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月圓月又缺
這場雪是年前最後一場,之後化雪冷了幾天,氣溫重新回升。
除夕夜的晚上天幕疏闊,月明星稀。遠處藍銀色大廈樓身每隔十秒變幻彩燈拼字,鐳射光一照數裏,近處的小公寓陽臺玻璃上張貼着紅紙倒福,超市免費贈送的春聯擠着縫依偎在防盜門兩邊。
摩登跟溫馨就在這座城市并存。
紀潼家的年夜飯很豐盛,四喜烤麸、炙烤羊排、清蒸鲈魚、仔姜燒鴨、海參煲、荷塘小炒,并上一大盤什錦水果切片,光是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一米二的岩板餐桌險些施展不開。
八點吃完飯後梁予辰跟他爸負責洗碗,紀潼跟他媽負責收拾桌椅碗筷,随後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晚會。看到11點老兩口撐不住了,打着呵欠進屋去睡覺,紀潼就扯着梁予辰陪他。
電視節目近年來越演越無聊,小絡段子,歌舞像民族服裝秀,看來看去沒什麽新花樣。又過了半小時紀潼的眼皮開始上下打架,頭一歪,蜷着身子躺倒在哥哥腿上。
“我怎麽這麽困啊。”他聲音粘滞,“明明肚子裏吃的都還沒消化。”
一打嗝還是羊排味。
梁予辰正襟危坐玩消消樂,閑着的一只手沒處可放,幹脆擱在他頸間,無意識摩挲起他的下巴。
“困就去睡,不守歲同樣能到明年。”
“我不。”紀潼覺得舒服,踢掉拖鞋将腳也縮了上來,眼睛卻是閉着的,“一會兒還要放鞭炮,那麽大的聲音就算睡着了也會醒,還不如等到12點半呢。”
梁予辰也懶得管他。守就守吧,裏外裏也就半小時不到了,不聽見難忘今宵恐怕他就是不肯去睡。
眼前這一關有點難度,玩着玩着卡住了,每走一步又有時間限制。他思維轉得快手裏也摸得更急,就跟有的人一思考就喜歡咬嘴唇一樣,壞毛病。
“幹嘛呀。”紀潼嘟囔,“你當盤串兒呢。”
他答得心不在焉:“查查你長沒長胡子。”
“我又不是太監我當然有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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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
“怎麽不一定?”
結果沒有了下文。
紀潼睜開眼睛,枕着大腿仰面與他說話:“說啊怎麽不一定?”
就剩最後一步,還有兩個冰塊沒有消除,看來是過關無望。梁予辰放下手機無奈低頭:“知道什麽叫乳臭未幹麽?”
紀潼哼叽:“不知道。”
“乳臭未幹就是你這樣的,”帶繭的指腹輕擡下巴,“毛都沒長齊。”
“狗屁。”紀潼盈了水的眼睛自下而上盯過去,“齊得不能再齊了。”
下一秒那只右手便捂住了他的嘴:“再說一次狗屁試試?”
“唔,唔!”
溫軟的嘴唇在掌心磨蹭,口腔裏的濡濕似乎都漫到外面來。
梁予辰心神微麻,很快松手。
“你想捂死我啊。”紀潼雙目圓瞪,假裝生氣道,“捂死我也別想繼承我媽的財産。”
“喔?”他挑眉,“原來你媽有很多錢?”
“當然,好幾百萬還有房子!”
他身體放松地向後靠,不懷好意地笑了。紀潼捂着嘴大叫一聲:“中計!”
終究還是被套出了底牌,這下慘了。
用嘴鬥了輪法後就快零點,紀潼坐起來搶了波親戚發的紅包,抽空眱他一眼:“你還沒給我發呢。”
“發什麽?”他視線仍向下。
“別玩了別玩了,”紀潼按住他的手機屏幕不滿道,“消消樂通關了有錢拿是怎麽着,你還沒給我發紅包呢。”
梁予辰裝傻:“我為什麽要給你發紅包?”
“因為你是我哥啊。做哥哥的給弟弟發紅包是天經地義的,別想抵賴啊。”
這回答格外理直氣壯。
“三個月前誰說自己是獨生子女沒有哥的。”他眉梢微挑,“所以你的哥哥得按需出現,而且只有義務沒有權利?”
紀潼咳咳:“記性太好容易短命。”
“我比較在乎生命的厚度而不是長度。”
“那你要什麽權利嘛,管得都夠多了還要争取權利……”
梁予辰頓了頓,抱着臂半開玩笑:“揍你的權利。”
紀潼驚恐:“不至于吧,我看上去那麽欠揍嗎?!”
