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吻
以往二十年裏,紀潼的日子過得絕對算随心所欲,只有這兩個月是例外。尤其是這周,心中總有團烏雲籠罩,就連吃飯睡覺也不得安寧。
因為上回那頓飯的關系,葉秀蘭最近幾天認真張羅起給他找女朋友的事,鄭北北由此不知為什麽越看他越不順眼,見縫插針地對他進行冷嘲熱諷,半點兒也不留情面。
等事情一有了進展葉秀蘭專程把他叫上樓去,說是幫他約了對方姑娘見面,就在明天,某某街某某咖啡店,叫他到時候機靈着點兒,別第一面就惹姑娘不高興。
紀潼答應了。
第二天中午他穿上他媽給他買的新外套出門,兩手空空,沒預備禮物。
姑娘名叫曲晗,不是外院的,讀的是師範,跟他同級。提前便聽葉秀蘭說她性格特別好,見了面紀潼才發現果然如此。
曲晗到得比他早,坐在臨街的落地窗邊高腳凳上,邊喝東西邊等他,一見到他的人影就隔着玻璃向他揮手,弄得場面一點兒也不像第一次見面。
“你就是紀潼吧。”
“你見過我?”
她爽朗一笑:“見過照片,我媽給我看的。”
估計是葉秀蘭傳過去的。
“所以你就是曲晗。”紀潼站在她面前,見她笑盈盈的,不像被迫遵從父母之命,倒像是出來見網友似的。
“怎麽樣,是不是挺照騙的?”還會随口開自己玩笑。
紀潼兩手抄在外套口袋裏,離得不遠不近:“挺好看的,比照片上好看。”
他是實話實說,不過人家姑娘覺得他是嘴甜,無形中他賺了個頭彩。兩個二十還沒冒頭的人說相親有點兒過了,今天這一面頂多算認識。按普通路徑,他們應該用社交軟件互相加個好友,感覺不錯就繼續聊下去,也許慢慢開始道早安晚安,慢慢開始看電影吃飯,尋機确定關系。
但紀潼等不了那麽久,他需要的是強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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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咖啡廳裏坐了一個多小時淨看排隊買飲料的人了,兩人待得意興闌珊。他問:“這個商場裏有個電影院,巨幕的效果還行,下午要不要看場電影?”
“啊?”曲晗明顯挺意外的,猶豫了一下才說:“也行吧。”
“你有事?”
“事倒沒事,就是……算了,先看看有沒有好電影。”
她覺得這第一次見面,紀潼表現出的心情跟他看電影的邀請不太一致,像是為了完成什麽必要的步驟。
就這樣,兩人又在紀潼的主張下看了場兩個半小時的好萊塢大片,再次走出商場時天已經快要黑了。
“你剛才怎麽有點兒心不在焉的。”曲晗問,“覺得電影無聊?”
剛剛在廳裏她扭頭想跟紀潼說話紀潼都沒注意,直到膝蓋被拍了一下才回神。
紀潼說:“沒什麽,想事情。”
他在想與梁予辰一同躺在床上看電影的事,一幀幀一幕幕都還在眼前。腰上的手,背後的呼吸,記憶像進化後的膠片,将所有聽覺與觸覺完好無損地保存,又如此不合時宜地跳了出來。
明明當時不覺得特別,此刻想來卻尤為心悸。
兩人都是不掙錢的學生,晚飯就在快餐店随意吃了一些,然後踩着路燈下的影子往公交站走。
臘八将近,風裏帶着尚不算凜冽的寒。
“诶,你為什麽會答應跟我見面啊。”曲晗裹緊了脖子上的大紅圍巾,“來之前我還以為你長得特別難看或者謊報年齡了呢。”
要不然二十出頭的人幹嘛讓家裏介紹女朋友?
紀潼大冷天的也拿了盒奧利奧麥旋風,心事重重地刮着吃,一點兒也不覺得凍手,咽了一口後開始胡編理由。
“在家待着無聊,還有我媽想讓我多交朋友,說沒壞處。你呢?”
“我純粹是為了氣我爸。”提到這個曲晗臉上的笑收了起來,“我初三就交過男朋友,我爸知道以後不讓,說我小小年紀不知羞恥。結果後來我不找了,跟他們說我一輩子不結婚,我爸又不同意。”
她扭過頭,朝紀潼笑:“真難伺候,是不是?”
“我媽現在到處張羅着找人給我介紹男朋友,我爸也摻和。摻和就摻和吧,他對你不滿意,那我必須出來見你。”
紀潼含着勺子聽完,嘿了一聲:“他憑什麽對我不滿意?”
