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潼潼是小叫花子

晚上,梁予辰破天荒歇在了下鋪,因為身體不舒服。

住一起近一個月,算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認真與紀潼生氣。他氣紀潼口不擇言,事後還不肯道歉,覺得這人多多少少有些缺乏教養。

紀潼當然也明白,自己今天的确過分了。說的話、辦的事都挺過分。但要他主動說句抱歉,似乎又還缺點動力。

以往房間裏也靜,但跟今天這種靜法不同。今晚這屋子裏總像沒生機似的,死氣沉沉,空氣進不來出不去,明明窗戶被胡艾華開了兩個鐘頭。

外面的夜是熱的、漲的,透過窗戶漫進屋內,人待在裏面連帶着情緒也是漲的,有些話總想沖出胸口。

紀潼坐立不安。

他就這麽側對着床的方向玩電腦,戴着一個很大的頭戴耳機,人難得的啞火,嘴裏也沒叫罵也沒喊聲。

從餘光他能瞧見梁予辰,閉眼平躺在床上,右手搭在腹部,雙腳剛剛好在欄杆內。

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紀潼就是知道,這人一定沒睡着。

另一邊,主卧裏的老兩口心惶惶。胡艾華怕自己兒子不做個人,半夜再給打起來。她舉棋不定:“磊哥,你說這潼潼跟予辰真能處好關系麽?咱們這麽強行将他倆綁到一塊兒,是不是太一廂情願了,這萬一要是越鬧越僵……”

實在不行只能将兩人分開,哪怕再給梁予辰在樓下租套房呢?

梁長磊其實也怕。今天兒子是過敏,保不齊哪天就打得頭破血流。畢竟只有這麽一個兒子,打壞了找誰賠去?

但既然一開始打定主意讓兩個孩子好好相處,總不能出了一點芝麻綠豆大的問題就喊停。因此他安慰似的拍了拍胡艾華的手背:“再觀察一段吧。潼潼年紀小性格急,好在予辰不是個渾不吝,有他在就出不了事。”

這打架打架,總要有兩個拳頭才能打起來。倘若一邊是拳頭一邊是棉花,關公老爺也沒法兒戀戰吧。

老爸給予兒子一百二十分的信任,梁予辰在次卧卻快要辜負這份信任。

他在有紀潼身上那股清香氣味的床上休息,一時想當作剛才的事沒發生過,一時又不由得記起那些話來,想把紀潼倒提着揍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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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紀潼在第十八次輸了游戲以後将鼠标一推,決定不玩了。

他不是沒良心的人。這一晚上的游戲一次也沒贏過,誰讓他開語音他都不理,只在對話框裏打了一句:“說了不方便逼逼什麽?家裏有人在休息。”

的确在休息,反正梁予辰一句話也沒跟他講。

等到11點,良心的煎熬簡直像小火慢烤惠靈頓牛排,肉體凡胎遭不住。他轉過身去面對床,右手攥着褲縫輕聲問:“你睡了麽?”

梁予辰眼也沒睜,翻過身去,留給他一個闊挺的後背。

“梁予辰,聽沒聽見我說話?”紀潼手指緊了緊,“之前打噴嚏打得跟個噴壺似的,這會兒半天不噴,好得差不多了吧。”

梁予辰暗暗氣結,小王八蛋說人之前也不低頭瞧瞧自己成天亂飛的唾沫星子。

“真不理我了?”紀潼豁出去将椅子移得近了些,隔着毯子推了幾下他棱起的背,“在我媽面前裝得那麽大度,合着氣全撒我身上是不是,明明你自己也說不是我的問題……”

他決定當一只沉默的噴壺,讓紀潼好好吃回癟。

背上的手慢慢拿開了。

靜了許久,久到他以為自己今天是等不來一句道歉的時候,耳後傳來一聲蚊子嗡:“對不起嘛……”

溫溫熱熱的氣息,輕輕綿綿的嗓音。

紀潼扭扭捏捏地兩手絞在一起,腳在椅子下打結,湊過去說了這麽一句。

梁予辰聽到想聽的胸間驟朗,無意識探到枕下,本想就此轉過身去,右手卻意外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

“人家都說不知者無罪,我又不知道你對花粉過敏,你說你跟我生什麽氣?”紀潼繼續避重就輕,半委屈半道歉,“何況你比我大整整四歲,按說心胸也該比我大吧。就算我一時氣不過說錯了話,那也是可以原諒的不是?”

他低頭瞧着拖鞋尖,單口相聲似的滔滔不絕,忽然被人打斷。

“紀潼。”梁予辰聲音冷冷的。

“啊?”他傻愣愣地擡起頭,見梁予辰眨眼間已經翻身坐起來,掌中握着一個東西嚴肅看着他。

“這是什麽?”

當然是那臺藍牙音箱。

他臉唰一下窘紅,這等于人髒并獲,且還罪加一等。眼神逃避半天後避不開梁予辰的死盯,只得佯裝鎮定道:“音箱沒見過?沒見過我就送給你。”

當誰稀罕?

梁予辰迅猛起身,咣當一下把音箱往桌上一放,湊到離他的臉一寸遠的地方沉聲問:“你拿音箱耍我?”

