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喊停
這一夜理所當然地失眠。
紀潼睜着眼等天亮,天亮了,又開始害怕天亮。
收拾好東西後該回學校上課,胡艾華将吃的遞給他,問:“你見着你哥了麽,昨天是不是沒回來?”
他急忙搖頭:“沒見着。”
昨晚沒有敲開門,梁予辰大約是識趣離開了,既沒驚動父母也沒驚擾紀潼。
這樣也好,紀潼想,他與哥哥之間倘若早些保持距離,也不至于演變成昨晚那樣。
送他到玄關,胡艾華理了理耳後的卷發,瞥眼間忽然瞧見他脖子上挂的東西,咦了一聲。
“你這項鏈是新買的?怎麽看着像戒指。”
紀潼怔忡低頭。頸間的素圈泛着低調微光,一半藏在上衣裏,一半露在空氣中,像某種隐而未宣的情感。
只這一眼,他忽然明白了梁予辰送給他的究竟是什麽。
是戒指,代表鐘情的戒指。
真傻。
紀潼覺得自己真傻,此時才認清,白白叫哥哥錯付這許久的感情。
他恍惚出了門,在地鐵上坐着出神,還沒到學校,就已經将脖子上的東西摘掉了。
—
下午上完課,宿舍四人一起去食堂吃飯,席間紀潼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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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騰問:“你怎麽了,看着跟不高興似的。”
“沒有,”紀潼搖搖頭,眼底幹澀,“沒睡好。”
從食堂出來已是黃昏,頭上這片天每一分鐘都比上一分鐘要更昏更沉,一路上枯枝敗葉,來來往往的學生瑟縮着身體禦寒。
快到宿舍樓時,他一眼見到等在樓下的人,倏然停住腳步。
梁予辰正等在宿舍樓門口,張着嘴往雙手上呵氣,呼吸間白霧蒙蒙。
“怎麽不走了?”其他三人問。
“我忽然想起來有點兒事,你們先回去吧。”紀潼身體不自覺後退。
又補了一句:“要是遇見我哥別說見過我。”
王騰長長地喔了一聲,以為又是老一套:“你是不是又犯什麽錯了,怕你哥收拾你?”
他心神恍惚地囑咐:“別說見過我。”接着便再不敢停留,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兩天梁予辰打給他許多通電話,他通通沒有接,發給他許多條短信,他一條也沒有回。
不是不想,他是不敢,就像落荒而逃的這一刻一樣。
他從小到大沒有學會勇敢面對如山的艱難,遇事只會求助跟逃避。
王騰他們不得已還是硬着頭發往前走,很快就被梁予辰注意到。
“紀潼呢?”
三人吞吞吐吐:“沒看見人。”
“上課去了?”
“好像是吧。”
“什麽課?”
三人又面面相觑:“不知道。”
“我找他——”
話還沒說完,梁予辰忽然雙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胃,一向挺拔的背部微曲,面色有些隐忍。侯進第一個反應過來,想扶一把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擋開。
“予辰哥你不要緊吧,身體不舒服?”
梁予辰緩過一口氣,身體勉強打直:“沒什麽,有點兒胃疼。”
感情事對一個人的折磨從身到心,幾乎快要摧毀他的意志。無論他多麽頻繁地主動聯系,字裏行間溫言坦誠,紀潼就是不肯見面,不肯跟他說話,甚至連一個字也不肯回他。
他們以前所有溫存仿佛通通不作數了,紀潼決絕地将他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或許恨不得他們就此斷了往來。
王騰不知事情的全貌,随口勸道:“予辰哥,你別跟紀潼這渾小子置氣,氣出病來多不值當?他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渾不吝。”
這個哥哥雖然不是親的,但對紀潼有多上心,他們宿舍所有人看在眼裏,這一次當然也以為是紀潼犯渾。
沒堵到想見的人,梁予辰不欲多談:“我先走了,你們見到他跟他說我來過。”
三人連聲答應着,走回宿舍,沒多久就将這事抛諸腦後。
—
這一晚紀潼沒去別的地方,一直躲在圖書館。他想,梁予辰即使在學校裏找他,應該也不會找到這兒來,畢竟這是他來得最少的地方。
往日最親近的人,現今避如蛇蠍。
坐在角落,紀潼面前擺着幾本書,随意翻開一頁,之後沒有再動過。
昨晚那個吻之後,他許久沒有從驚駭中平靜下來,一時半刻很難接受這件事。記得梁予辰說過,以前有過喜歡的姑娘,那為什麽現在又來親他?
