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東湖千頃煙雨,占斷幾春秋。
看慣了天山皚皚白雪,到得江南水鄉,骨子裏都透了些酥軟棉麻。青山綠水,畫舫微舟。落雨時一層朦胧,紗揚霧薄,微微蕩漾……
身着青衣的女子收了紙傘,自煙雨蒙蒙中進了古樸雅致的屋子,屋子裏擺設簡單,五髒俱全,一圈像鹌鹑一般縮着腦袋的人站在一邊,好似等着她訓斥一般,她的目光好似在他們身上來回巡視,那幾只鹌鹑的腦袋立刻縮得更厲害了,而後,她鎖定了一個。
“五師弟。”
被點到了的祝萌立刻耷拉了腦袋,“是,師姐。”
陸靈兒雖是女子,卻竟絲毫也未沾染到這裏的溫柔,笑了一笑,道:“我去告訴師父吧,好不好?”
她這笑容已可算皮笑肉不笑,原因無他,她底下一衆師弟弄得她焦頭爛額——尤其是祝萌,真的不知道她這個師弟是如何做到天天出事的。
剛到嘉興煙雨樓,不過讓他出去一趟的工夫,回來了,便頂了滿腦袋的包。仔細一問,竟是看到個蜂窩,一時手癢,便去捅了……
陸靈兒板着臉,把随他一起去的石柏武和郝佑龍一頓訓。第二日,他又頂了滿腦袋的包回來,戰利品是一個蜂巢,而下場,則是渾身的刺鼻樹汁與更多的包……
看着祝萌腦袋上的包與他懇求的雙眼,陸靈兒又嘆了口氣,罰了慫恿祝萌的石柏武和郝佑龍,而後去禀報了時無久。再放縱下去,這師弟不一定能活着回來。
祝萌苦瓜臉地跪在了時無久的房裏。這房裏幹淨得要命,簡樸得要命,除卻必要的家具,幾乎沒什麽擺設。
時無久面無表情,研了一刻多鐘的墨,寫了信又将信寄出,這才在祝萌眼巴巴的渴求表情下開口:“悶久了?”
祝萌小心翼翼地道:“回師父……玩了這幾日,已不悶了。”
時無久從桌上的盒子裏取出藥瓶,拔開瓶塞聞了聞。
祝萌立刻露出個讨好的笑容,膝行而前,抱住了時無久的大腿把腦袋放在了時無久的大腿上。
時無久撥開他的頭發,看見那一溜的腫包:“下次直接捅馬蜂的窩,也許,這藥便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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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萌心知這不是好話,一向冷峻威嚴的師父竟這般訓自己,耷拉了腦袋,神情立刻有些蔫了。
時無久替他把藥上了,一層層地抹開按揉,祝萌龇牙咧嘴,深刻懷疑時無久這是故意的——被蜜蜂叮出來的包也能揉?
盯着時無久的睫毛一根一根地數着,時無久垂着眼,把他腦袋上每個包都揉過去,包括頭發裏的。上完了藥,時無久才道:“其他人呢?”
祝萌慢吞吞地道:“師姐罰他們到木頭樁子上頂着酒壇子豎蜻蜓,一人兩個酒壇,如果掉下來,就多罰一個時辰。”
時無久看他一眼,道:“那你怎麽不去?”
祝萌大驚:“師父,我是受害人啊!”
時無久看了他一眼,那幽遠深涼的眼神立刻讓祝萌渾身一個激靈,苦着臉道:“好吧,我去……”站起身來,耷拉着腦袋往外走。
“等等。”時無久忽然出聲。
祝萌立刻期待地回頭看,時無久手一抛,那個藥瓶便到了祝萌的手裏,祝萌詫異地接了藥瓶,眨了眨眼睛。
“再上兩次藥,應該就好了……”皺了皺眉,道:“記得忌口!”
祝萌立刻明白過來時無久的意思:“謝師父!”一扭身,便跑了個沒影。
時無久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後,嘴角邊露出了一絲笑意。
天山坐落于極北苦寒之地,常年積雪,冷得要命。雖說門派中保暖功夫做得到位,可是他們又不可能天天待在門中。時不時地,總要出門。祝萌在天山待習慣了,倒不覺得特別苦,只不過,到了江南一帶,便也覺出幾分新鮮,尤其是那煙雨蒙蒙、朦胧溫柔的景象天山難有。時無久帶他們下山,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事情,之後他們有要事要做,卻無法像現在這樣自由了。
倒立在木頭樁子上,祝萌腳上頂了兩個酒壇子,和另外兩個師兄一起大眼瞪小眼。
“小師弟,你也頂兩個酒壇呀?”郝佑龍雖然已經腦袋充血,但竟還是吭哧吭哧地笑,十足的幸災樂禍,“腦袋上那麽多包怎麽也要受罰?”
