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驚喜

後來天空吐白,他又原路回去,神智已經有些不清。

門衛室的小黃窗裏,電視機已經沒有了畫面,漆黑一片,連保安也不知所蹤。他全身力量倚在鐵門上,凍僵的雙手艱難打開虛阖着的鎖,回到家便一頭栽倒在床上,筋疲力盡,連門也沒有關。

早上七點胡艾華起了床,經過小卧房時發現門開着,往裏一看,兒子高大的身體倒伏在床上一動不動,身上還穿着外套。

她心中起疑,上前一查看,登時吓得魂飛魄散。

梁予辰渾身燒得滾燙,兩頰病态潮紅,嘴唇卻蒼白泛紫,裹緊羽絨服發着抖。胡艾華即刻喊醒梁長磊,手忙腳亂地穿衣穿鞋,兩個人艱難地将人弄到醫院去,挂急診、檢查、吊水。誰也不明白兒子這是怎麽了,怎麽前一天還好端端的,不過是胃口差了一些,今天就把自己折騰得像是去了半條命。

慌慌張張地忙到九點,醫院人漸漸多起來,輸液室裏擠得沒有一張空床,牆上的電視開始播早間新聞,病人跟家屬有的高聲談笑,有的憂心忡忡。這熱鬧景象中只有梁予辰仍阖眼未醒,像是累極了,又像是不肯醒。

梁長磊還要做生意,不能在這裏久留,胡艾華讓他放心,說自己會照顧好他們的兒子,還會問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心中隐約不安,可人不醒就問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揣着鋪頭的鑰匙先行離開,再三囑咐胡艾華有事就第一時間打給他。

護士見梁予辰個子高,情況又不好,蜷在加床上于心不忍,便破例給了他們一間空置的雙人間,沒有門只有簾子,但隔壁床暫時沒人。

胡艾華千恩萬謝,與她一起将人挪了過去。

白牆綠漆,高窗矮椅,母子倆終于有了一方安靜。

梁予辰燒得糊塗,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接連冒出來,脖子上也全是發的潮汗。為他脫完鞋後胡艾華便去樓下超市買了條毛巾上來,拿塑料盆打了水,從額頭開始小心翼翼擦拭。

“兒子,你這是怎麽了……?”她問得輕柔,動作也輕柔。

梁予辰仍舊昏沉。

他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眼睫不安地動着,面容火燒般通紅,嘴唇微微動了動。

手裏的毛巾一頓,胡艾華隐約聽到了一點聲音,以為他醒了:“兒子,你要什麽?是不是難受?”

梁予辰上下唇微微張開,重又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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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喜過望,附耳過去,靜心聆聽。

“潼潼……”

“潼潼……”

嗓音微弱低沉,表情隐忍痛苦。梁予辰迷迷糊糊喊了兩聲紀潼的名字。

胡艾華瞬間怔住,擡頭看了眼他的臉,急忙又俯身下去,想确定自己沒有聽錯。

“潼潼……”

梁予辰身與心都病得不輕。

他額角青筋繃起,淡色山脈綿延,呼吸滾燙地喊紀潼,一聲比一聲清晰。

四下無人,沉重又沙啞的嗓音像重錘,敲打在胡艾華的太陽穴上。她直起背,擰眉看着眼前病得糊塗的繼子,忽然覺得不認識。拿毛巾的那只手無意識地挨着床單,洇濕了一片,眼淚一樣透進裏面去。

病了,為什麽要喊潼潼?

跟紀潼有什麽關系?