梁予辰淡定點頭。
欠的不是一星半點揍,恐怕是一頓海扁,最好把小時候挂賬的通通補上。
紀潼默默轉頭,并腿安靜看起了電視。
淩晨12點,鐘聲敲響,又是一年伊始。
梁予辰起身施施然回了房,與此同時桌上的某部手機也卡着點震了一下。
紀潼以為是老同學的拜年短信,開開心心拿起來,打開一看居然是梁予辰發來的百元巨額紅包。
還沒欣喜過三秒,赫然發現紅包上有三個字:醫藥費。
“……”
鞭炮聲砰然響起,他吓得一抖,整個人風中淩亂。
—
第二天兩兄弟毫無意外地睡到了日上三竿,反正是無聊到給雞孵蛋的一天,早飯吃不吃無所謂。
大年初一誰家都是高高興興的,除了電視機裏各臺晚會和搓麻的響動照例不該有別的聲音,誰知從午飯過後,樓上就斷斷續續傳來争吵。
梁長磊一早出門見老哥們兒去了,胡艾華心想着孤兒寡母在家終究應當小心,從客廳走到樓梯間探着頭張望了好幾次,最後還是沒有上樓去敲門。紀潼跟梁予辰當然也聽見了,想做點什麽又覺得做什麽都不合适。因此所有人都選擇觀望,只要事态不進一步惡化,那外人就不必插手。
如今紀潼已經或多或少明白當時梁予辰為什麽不讓自己管這件事,無非是因為他比自己先看穿一個事實:鄭北北跟她媽一早已經知曉她爸出軌的事。
為什麽隐而不發他不清楚,但原因無非就那麽幾種:擔心孩子,還愛丈夫,為了生存。
到吃晚飯的時間聲音漸漸消停,他們三人便以為沒事了,也許大過年的什麽矛盾都能遮過去。沒想到時間剛一過八點,紀家的大門忽然砰砰被人拍響。
“潼潼!胡姨!”是鄭北北的聲音,焦急萬分。
梁予辰立即走過去開門,北北穿在門外連外套都沒穿,一見到他就像見到救星一般:“予辰哥,我媽不見了!”
“秀蘭姨怎麽了?”紀潼跟他媽人未到聲先至。
“我媽留下張紙條就失蹤了,屋裏屋外我都找過,哪兒都沒有。”鄭北北将手裏攥得又皺又軟的紙條遞給他們看。
是張從教學本上撕下來的半截橫格紙,上面用黑色水性筆潦草寫着一句話:“北北,媽走了,照顧好自己。”
胡艾華看了一眼,手往前一探抓住她兩條細胳膊:“什麽時候的事?!”
“下午……或者晚上!”鄭北北顯然思緒混亂,眼珠子胡亂動着,“中午一點多他們在家吵架,我實在煩得不行就躲出去了,晚上一回來就在鞋櫃上看見這張紙條。”
“他們”指的自然是她爸媽。
“胡姨,你說我媽會不會——”
“不會的。”胡艾華剪斷話鋒,兩只手滑下來握住了她的手,“秀蘭不會這麽傻,我們現在就出去找,找到她好好把她勸回來,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她刻意溫和安撫,其他人心裏卻仍舊打着鼓。
葉秀蘭這張紙條究竟什麽意思,人又出去了多久,現在什麽情況,沒有人能拍着胸脯打包票。
但六神無主的鄭北北眼下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匆匆上樓穿上衣服跟他們一起出了門。
因為身體狀況不佳,她媽平時出門不多。平城天大地大,一時間根本沒有尋找的頭緒。好在他們有葉秀蘭的親筆字條,民警體諒家屬心情,同意幫他們調監控出來看看,很快發現她是下午六點多出的門,步行一路向南,一直走到護城河邊背影才消失。
河堤樹多燈多卻沒有探頭,綠色走廊南北縱長四公裏都是通的。幾人便兵分三路,梁予辰與鄭北北一道、紀潼跟胡艾華一道、後趕來的楊骁單獨一路,分頭開始在河堤兩邊搜尋。
室外是寒冷的零下,冷溶溶的月亮藏在影影綽綽的烏雲裏,擡頭卻随處可見樓房玻璃上貼的窗花,地上有孩子們玩過的二踢腳碎屑,就連路邊便利店的門口也懸着兩個大大的紅燈籠,像要通過這種方式将年味烘得更濃。
這樣的良宵美歲,梁予辰的身邊卻有道泛着涼霜的聲音在提醒他,并非所有家庭都在過年。
“媽——”
“媽——!”
出來得急,鄭北北穿的羽絨服不夠厚又不夠長,腳上鞋子也不帶絨,沒多久就凍得嘴唇蒼白,身體微微發起了抖。
梁予辰早就将自己的圍巾給了她,其他的卻也做不了許多,只能更聚神去找,希望不會走到最壞那一步。
兩人一路尋一路喊,挑高的嗓子在暗夜格外孤清,婆娑的樹影在寒風裏搖搖晃晃,就這樣找到一公裏外的老校區附近,他手裏的手電筒往前一掃,忽然發現樹中間的長椅上好像坐着一個人,頭發遮着半邊臉,歪靠在椅背上看不清面容。
“北北。”他急忙沉聲,“那個是不是你媽媽?”
鄭北北一個激靈,尋着手電的方向奔了過去:“媽!”