再怎麽開放,終究只是說別人的事時簡單,事情真發生在自己身上就遠不是說出“接受”二字這麽容易。他們同為男人又是兄弟,要走出那一步,更不是“離經叛道”四個字可以形容。
想到這裏,以前那些擁抱親昵,那些在一張床上的耳鬓厮磨忽然通通變了模樣,就連那時夾在一堆片子裏的那部特殊電影也叫人羞赧。
他伏在桌上,臉上燒得滾燙。
哥哥是那樣的處心積慮,刻意讓他無法招架。
待到圖書館放音樂他仍舊不敢回宿舍,背着包在校園裏晃,散着混亂的心。溜了一圈又一圈,專挑人少的地方走,到第五圈時王騰給他發消息:“還不回來?快熄燈了。”
他只好往回走,步步謹慎,快到宿舍樓時更是刻意走在牆根的陰影裏,沒想到相隔數十米處卻仍見到一個模糊而又熟悉的側影——
樓前的臺階上坐着一個人,穿着他送的那雙白球鞋,背包放在腳邊,兩肘擱在分開的雙膝上,既沒看手機也沒聽音樂,眼睛看着前方已經熄了燈的球場,心無旁骛地做着一件事:等。
紀潼想象不出梁予辰已經等了他多久。
他又一次退縮,停住了腳步。他想走過去質問梁予辰為什麽要逼他,腳挪了兩步卻又勇氣盡失,終于轉身往另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這一晚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将電話關機,此後像躲仇家一樣躲着梁予辰,直到生日前一天。
曲晗不知從哪兒聽說他過生日,打電話祝他生日快樂。紀潼答應請她吃飯,就在學校附近,吃完兩人在校園裏随便走走。
晚上點,小樹林正是人多的時候,他們不打算去湊熱鬧,就在外圍的草地上坐着。有點兒冷,但還能忍受。
兩人蜷着腿,曲晗兩只手撐在身後,擡頭看天上的星。
“這個位置看星星挺美的。”無遮無擋,無霧無雲。
紀潼沒擡頭,他知道再美也美不過屋頂那一次。
“你有心事?”她又扭頭,“今天話特別少。”
前幾次見面紀潼的話本已不多,這次更算得上惜字如金。她笑了笑:“本來聽說你是個挺有趣的纨绔子弟,結果每次見面都心事重重的,不想見面就直說,我也是無聊閑的。”
“跟你沒關系。”紀潼從身邊扯了一根草,纏在指間像戒指。
“你接過吻麽?”他問。
曲晗一怔:“這麽直接。”
紀潼說:“別誤會,我只是問你有沒有接過吻。”
曲晗奇怪地看了他一會兒,慢慢道:“有啊,初中那次就有。”
“什麽感覺?”
“不想停。”
紀潼擡起頭:“不想停?”
“對啊。”曲晗表情坦蕩,“跟喜歡的人接吻,第一感覺是不想停,想讓那一刻延續到永遠。”
紀潼恍惚半晌,指腹下意識地摩挲上唇。那裏昨晚被梁予辰咬過一口,沒有留痕,但觸感卻猶如唇上紋身,沖洗多少遍也分毫未淺。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會不會也要延續到永遠。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曲晗問,“居然還問這種問題。”
手上的草一圈圈松開,紀潼說:“我只想知道跟喜歡的人接吻是什麽感覺。”
曲晗說:“就像我說的那樣,吻過還想吻,吻過他就不會再想吻別人。”
吻過他就不想再吻別人……
紀潼慢慢回味這句話,一時間又心亂如麻。
待了這一陣子,身上已經凍僵,兩人活動着手腳站起來。他送曲晗回去,本以為這麽晚了應該安全,沒想到走到校門口,卻還是遇見了他最不想遇見的人——
梁予辰騎着車正好回校。
兩人擦身而過,紀潼還來不及躲,胳膊已經被人握住。
“潼潼。”梁予辰穩住車子拉着他,“我們談談。”
紀潼急忙抽開,兩下裏僵住,曲晗問:“你朋友?”