從梁予辰嘴裏逸出的這兩個字像一條無形的線,串起她過往所有隐約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謎底呼之欲出。兩人不同尋常的親密,梁予辰對紀潼過分的包容,還有,紀潼在紙上寫的生日願望……

糟了。

她聳然站起,手裏手巾掉落在地。

“媽。”

電話那頭,紀潼似乎剛起。

胡艾華捂着手機,站在走廊的盡頭,低聲問:“在做什麽,兒子。”

“在複習。”

紀潼與梁予辰分開後,輾轉難眠一整夜。也曾想過給哥哥打個電話,差一點沒忍住點開他與梁予辰的對話框,但最終都忍了下來。

他覺得自己做得對。沒有了梁予辰的“騷擾”他甚至早早便起來複習。

聽見兒子聲音沒什麽異常,當媽的這才稍許放下心,暫時壓住所有疑問,腦中飛速轉動。

“媽、媽。”紀潼見她半晌不說話,問,“有事麽?沒事我挂了。”

“等等潼潼。”胡艾華突然開口,“學校裏最近忙不忙?”

他如實以告:“不怎麽忙,我的考試都比較靠前,已經考得差不多了。”

複習并不緊張也不回家,胡艾華更肯定自己的猜想。

她又問:“那你明天呢?有考試嗎?”

“沒有。媽,到底怎麽了,有事?”

她笑了笑:“能有什麽事,媽是想你明天生日,幹脆給你錢讓你出去旅游一趟,你不是一直想去上回咱們玩兒的那個島考潛水證麽,這回媽支持你,要是下周沒考試你就馬上出發,玩個盡興。”

“馬上?”

“對,明天就飛,今天買機票,這一趟就算是媽送你的生日禮物,考下證再回來跟北北他們好好炫耀。”

紀潼微怔片刻,問:“就我自己?”

那海島他雖然去過,教練也都是熟的,但以往家中有人過生日一家人總要一起慶祝,最不濟也會在家中吃頓飯,必須人齊。

胡艾華故作輕松地試探:“又不是二十歲整數,做什麽弄得大張旗鼓。你自己去就得了,難道你是想跟你哥一起去?”

“不!”紀潼急忙反對,“我不跟他一起去。”

頓了頓又說:“他期末比我忙。”

解釋得欲蓋彌彰。

胡艾華心中更加堅信不疑,催促道:“那就別猶豫了,我一會兒給你把行李送過去。”

幾乎是半強制地定好了行程。

紀潼沒有反對,說了個“好”。不為了潛水,為了梁予辰。

那邊說動紀潼,這邊胡艾華更加雷厲風行。挂完電話,她徑直去一樓加錢找了位護工,請她幫忙照顧梁予辰幾個小時,如果梁予辰中途醒了,就說他媽媽有事回家一趟,很快就回去找他,讓他不要離開,也不要讓他碰手機。

交待完這麽一句,她急匆匆回家幫紀潼收拾行李再送到學校。之所以急,是因為她知道紀潼一定不敢回家,她知道兒子害怕。

短短半日,厚冰封湖面,陰霾罩睛空,而梁予辰還渾然不知。

下午他醒來時,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他朦胧睜眼,看見胡艾華,表情仍舊慈祥,卻又有些不一樣,仿佛疏遠許多。

“媽。”他啞着嗓子喊了一聲。

胡艾華有一秒的怔神,随即又像是硬下心腸似的,問他:“覺得怎麽樣?”

“我怎麽了?”

“高燒,吊了一天水。”

梁予辰知道自己是昨晚凍的,沒有再多問。

“輸完這瓶醫生讓咱們先回家養着,”胡艾華說,“沒大事。”

他撐着坐起來:“謝謝媽,害您上不成班。”

“我那個班上不上都不要緊,”胡艾華扶了他一把,“找人幫我代課了,就一節。倒是你,學校裏記得給自己請個假,我不知道你們老師的電話。”

梁予辰拿出手機,才想起早已沒電根本打不開。

一個小時後,兩人打車回到家,帶着一大袋子口服液與膠囊。大夫再三囑咐他不能掉以輕心,再燒起來立刻來醫院。

進門換了鞋,胡艾華将他安置在床上,厚厚蓋了兩床被子。梁予辰環顧四周,覺得少了東西。

胡艾華按着他,讓他好好躺着,主動說了句:“潼潼在學校忙着呢,要考試。”