祝萌看他臉上的肉一顫一顫的,強忍住笑的沖動,翻他一個白眼,道:“我這麽頂是為了平衡,可沒有人強行要求的。”
石柏武便道:“師父有沒有說饒了我們啊,小師弟你有沒有跟師父求情?”
祝萌慢吞吞地道:“我都來這裏頂着酒壇子了,你說呢?”
石柏武哈哈大笑,身體一顫,一個酒壇子就掉了下去,“哐叽”一聲。
陸靈兒從院旁走過,自走廊中眯起眼睛,盯着石柏武。
石柏武立刻像鹌鹑一樣縮了縮腦袋,雙手一運力,整個人彈起來,他彎起了腰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鬥,接住腳上另外一個酒壇,跳到了地上。他這一招身輕如燕,幾乎可見上層輕功的影子,陸靈兒雙手抱胸,站在那裏看着他。
石柏武沖她讨好一笑,連忙從旁邊又拿了兩個酒壇,而後重新上了木樁,繼續頂着酒壇子倒立。
陸靈兒這才挑挑眉毛,往那邊走了。石柏武立刻松了口氣。
郝佑龍看着她的背影,轉了轉眼珠,小聲道:“三師兄,你覺不覺得最近師姐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以前陸靈兒雖也會管他們,不過像這次罰這麽重的還真不多,本來他們還以為,陸靈兒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想不到她卻到現在還沒心軟。
石柏武小聲道:“我也那麽覺得,算算日子,她那個時候好像還沒來啊……”
祝萌茫然地看着石柏武,好奇道:“什麽時候?”
石柏武打了個哈哈:“沒什麽時候。”
祝萌便以詢問的眼神投向郝佑龍:“四師兄?”
郝佑龍左右動了動眼珠,意思是自己也不知道。祝萌于是便道:“你們說……師姐這幾日忙得都沒空管我們了,到底是出什麽事了?”
石柏武猶豫了一下,道:“難道是大師兄的事情?上回大師兄去了師叔那裏,結果師父就帶着咱們過來了,但是,他卻沒有說是什麽事情,以前若有事情,師父都會說的……”
時無久不告訴他們出了什麽事,要麽是這件事情不好叫他們知道,要麽就是時無久根本不打算讓他們參與。只不過,都帶着他們下來了,為什麽不讓他們參與?想必,應該是這件事情難以啓齒。但是,有什麽事情好難以啓齒的呢?他們幾個人都想不到。
轉眼間,一刻鐘便過去了,石柏武郝佑龍還有祝萌都眼巴巴地看着不遠處小鼎裏插的一炷香,那炷香很粗,也很長,燃完大概便是一個時辰。祝萌是中途加入的,他加入時香已燃了快要四分之一,剩下的,卻還有一大截。
撲棱棱一陣聲響而過,祝萌看着一只雪白的鴿子飛來,往時無久的方向飛去。祝萌呆呆地看了那天空半晌。過了不久,那鴿子又撲棱棱地飛走了。時無久親自走了過來,身後跟着陸靈兒。“你們下來吧。”他道。
三個人便立刻翻身下來了,把酒壇子放到了一邊。
時無久轉身,将帶他們到了書房。
“師父,怎麽了?”石柏武首先詢問,看時無久的面色不太好看,只怕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時無久沉吟片刻,沉聲道:“為師帶着你們下山,先前并未告訴你們發生了什麽事,如今,既要你們出手,自然得知會你們。”
郝佑龍道:“那師父你就說吧!咱們不怕!”
陸靈兒看了一眼郝佑龍,而後面上竟浮現出一些羞恥和尴尬。
祝萌遲疑道:“師父,這事情……是不是難以啓齒?”
時無久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流轉過去,嚴厲道:“今日的事情,你們必須保密,此後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許說出去,違者門規處置!”
幾人立刻正色道:“徒兒絕不外洩!”