呼吸都噴到他睫毛上。

以為自己終于要經受毒打的紀潼吓得倏然後仰,動作大到椅子也跟着向後倒去,眼看就要結結實實摔到地上,忽然又連人帶椅被一只大手撈回來。

“怎麽總這麽不經吓。”

梁予辰忽然笑了,眼眸燦若星辰。

他故意的。

紀潼這才将警報解除,慢慢撫着小心髒坐正,接着一把推開他:“噴壺不許對着我。”

吓一次不夠還來第二次,偏偏自己還次次上當,簡直将臉丢盡。

“噴壺給你點教訓,”梁予辰氣定神閑地坐回床邊,一雙眼睛仍定定瞧着他,好整以瑕道:“治治你的呼嚕。”

紀潼紅着一張臉,半晌才反應過來,大叫一聲:“你早就發現了!”

梁予辰确實早就發現了,不過不是第一個晚上。

音箱的聲音再像,畢竟跟真呼嚕有區別。晚上睡不着的時候,他睜着眼睛什麽也幹不了,就只能被迫聽紀潼開火車。

有一天聽着聽着,忽然聽見細微的一聲響,像是電器沒電關機的聲音。他即刻警覺,從上面往下看,發覺紀潼跟一分鐘以前模樣姿勢都一點沒變,只是呼聲沒了。

他哭笑不得。

來這個家以前他曾經設想過,這個家原來的小孩會拿什麽态度面對他。高興自己多了個哥哥?只怕是癡心妄想,對方憑什麽要把你這麽個二十年來從沒見過面的陌生人當哥哥,當仇人還差不多。

雖然這樣想,內心到底還是抱着一絲幻想,覺得或者也有那麽萬分之一的可能,紀潼不那麽讨厭他。他們也許做不成兄弟,但至少可以當朋友。

這也是來之前他爸對他提出的要求:不求你們變成打不散的親骨肉,起碼要做關系不錯的朋友,将來人生路還長,父母老了才能互相扶一把。

他們父子倆,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來的這兒。為了這份難得的家庭溫暖,兩人也都願意盡最大的努力。

只是沒想到原來紀潼真的無聊到這種地步,不惜用這種辦法來趕走他。

梁予辰頭一回發覺四歲也能形成不小的代溝。

好幾個夜晚,黑暗裏他靜靜看着面容模糊的紀潼,雖然有氣,更多的是羨慕。他羨慕紀潼,像嫩生生的竹筍一樣茁壯長大,有人愛護有人疼,将所有壞脾氣通通保存了下來。紀潼任性,因為紀潼知道,不管他怎麽胡鬧總有人願意買單。

打那天開始梁予辰開始重新審視紀潼,從他們兩人的摩擦中抽離出來,慢慢也觀察到了紀潼的變化。

比如紀潼不再像一開始那種總對他橫眉冷眼,說話夾槍帶棍;

比如紀潼拿水果進房間也會問他要不要吃,分給他一個李子、半個桃;

再比如,紀潼叫他梁予辰,不像一開始帶着氣,語氣裏多了幾分親近跟熟悉。

梁予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總不會跟紀潼真的生氣,可能真把對方當弟弟了。

正想着,紀潼關了電腦湊過來,俯身奪走罪證音箱,旋風一樣跑開藏到最矮的抽屜裏,揚聲道:“你千萬別告訴我媽!”

梁予辰想笑,你還知道怕你媽。再是少年老成他也是年輕人,看着心虛的紀潼捉弄之心大起:“那你說一句:‘我是小叫花子。’”

紀潼搶回床邊憤憤瞪着他,偏偏把柄在他手裏還不敢怎麽樣,絕望吐槽:“你這人也太記仇了吧,我以前怎麽沒發現?”

心眼簡直比針眼還小。

梁予辰嗯了一聲,心情大好:“你現在發現也不晚,不願意說我就跟胡姨聊聊。”

“……”紀潼兩手背在身後悄悄豎起一對中指,權衡利弊後聲如蚊蚋,“我是小叫花子。”

“什麽?”梁予辰捉弄不止。

“我是小叫花子!”

終于是繳械投降。他頂着張大紅臉飛奔出房,把路過客廳的胡艾華撞得哎喲一聲,“小兔崽子大晚上發什麽瘋!”

獨留卧室的梁予辰将他刮倒在地的耳機拾回桌面,含笑低語:“放你一馬。”

熄燈後紀潼爬上床,同樣是頭一回睡到上鋪。他無聲無息地聞了聞寝具,确定沒什麽奇怪的味道,然後才展開身體放松地躺下去。

梁予辰并不知曉這一切。他只以為紀潼大發善心讓他能睡個好覺,不再跟他争床。

有了這層善意,玩笑也開過了,自然更加不會記仇。

“紀潼,”他問,“你睡上面床短麽。”

紀潼不願意承認自己比他矮上許多,身體立馬往下出溜了一截,故意将兩只腳伸到外面。

“短啊,怎麽不短。”

梁予辰一見,翻身站到床邊,兩手握着欄杆湊得很近:“還是我睡上面。”

咫尺間呼吸輕輕撫在枕邊的臉頰,是熱的。兩個人的距離似乎一次比一次近。

紀潼伸出手推他的額頭:“走開,不許打擾我睡覺。”

說完拉上毯子蒙住自己的頭,拒絕再交流。

“潼潼,”梁予辰的聲音隔了毯子變得更有磁性,說起話來像唱搖籃曲,“我睡上面習慣了,不用考慮我。”

紀潼耳朵燙得像煙頭戳了一下,腦中不知怎麽的想到晚上他将自己跟椅子一并攬住的場景,幹脆用兩只手死死捂住。

“你煩不煩,沒人考慮你,少自作多情。”

梁予辰無法,只得再度躺回下鋪,胸口卻有一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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