“我哥哥。”他說。
梁予辰這才注意到跟他在一起的女生。
曲晗知道他有哥哥的事,看着他們之間的氣氛奇怪,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堅持不讓紀潼再送了。
紀潼垂着眸,見到梁予辰雙手凍得通紅。
“給我一點時間,我們談談。”梁予辰又說。
他避無可避,只能點頭應允,說什麽也不肯再坐後座。于是兩個人只能推着車,慢慢走到僻靜的角落。
梁予辰今晚應當是出去做過要緊事,襯衫領口下藏着平結,西服穿在黑色外套裏。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紀潼與他保持着一米的距離,不肯回答。
“是不是我那天冒犯了你?”
那天的那個吻,他後來想想也後悔,自己就那樣經不得激,将一切操之過急。
等了許久,紀潼仍然抿着唇不開口,木頭一樣杵在他面前。
他急了,低吼:“跟我說話。”
紀潼終于擡起頭,眼圈全紅,切切對視:“說什麽?”
仿佛撂了無數個電話、好幾天音訊全無的不是他,失眠痛苦食不下咽的才是他一樣。
就因為這一個眼神,梁予辰丢盔棄甲,心中軟成一片,半抱着他:“別哭,我不該吼你,但你總該跟我說句話,哪怕問問我想說什麽也行。”
紀潼也狠不下心,問:“你要說什麽?”
沒想到就此入了他的套。
梁予辰看着他,聲音清明:“我問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
喜歡兩個字如雷炸在耳邊,溫存盡皆虛妄。紀潼周身一凜,含着淚拼命搖頭,渾身力氣卻一絲不剩。
兩兄弟在一起,離經叛道,他從來沒有想過,也不可能去想。
梁予辰的身體與他拉開距離:“你不敢跟我在一起?”
紀潼兩行熱淚滾下來:“沒有敢不敢,我不喜歡你。”
“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紀潼徒然失控,“你是男的,又是我哥,我怎麽會喜歡你?你也不該喜歡我,別說瘋話了行不行。”
“你當這是瘋話?”梁予辰掰着他的肩強迫他看着自己,“知不知道這句話我忍了多久,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恨不得馬上說給你聽?”
多少個與紀潼親近的夜裏他反複說服自己才忍着沒表白,就是顧及紀潼的心情跟感受,再忍下去話沒瘋人先瘋了。
紀潼被刺激得不輕,人幾乎站立不住,抖着嗓問:“你讀了這麽多書,結果跟弟弟說喜歡,不覺得丢人嗎?”
梁予辰神情怔住,臉色一片蒼白。
“丢什麽人?你是指喜歡男人還是喜歡你?聖賢書只教我俯仰無愧于天地,沒教我不能愛你。”
“那你爸呢,我媽呢,你不覺得對不起他們?”紀潼仰臉看他,雙頰滿是淚痕。
梁予辰将一顆心活生生剖開:“我活了二十六年從來沒覺得對不起任何人,也不想對不起自己,你明不明白?”
紀潼喉嚨哽咽,眼前一片模糊:“不明白。”
愛字比喜歡更刺痛人心。
“潼潼,”梁予辰話已說盡,幾乎絕望,“就為我勇敢一次,行嗎?”
愛一個不該愛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氣,他有,但他祈盼紀潼也有。
紀潼卻沒辦法再聽下去。他手上掙脫不開,腳下後退兩步,不斷讓梁予辰放開自己。梁予辰想抱他,他拼命推拒,嗓音顫抖:“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別再逼我了。”
“不可能。”梁予辰仍舊不信。
朝夕相處,時時親昵,過往的那些在乎跟占有欲不是假的,他沒辦法相信紀潼不喜歡自己。
“我對別人好你為我吃醋,病了傷心了就要我陪着,還天天戴着我送你的——”
話說到這兒忽然停住,他目光一凜,發現紀潼脖子上空空蕩蕩。
“戒指呢?”
空氣就此安靜。
許久後紀潼嘴唇輕輕動了動:“弄丢了。”
小臂上的手徒然一松。
“丢哪兒了?”
“我……”紀潼嗫嚅。
“說啊!”梁予辰忽然高聲吼他。
他身體随之一顫:“丢路上了。”
“哪條路?”
“不記得了,可能是家外面那條,可能是學校附近,我一直跟曲晗在一起,沒注意……”他指甲緊戳手心,努力保持直立:“我賠給你。”
“曲晗?”梁予辰問,“剛才那個跟你在一起的人?”