時無久沉默了半晌,負手側身道:“無常的弟子水琴,她妹妹水琪被采花大盜胡非為擄走了,放回來後……已身懷六甲。”
“!!!”幾個人面上立刻露出被雷劈了般的表情,千算萬算,竟想不到是這樣的事情。
“胡非為,他怎麽會來天山??”石柏武首先沉不住氣,開口。胡非為雖是采花大盜,但是江湖上的名聲還不是很大,只不過提起胡非為,許多人已知道有這個人了。這人一向在南方活動,并不怎麽去別處。
時無久道:“此中事情還不明确,但是,你們大師兄已得到他的下落,他現在藏匿在蘇州一帶,并未離去。”
祝萌道:“我們要抓住他,殺了他麽?”
時無久阖首:“此事涉及女子的名譽,所以,你們行動不可太過張揚太過明顯,抓他便好,不要另立名目,也不要太過激動,不論如何,都不能毀了水琪的聲譽。”
“是,師父!”
一同拱手,祝萌忍不住又道:“那咱們現在便去蘇州嗎?可是我們這麽多人,是不是有些張揚?”
時無久道:“此事與以往的事情不同,靈兒留在這裏,不必出面,柏武與佑龍一起,萌萌,你和為師一道,我們分開行動。”
“好!”祝萌立刻答應了。
石柏武與郝佑龍對視一眼,卻是道:“可是師姐一個人留在這裏,是不是有點危險,我擔心……”
陸靈兒立刻道:“沒關系,到時候大師兄會回來的。”說着,她深吸一口氣,垂下眼道,“你們小心。”
石柏武露出些悵然的表情,但是卻沒有多說什麽,深深地看了一眼陸靈兒強掩的羞澀,與郝佑龍一同出了門去。祝萌也出去了,因為要去蘇州,他們便得分開去整理行李。
時無久跟着祝萌,看着他收拾東西,祝萌道:“師父,那個采花大盜,功夫厲害麽?”
時無久道:“他武功極高,但佑龍與柏武聯手,可以制住,只不過,他還會用毒。”
會用毒麽?祝萌收拾東西的時候便多收拾了幾瓶牛黃血竭丹。
春日夜長,還未到酉時,天色便已暗了下來,兩旁街道尚還有幾分熱鬧之意,走掉的人,卻也不少。
曉星漸露,夜風輕來。
悅來客棧的跑堂有一人在外招呼,背上一條白毛巾,已快變成黃色的了。
時無久背着長劍,身後跟着祝萌,兩個人迎着夜風,沉默地走進客棧,沉默地坐下來。
小二很快便到他們這一桌,熱情又不失禮數地道:“客官打尖兒啊還是住店啊?”
“住店。”祝萌道,同時又十分豪氣地道,“一間上房,另外,把你們店裏最好的菜上幾個來!還有酒!”
小二眼前一亮,立刻道:“得嘞。”馬上甩了甩手上的白毛巾,跑往後廚去了。
時無久斜眼看他,似是提醒祝萌祝萌身上沒錢,祝萌讨好地笑:“出門在外嘛,師父,不用省,不要省……”
天山派并不窮,敢在雪山之上興建門派,沒有財力物力,又怎麽敢呢?天山門下産業,不但有牛羊畜牧、馬匹農場,便是在那高寒的山上,也有人專門種植雪蓮,制藥,或者賣出。常年炭火需求量大,于天山所積攢的財物相比,卻不過十分之一二。
祝萌這是第一次到江南來,最小的徒弟,做師父的肯定會縱容一些,時無久便道:“不可飲酒。”其他的便随他去了。
祝萌有些失望,然而更多的卻是興奮,小二首先上的便是酒,祝萌忍不住拿了酒壺,想給自己倒一小點,時無久拿了根筷子,在他手指上一敲,祝萌一下子縮回了手,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時無久把酒壺拿過,給自己倒了一杯,重複道:“不許喝酒。”自己卻拿了杯子,慢慢地喝。
這店小二上的是清酒,較為寡淡,然而味道卻不錯,很适合空腹時喝。菜還未上來,祝萌便看着時無久飲酒,他飲得慢,他盯着他也慢。時無久喝第二杯時,擡了眼去,祝萌立刻把頭低下,耷拉着腦袋,有些沮喪的樣子。
時無久便把杯中清酒喝了大半,留下一小口,遞給他:“只許這點。”
祝萌生怕他後悔一般接過酒杯,立刻把杯子裏不多的清酒喝了,這酒一點也不烈,的确寡淡,但是滋味不錯,祝萌分毫也不覺得失望,反而拿着那杯子,不舍得把杯子還給時無久。
時無久搖頭道:“小孩心性。”将桌上另一個杯子倒轉過來,又自倒酒。
時無久并不經常喝酒,天山之中,為了保暖,酒經常是烈的,時無久持身甚謹,莫說飲酒,便連普通的玩鬧也不見他有過,便是時無久師兄弟都會和弟子們玩玩雪仗,時無久卻不會。
祝萌咬着殘留着甜酒的杯子,往旁邊看去。這客棧人多,這個點已不算吃飯的時候,但是卻還是有許多人。角落裏一個男人披着一件黑色披風,只露半個側臉,依稀有些引人注意的樣子。祝萌注視着那人半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盯着,那個人似有所覺,回了回頭,仍然只讓他看見半張臉,但一雙眼睛,卻似蘊含了滿天星辰,勾魂攝魄。
祝萌手裏的杯子登時掉在了桌上,半晌也沒有反應,那人勾了勾嘴角,更讓他心神恍惚,維持着那個姿勢,祝萌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人結賬,而後,從另一邊的大門走掉了。
“萌萌?”時無久皺眉,不由看向他,拍上他的肩膀,祝萌仿若才回過神來,渾身一震:“師父!”他本想開口和他說先前那個男人,話沖到喉嚨口,才覺得不對,那個人雖然長得好看些,然而別的古怪之處又沒有幾分,他告訴師父,又是幹嘛呢?