“我哪知道,”曲晗笑他無聊,“興許就是看你不順眼呗。”
“那你呢?”
“我看你倒挺順眼。”
兩人這番對話完全像是玩伴之間的對談,而且是相識已久的玩伴。如今的楊骁沒有時間搭理紀潼,鄭北北不屑與紀潼談這些,曲晗像他們倆的折衷,從天而降。
将女生送上公交車時紀潼對轉身道別的她說:“那我們以後常見面,尤其是最近。”
曲晗也沒問為什麽,只說行,就當和人說說話也不賴。
送完她,紀潼獨自一人在街上走了一段,外套拉鏈拉到了頂。
兩個冬天過去了他仍然不記得戴圍巾,以前為這個跟梁予辰吵過的架算算也快一只手數不過來。當時覺得心煩,如今卻覺得格外貼近。
現在他想見梁予辰卻不敢見,忘了圍巾就只能自己凍着。
心緒難平地走回小區,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今天梁予辰應該不回來,學校裏有加課,導師輔導論文,他聽另一位英文系的師兄說過。
所以他才敢回家來。
家屬院的物業藝不高人卻膽大,爬牆植物那樣多,偏偏要挑藤本月季。這種花枝條長、花頭多,夏天開花時花團錦簇,冬天花敗時枯枝橫斜。
朱紅磚,月孤清。曾經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錦,如今是形影相吊,寂寥沉靜。
紀潼慢慢往裏走,眼前卻忽然出現一個人,在枯敗的花牆下站着,戴着眼鏡,颀長的身體側倚牆面,手裏一枚打火機開開合合,靜夜裏有節奏地響着。
只是這樣一個遠遠的輪廓他就認出來。
是梁予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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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活動結束得早,梁予辰在席間喝了點兒酒,身體不舒服,又想見紀潼,所以回了家。
廚房裏,胡艾華像分享家人的八卦一樣告訴他,紀潼出門跟女孩子相親去了。她說:“潼潼也到了該戀愛的歲數了,想想他牽女孩兒的手,還覺得怪別扭的。”
自顧自笑了片刻,又說:“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談戀愛。”
梁予辰連一個敷衍的笑也給不出來。胃裏猶如針紮火烤,疼得喘不上氣。
胡艾華收拾廚櫃時無意間側過頭,吓了一跳,問他哪裏不舒服。他說沒有,忽然想起學校有急事,着急回去一趟。
就此出了門。
紀潼馬上二十一,怎麽可能不會談戀愛?不僅會談戀愛,他還會折磨一個人的心,熬盡一個人的忍耐力,讓人滿懷希望又嘗盡絕望。
他很想問問紀潼到底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給了他那麽多錯覺又讓他清醒地認識到這是個誤會,所以他一直站在外面等。
直到腳邊落滿煙蒂,紀潼的聲音才出現。
“哥,你怎麽在這兒?”
這裏離5號樓還有一段距離,一向僻靜,但卻是晚間歸來的必經之路。梁予辰已經等了許久,兩頰蒼白,耳骨通紅。
他擡頭看着一身帥氣新衣的紀潼,斂眸站直,收起了打火機:“等你。”
“等我?”紀潼看上去詫異又心虛,“等我做什麽?”
自己煎熬良久,等的人卻連因為什麽都不清楚,聽上去挺諷刺。
四下無人,梁予辰站在高牆的陰影裏:“聽說你今天去相親了。”
紀潼不與他對視:“嗯,去了。”眼神躲閃間注意到地上的煙頭,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抽煙了?”
梁予辰沒回答,反而問他:“為什麽去?”
“什麽為什麽。”紀潼揣着明白裝糊塗。
“為什麽要去相親,還有,最近為什麽躲着我。”
他也學會了明知故問,逼着喜歡的人面對心裏那份喜歡。
紀潼被他問得心慌,指甲深嵌掌心故作輕松:“為了交女朋友啊。你不是老嘲笑我是童子雞嗎,我就找給你——”
“紀潼。”梁予辰卻再不像以前那樣任他裝傻,“還有後半個問題,為什麽躲着我?”
還能為什麽,紀潼收回目光:“我沒有躲着你。”
“沒有?”梁予辰問,“在家在學校你都是看見我就跑,我跟你獨處你就全身都不自在,你心虛什麽?”
紀潼心亂如麻:“我沒心虛。”
梁予辰失望:“你怎麽晾着我、躲我我都無所謂,但你要是拿自己的感情來任性,想沒想過我有多不好過?”
那日手上的傷口,屋頂的秘密,他所有的失意跟堕落都只跟紀潼有關。
紀潼卻垂眸,仍要逃避:“什麽意思,我聽不明白。”
梁予辰鉗住他的胳膊:“你怎麽可能不明白?”