撲到那人腿上撥開頭發一看,這個臉上挂着淚冰渣的人不是她媽是誰?
“媽!媽你怎麽了?!”緊繃了一整晚的神經驟然松弛,剛喊了兩聲她就止不住哽咽,合掌包着她媽的手拼命揉搓,“媽你還好麽?你別吓我……”
梁予辰也蹲在旁邊查看:“阿姨,覺得怎麽樣?說句話讓我們放心。”
反複數聲之後葉秀蘭如夢初醒,擡起滿是血絲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女兒,一開口聲音嘶啞:“你們這麽快找來了?”
就像是一直在等他們,等得孤單得很。
鄭北北就此跪地嚎啕大哭,頭伏在母親腿上,寒風中聽着凄怆無比。
很長時間母子倆誰也不問誰也不答。葉秀蘭一雙手慢慢捧住女兒的頭,讓她擡起頭來。
“不怕,媽死不了,媽膽子小。”
來到這河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她始終沒有勇氣往下跳。下面水都結了冰,跳下去淹不了反倒一頭撞在冰上,皮開肉綻,死相不好。
人近五十也仍舊愛美,可惜沒有欣賞的人。
後來她攏了攏頭發,坐在這長椅上什麽也沒想,只覺得凍着凍着凍得麻木,骨頭縫裏沁着寒。
“把圍巾給阿姨圍上。”梁予辰提醒。
“哦、哦。”鄭北北慌慌張張取下脖子上的墨灰羊毛圍巾給她媽系上,感激地看了梁予辰一眼。
河堤太窄車開不進來,兩人一左一右将葉秀蘭攙起,架着她往大路去,想走到路邊叫輛車把她送到醫院。
葉秀蘭全身軟塌塌的沒一點力氣,任由他們架着,頭歪在脖子上像花瓶上斜插着一段枯枝。
鄭北北腿也沒力氣,是吓的,面條一樣步伐淩亂地絞在一起。一邊艱難地往前走,她一邊拿空着的那只手胡亂抹眼淚,帶着恨問:“媽,他打你了麽?”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北北的爸爸。北北不相信她媽會無緣無故離家,起這輕生的念頭。
作為外人,梁予辰不便多言,沉默攙扶着長輩,思緒卻像一張拉滿的弓,被這句話撥弄着。
葉秀蘭慘笑搖頭,絕望間有種語無倫次的駭然:“你爸下午……把我給他打的毛衣全扔下了樓,他心裏沒我了……沒了……女兒,以後你爸就不在咱們家了……”
聲音很輕,抖在風裏像汽笛尖鳴,刺痛了三個人的神經。
鄭北北氣極,全身抖如篩糠,顫聲道:“他不要臉,不配當我爸,死了也活該!”
梁予辰卻怵然。
夫妻二人相扶數十年,發覺丈夫出軌尚且一直忍耐,最後卻是因為幾件毛衣而死心,徹底放棄一個家。假如毛衣仍在,軟弱的葉秀蘭是否仍會忍氣吞聲,耗盡心血操持一個早已名存實亡的家?
答案無人知曉。
踽踽行至路旁,假期車少,三人只能用打車軟件加錢叫了輛随後沉默等着。
不多一會兒紀潼帶着他媽趕了過來,胡艾華抱着葉秀蘭又是哭又是勸,直斥她糊塗透頂,為了那麽個男的哪裏值得。
沒等情緒緩和過來車又到了,她陪着鄭北北母子上去以後便讓紀潼跟梁予辰回去——車坐不下。
他們兄弟二人倆便懂事的沒跟着。
女人間總有些體已話是不方便讓男人聽的,尤其是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那份細膩情感聽了也未必明白。
車漸漸開遠,尾燈消失在夜色中。梁予辰收回目光,帶着紀潼往回走去。楊骁得知消息最晚,十分鐘後才趕來與他們彙合,隔老遠見到他倆便扯着嗓子喊:“潼潼、潼潼!”
“诶!”紀潼應了一聲,朝他揮了揮手。
一邊往前走,梁予辰一邊低聲囑咐:“回家之後泡個腳,出來時間太長容易感冒。”
紀潼卻像是沒聽見,從他身旁往前快走幾步。
“你真慢。”
“秀蘭姨呢?”
“去醫院檢查了,我媽跟北北陪着呢。”
兩個好朋友親親熱熱地并肩站在一起。
交流完情況紀潼回身:“哥你剛才說什麽,泡腳?你老年人嗎?”
半揶揄半輕視地朝他笑。
二人的身影半隐在路燈的陰影裏,上半身明亮,下半身暗淡。
梁予辰也不自覺微笑,覺得弟弟心寬,經歷了這麽件大事臉上卻仍一派輕松,不知該說是不懂事還是缺心眼。剛想開口駁他,目光淡淡一掃,到嘴邊的話卻跟笑容一同消失——
朦胧月色中,楊骁的腳上穿着那雙藍白相間的昂貴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