉秀蘭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不多一會兒鄭北北帶着水跟盤子回來,三人丢開筷子直接上手啃骨頭,痛痛快快吃完後打着飽嗝兒在陽臺聊天,北北她媽則負責給他們切水果。

天剛擦黑,天邊挂着一輪不知是要休息的太陽還是剛上工的月亮,朦胧模糊地散出一圈光暈。風還是熱的,但又不那麽燥,将羅紋領的運動衫與夾腳拖上面的半截短褲鼓蓬蓬地吹起來。

北北又戴上耳機搖頭晃腦,沉浸在自已的世界裏不知在想什麽。楊骁是個藏不住事的,手肘碰碰紀潼支支吾吾道:“潼潼,我跟我媽說你哥的英文特別厲害,這話不假吧。”

紀潼像有條件反射:“誰是我哥,我沒哥。”

怎麽所有人都不顧他的意願給他攤派了這麽個哥哥,他幾時同意了?

“不是……先別糾結這個,”楊骁推推他的手,“你哥英文厲害,是不是真的?”

厲害嗎?

紀潼想,我哪知道,看他土得掉渣的樣兒沒覺着英文能好到哪兒去。

“你跟你媽說這個幹嘛?”他挑眼斜觑好友,酸溜溜道,“他又不是你哥,要你與有榮焉?”

語氣就像是剛剛喝過的酸桔子汽水,碳酸氣體刺溜溜激着喉。

“誰與有榮焉啊……我是想找他補課……補英文。”

總算道出實情。

紀潼本來兩肘支在陽臺上,這時翻過身,吊起眼角瞅着楊骁,不一會兒就了然地、長長地“哦”了一聲,抑揚頓挫的。

“你是沖着季晴楊去的,想跟她一起補課,司馬昭之心。”

楊骁立馬臉紅,妥妥的純情少男。

“既然你都猜到了,就幫我跟你哥說說呗,讓他把我跟季晴楊安排在一起上、上課,我出一對一的錢,上二對一的課,成不成?”

梁予辰似乎是挺缺錢的,紀潼知道。來一個也是教,來兩個也是帶,估計那人會興高采烈答應。但他為什麽要讓梁予辰稱心如意呢?

犯不着吧,又不真是自己哥哥。

“我可不摻和這些事,”他說,“要說你自己說,我不愛跟他說話。”

“你就當幫幫兄弟,這也不行?”

楊骁左求右求,紀潼推脫不過便躲到鄭北北身邊,湊着看她在聽什麽歌,鄭北北卻又嫌棄他袖子上有味兒,吓得他疑心病驟起,懷疑是沾染上了梁予辰身上的難聞味道,咕哝說自己房間不大通風。

端水果來的葉秀蘭聽見了,執意要送一盆自己養的虎頭茉莉給他,說是又喜熱又驅蚊,正适合擺在房裏提個香。

紀潼自然高興,喜滋滋搬了下去。

高過小腿的盆栽擱在房間一隅,花苞花朵素雅,香氣馥郁,跟窗簾還挺搭調。

為學生補完課的梁予辰騎了車回家,熱得後背浸透了汗。胡艾華替他留了飯,一進門便推他去沖個涼。紀潼聽了心裏嘀咕:太對了,好好洗洗吧,把身上的味道洗幹淨,省得晚上熏我。

誰知等梁予辰洗完澡換了幹淨衣服坐下,突然結結實實打了個地動山搖的噴嚏。

“阿嚏!”

坐旁邊玩電腦的紀潼側目:“呀!你不許朝着我打噴嚏!”

梁予辰急忙轉過頭,剛想說句抱歉,鼻間卻像有無數絨毛在呵似的,又癢又堵,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停都停不下來。

接着手臂上起了兩片紅疹,呼吸道立時發緊。

這模樣倒把紀潼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将人饞到自己床上靠着,之後半步都不敢再靠近,心道別是有什麽怪病吧,到時候再傳染給我。

“媽、媽!”他拉開房門喊,“你快來!”

主卧二人聽見他聲音慌慌張張的,急忙趕過來,胡艾華問:“怎麽了?”

“他、他,”紀潼躲在兩米外,指了指仰靠在床頭的梁予辰,“他不大對頭。”

梁長磊一步便奔了過去:“兒子,怎麽了?”

不過就這麽一會兒,梁予辰眼皮已經腫得老高,剛要回答先連打了兩個噴嚏——

阿嚏!

木床都像是被他身體帶得狠搖了一下。

到底梁父心疼兒子,急急忙忙起身察看,一下便揪出了罪魁禍首:那盆虎頭茉莉。

“這怎麽有盆花?”他蹙眉道,“予辰對花粉過敏,平常房間裏不能擱花。”

啊?花粉過敏?紀潼呆立中央。一盆花而已,會有這麽大威力?

梁父不等任何人回答,徑直彎腰将盆栽搬去了大門外。

胡艾華扭腰回客廳拿了家裏僅有的一種抗過敏藥,坐到床邊柔聲問:“予辰、予辰,難受不難受?你看看,這種藥你能吃嗎?”

不等他伸手,他爸就已經趕了回來。

“我看看……這藥不行,對他不起作用,得出去買另一種。華華你照顧他一會兒,我很快回來。”

胡艾華把丈夫送出門,又端了杯溫水進屋,送到梁予辰嘴邊讓他喝點兒。

紀潼從最初的吃驚裏回過神。不過就是過敏,弄出這麽大的陣仗。看着他媽跟後爸關心緊張梁予辰的樣兒,他覺得自己挺多餘,房間裏沒有他立足之地,轉身便想走。

“回來!”胡艾華喝住他。

“幹嘛?”他沒轉身,仍舊賭着氣,背對着床邊母慈子孝的兩人。

“我問你,花哪兒來的?”

紀潼這才瞟她一眼,理不直氣也壯:“秀蘭姨送我的。”

“無緣無故的她送你這個做什麽?”

見到他媽審視的眼神,他怔了一下,瞬間像被點燃的炮仗,自尊心碎了一地。

“你懷疑我故意的?我有毛病啊我!他是誰呀值當我特意拿盆花害他?你當演電視劇呢媽!”

“沒人懷疑你,”胡艾華安撫,“我不過就是問問。”

“跟紀潼沒關系,”梁予辰将喝了一半的水杯放到旁邊的桌上,聲音有點沙,“他根本不知道我花粉過敏的事,我沒跟他提過。”

不說還好,一這樣說,紀潼立馬氣得六親不認。

“你少在這兒裝好人。”他睥睨過去,“要不是你身上總臭哄哄的跟個叫花子一樣,我至于費勁弄盆花來?你當我吃飽了撐的愛當園丁啊!”

“紀潼!”胡艾華蹭一下站起來厲聲吼他,“注意你說的話!”

紀潼卻一發不可收拾,接着嚷道:“我就不注意,就不注意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他身上就是有味兒,不信你聞!”

“你是想氣死我!”胡艾華下不來臺,沖上去要修理他,被梁予辰阻止。

“不是紀潼的問題,是我上午送了幾趟垃圾去處理站。”

店門口在修路,垃圾回收車進不來,路上的餐飲店跟水果攤都得用小推車将門前的大垃圾桶運到三百米以外的垃圾處理站。他不僅得送自己家的,還得給隔壁全是女流的快餐店搭把手。夏天的氣味本來就複雜,腐爛味、榴蓮味、汗味混在一起,怎麽可能好聞得了?

就在倆母子面前,梁予辰解釋完,側頭嗅了嗅自己的肩,眼中斂了光:“不過剛才已經洗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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