他愛的人是二十歲不是兩歲,情欲糾結,愛恨癡纏,樁樁件件早就學了個透徹明白。
“哥……”紀潼心慌意亂,立刻便要抽手逃離,為難極了地喊他哥:“我真的不明白……”
“潼潼。”梁予辰的手越收越緊,似乎是怕他跑掉。
“你放開我,”紀潼開始掙紮求饒,臉上急得快要哭出來,“我真的不明白,你別逼我……”
下一刻胳膊忽然自由,有雙手扳過他的臉,酒精味迫近,兩片冰涼的薄唇壓住他的嘴,用力碾壓吸吮。驚雷擊潰假意虛情,紀潼被迫張開嘴巴,冷風伴着舌頭鑽進去,不管不顧地攻城掠地,貪婪地索取口中甘甜。
這個吻梁予辰想了太久,忍了太久,一朝遂願靈魂也為之滾燙,捧着他的臉強硬又不容拒絕,唇齒咬得極緊,片刻也不肯離。
“唔、唔!”
紀潼驚慌失措,兩只眼睛徒然睜大,眼前的面容卻因太近而模糊,近得連鏡片也壓在他臉上,金屬架紮得人生疼,耳邊盡是暧昧聲音。
“唔!”他渾身在冷風中顫抖,理智在舐吻間土崩瓦解,回過神來開始拼命掙紮,雙手用力推拒梁予辰的胸膛,卻推不開砸不開,只能驀地用力咬上嘴中的舌,剎那間口中腥甜一片。
梁予辰痛極,松開片刻,臉上便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你瘋了?!”紀潼驚駭地看着他,捂住嘴,像是生怕心髒從嗓子裏跳出去,眼神也不住左顧右盼,唯恐被人看見。
這一拳下手不輕,梁予辰被打得身體歪斜,人雖未跌倒眼鏡卻直直摔到地上,嘴角帶血,看上去狼狽至極。他雙手撐膝穩住身體,眼神迷離裏帶傷,側過頭來表情卻仍堅強。
“現在明白了麽?”
“你……”紀潼卻下意識遠離,仿佛眼前的人只是個輕薄他的登徒浪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一直都知道,”梁予辰直起身,目光鈎子般盯住他,“是你不知道。”
對一個人的在乎藏得再深總會露出端倪,紀潼演技拙劣。梁予辰愛他了解他,所以願意等願意忍。可等了這麽久不僅沒等來相互坦誠,他竟然還打算拿自己的感情去逃避。
“我不想知道,也沒必要知道。”紀潼搖頭。
梁予辰看着他失望透什麽,又想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在黑暗中費力尋找自己的眼鏡。
嘴中還有觸感與血腥殘留,心中是一片巨震後的斷壁殘垣。紀潼望着他的背影,再不敢待多一秒,轉身朝家跑去。
一步步樓梯踏上去,腳步聲跟心跳聲一樣急,怦通怦通砸着他的身體。
身後是梁予辰的呼喚但他不敢聽,只能越跑越急,直到跑回自己的房間砰一聲關上門,又迅速落了鎖,然後才撲到床上發起怔來。
恍惚中一切都虛無而混亂,他的心像一壺煮沸的水,腦海中反複重映剛剛那一幕。
梁予辰是他哥哥,卻瘋了一樣的吻他。不是玩笑,是唇齒交纏、口涎交換的吻,舌勾撓着,喘息着。
他再也不能騙自己那是玩笑。
指腹擦過嘴角,擦下血絲幾縷,是梁予辰舌頭被他咬傷流的血。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不是想象。
為什麽?
到底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對他最好的哥哥非要讓一切通通改變。
他四肢發麻,心口卻發緊。
一個吻讓長時間的暧昧不清就此分明,讓見不得光的感情暴曬于月光下,可他還沒有做好準備,無法承受這個吻帶來的沖擊。
正混亂之際,房門被人叩響,力道不重。
他渾身倏然僵硬。
“誰?”一開口聲音沙啞。
卻沒有人應他。
剛平複稍許的心髒又驟然急跳,紀潼知道一定是梁予辰,情緒忽然失控。
“別進來,”他喊,“我不想見到你。”
敲門聲就此消失,周圍重新安靜,門口卻久久沒有腳步聲。紀潼就這樣将臉埋在枕頭上,既不敢起身也不敢擡頭,拼命當着一只鴕鳥。
曾經他最喜歡跟梁予辰待在一起,梁予辰出國的時候他最舍不得,梁予辰對別人好時他最吃味,如今一切都變了。
他希望梁予辰離他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