“萌萌,怎麽了?”時無久往他先前注意的那邊看去,那處已沒有了人,而小二卻拿着托盤,裝着他們點的菜走過來。
“沒……沒什麽。”祝萌低低地道,那小二将菜放上他們的桌子,祝萌的心神還留着幾分在那個男人身上。只看了側臉就那麽好看,若是全部呢?時無久皺了皺眉,雖看出他心不在焉,卻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麽,連好菜都無法吸引他,那先前吸引他的是什麽?往客棧四周掃了幾眼,卻沒有半分詭異之處。
用罷晚飯,祝萌與時無久洗漱完畢,去了房裏歇息,祝萌躺在床上,盯着床頂,時無久給他蓋了一層薄被,遮住他的肚子,閉上眼睛,便仰躺着睡了。他與祝萌都只脫了一件外衫,以防半夜起來,還要穿衣。
祝萌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裹着被子側過身去,小聲地喚:“師父?”
時無久沒有發出聲響,呼吸平穩。
祝萌擡起腦袋看了一下他的臉,看見時無久閉着眼睛,神情平靜,雙手放在被子上,明顯是真的準備睡了。
床帏之中,時無久的樣子看得并不清晰,只是一向威嚴冷峻的掌門人風範,這時候卻柔和了神情,瞧來如普通俠客一般。不過,普通俠客,哪裏有時無久好看。
祝萌憋了半晌,還是睡不着,外頭的天色剛剛才黑,時無久卻這麽早就讓他上床睡覺,雖說這舉動可能是為了習慣作息,此後能在半夜追查胡非為,然而,他十幾年都沒這麽早睡過,一時之間,他還真的睡不着。他睡不着,自然也想找別人說說話。旁人也許對時無久敬畏,他對時無久卻敬得多畏得少——小徒弟,總是被會嬌慣一些的。
“師父,師父……師父~”祝萌輕聲的喚他,一聲拉得比一聲長,似乎不吵醒他不罷休。
時無久皺了皺眉,側身向外,直接背對他。
祝萌又擡了擡腦袋,伸出手臂攬住時無久,把腦袋放在他的身上。
時無久閉着眼睛,淡淡道:“睡覺了。”
祝萌悶悶道:“我睡不着。師父,你和我說說話呗。”
“閉着眼睛就睡着了,你睜着眼睛,當然睡不着。”
祝萌用下巴在他手臂上磨了磨,顯然不願意,時無久動了動手臂:“別鬧。”
祝萌于是便躺回了床上,百無聊賴地繼續盯着床頂,時無久側着身,不多時,又仰躺了回來。祝萌一伸手,一只手一只腳都挂在了他的身上,不多時,便往他懷裏鑽去。
時無久睜開眼睛低眼看了看他,很快,又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祝萌趴在他身上,咕哝一聲,道:“睡得太早了……”話是這麽說,但不知不覺地,卻陷入了夢鄉,沉沉睡去。
夜半,屋頂。一片瓦卻輕輕離開它應有的地方,一雙眼睛自那瓦片空檔處往下望,幽深明亮,令人見了便會失神。
半晌,那瓦片回到了原處,時無久自淺眠中睜開眼睛,若有所覺地盯着那塊毫無異樣的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