紀潼緩緩點頭。
兩個人由交談到争吵,最後走進一片死寂。
梁予辰的目光收斂起不甘,散開所有溫柔情意,看着紀潼,只剩失望。
“潼潼……”他慢慢開口,“你真的從來沒有在乎過我。”
說完這句,他一步步後退,一步步遠離,下了草坡,終于轉過身,騎上車遠去。
月沉西天,孤星難明。
自行車離開磚道,過了栅門,駛進高燈闊影的香樟路,從此消失在紀潼的視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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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不見了,連丢在了哪兒也不清楚。
梁予辰騎着車瘋了一樣地出去找。情愛煎熬,哪比得上丢了生母的遺物煎熬。
寒風凜冽,學校旁邊兩條街他一米一米騎過去,紀潼可能走過的地方,可能停留過的店鋪門前通通搜尋一遍。路燈太暗,為照明他只能左手騎車,右手拿手機,沒多久手指就僵硬得活動不了,可仍然一寸地都不敢錯過。
在學校附近找到淩晨一點,手機已經快要沒有電,他又去便利店買了手電筒,揣在口袋裏往家的方向騎。
家屬院的大門早已閉鎖,守夜的在保安室裏披着棉服睡着了,小電視還開着。他沒有進去,調轉方向沿平時的路線從院門口往外找,牆角下水溝裏,一直找出去一公裏,仍然一無所獲。
他近乎絕望。
天大地大,單憑他自己,別說這一晚,或許一輩子也走不完,找不回。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什麽好運氣,又或許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過好運氣。命運對他不公平,把他生得這麽勇敢,又叫他愛上一個不勇敢的人。
年少輕狂,只可惜勇氣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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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四點他終于放棄,帶着徹骨的寒意和痛悔的思緒毫無方向地在街上騎,身體卻在寒透後燒起來,恍惚間騎到玉潭湖公園外。
紅漆大門,深灰瓦楞,熟悉的景與物通通掩在黑夜裏。
他擡頭,見到牌匾上五個燙金大字,想起第一次到這兒時,在牌匾下被紅袖章大媽攔住,高聲嚷着讓他補票,他卻只想往裏沖。
那時的他有多着急,如今的他就有多後悔。如果那一次沒有來,沒有陰差陽錯的相救,沒有耳畔的那句“你真好”,沒有短刺一樣的陽光,也許後面的事就會通通沒有。
今晚沒人攔他,他就把車扔在路邊的草叢裏,從大門的閘機翻了進去。
愛上紀潼就是對公序良俗的最大違逆,相比之下逃票不值一提。
裏面空寂漆黑,連路燈也沒有,只有月光引路。
梁予辰身形搖晃像飲過酒,穿回廊過草地,一路扶着白牆老樹,終于走到湖邊又險些栽下湖去。
什麽都會變,只有湖還是那片湖,景還是那片景,月色下波光粼粼,亮如愛人的眼睛。
湖邊結霜,石磚地滑,木板裹泥。他挑了塊離水最近的草地,起初席地而坐,後來支持不住,幹脆仰面躺下。
地上很涼,濕意透進衣裏,但頭頂便是天,前方便是湖,是他此刻最後一點惬意。
他身體不大舒服,神智卻凍得清明。想抽煙,找遍所有口袋卻沒找到煙,這才想起今天出去為導師辦事,特意沒有帶煙。
以前他不會抽,後來會了,短短兩個月裏一發不可收拾,漸漸煙不離手。
席嘉程知道,鄭北北知道,此外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沒有煙抽,他管不住自己,只能放任思緒像跑馬燈,閃回過往的許多細節。
幾十米外的堤岸邊有排乳白石欄,紀潼在那裏第一次喊他哥,手揮得像風裏的小旗。回程的車上暖風開到最大,紀潼在後座第二次對他說“你真好”,聲音甜得像蜜。
離了這裏,還有更多。自己二十四歲時他們第一次擁抱,紀潼十九歲生日他們第一次牽手,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合影,第一次躺在床上看電影。
從二十三歲到二十六歲他們一直在一起,說過太多話,做過太多事,回憶無窮無盡。
梁予辰決定喊停。
慶幸清醒時來了這裏。故事從這裏開始,那就該在這裏結束。
慶幸幾個小時前沒有對紀潼口出惡語。戒指是他給紀潼的,紀潼丢了,他沒資格怪紀潼,最該怪的是自己。
慶幸今晚星辰猶在。紀潼喜歡星星,告別該有星星。
這地方離天近,也就意味着離生母近。
他對着天空伸出手,擋住半幅殘月、一鬥疏星,然後才敢跟死去的母親說話——
“媽,我對不起你。”
“盡管懲罰我,懲罰我愛錯了人,懲罰我三年來的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