他聽見這個名字,倚在床頭一動也不動。

胡艾華又擡眼看了看桌上的鐘,梁長磊快回來了,萬事都需快刀斬亂麻。

她說:“兒子,你這幾天好好休息。”

梁予辰嗯了一聲。

“想不想喝水?媽去給你倒一杯。”

“現在不渴。”

“那行,既然不喝水,咱娘倆聊聊天,媽有事想問問你。”

她反複鋪墊,有話要講。梁予辰病時不如平時清醒,仍然懂得察言觀色,也勉力坐直,嗓音嘶啞:“您問。”

不過才進屋這片刻時間,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就要問的事,自然不會是小事。

兩室一廳的房間裏除了他們沒有別人,胡艾華卻仍然謹慎,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才用手壓着被子邊緣,掖了一掖。

“媽想問問你,等你好了,能不能從家裏搬出去?”

聲音清晰傳到梁予辰耳中,他渾身一震,擡頭看自己叫媽的人。

“您是說,讓我搬出去?”

既然話已出口,胡艾華已知沒有轉圜的餘地。她先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繼而轉頭環顧了一圈這間屋子,慢慢道:“你跟潼潼都是大人了,再住這麽小的屋子也不方便。但咱們家的經濟條件你知道,前段時間剛支援了你爸盤鋪面,一時間也不可能拿出錢來換套大的。所以我想,要不你先搬出去,先住到學校,下學期你畢了業媽再出錢幫你租房子,怎麽樣?”

她不可能讓自己的兒子搬出去,只能硬起心腸,讓另一個兒子搬出去。

梁予辰蹙眉看着她,想說話,卻一刻不停地咳嗽起來,光是聽就知道咳得很深。

胡艾華壓下不忍:“這不是你爸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別誤會。媽絕對不是趕你,只是跟你商量,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咱們再另想辦法。”

當然也不會再有別的辦法。

梁予辰咳至停下,心肺已如殘垣斷壁:“是您的意思還是紀潼的意思?”

索性他還不笨,早就是個知情識趣的大人。

胡艾華靜了片刻,說:“什麽也瞞不住你。”

她起身回房,拿了樣東西後重新回到床邊。

梁予辰接過來,是三個紙疊成的方塊,裝在一個極小的絨布袋裏,乍一看以為是疊的星星。

他擡起頭:“這是那天紀潼寫的他想要的東西?”

胡艾華颔首,知道這一刀刺下去任憑它什麽不該有的感情都能結束。她心裏絞着疼,面上仍把持着:“我為什麽會說剛才這番話,你看完自然明白。”

梁予辰将紙條倒在掌心,頭一回缺乏看一樣東西的勇氣。

其實他以前曾想過,如果有一天紀潼的生日願望能跟他有關,那一切就都值得。

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三張紙條一一打開,第一張上寫着:“想要我哥搬出去”,第二張上寫着:“想要我哥搬出去”,第三張上寫着:“想要我哥搬出去”。

落筆輕淺、結構松散的水筆字,跟紀潼開玩笑寫在漫畫書上的一模一樣。

想要什麽?

想要梁予辰搬出去。

他不僅這樣想,這樣寫,甚至不怕梁予辰看見。

不,或者說,紀潼唯恐梁予辰看不見,所以才将同一句話重複三遍。

這絕對是紀潼給他的驚喜。從認識的第一天起紀潼就想讓他搬出去,直到第三年,這個願望都沒有絲毫改變。紀潼心無定性,唯獨在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堅持,始終沒有放棄。

這樣有膽識有主意的紀潼,怎麽不叫驚喜?

梁予辰這輩子沒流過淚,這一刻居然看不清眼前的字。他肺熱難纡,靠嘴才能順暢呼吸,半晌終于騰出氣口,說了個“好”。

該自私時自私,方是成年人所為。紀潼跟胡艾華沒有錯,梁予辰有錯,錯在誤将可有可無當成無可取代,錯在一錯再錯。

當然也錯在太傻,以為自己真的有了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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