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草綠草枯,草枯草綠,轉眼間,一年便過去了。一年之間,天山派出奇地風平浪靜,過去一年前的風波,似都已無聲無息地消失。陸靈兒與石柏武婚後相敬如賓,原先本是管石柏武一頭的師姐,成親後卻十足溫柔,洗衣做飯,紅袖添香。而石柏武自然是嬌妻在懷,夫複何求。天山派上下無人不羨,無人不妒,祝萌與郝佑龍更是蹭吃蹭喝,占石柏武的小竈。于騰仍舊是他們的頭頭,最大弟子,他将水琪的兒子收作了門下弟子,經由水琴同意,查了查天山派派內許久不用的“族譜”,正好下代弟子輪到“安”字,便為他取名水安康。

祝萌與時無久更像夫妻了些,只是,除夫妻之外,仍舊是師徒。時無久會為祝萌理衣服,理頭發,而祝萌在人後也對他更親近了些,能窩在他懷裏看書,不懼他嚴肅的時候。有時候時無久抱着他時低頭下來看他,他便仰起頭去親他一下。

一切都看起來步入正軌,哪怕等水安康長大,他們便會帶着他上青雲山莊,而這幾年來,天山派下山的人比以前多了許多,若有若無地,都在暗中查探青雲山莊的消息。

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出事的?許多年後郝佑龍已成了天山派長老,往日裏的兄弟姐妹乃至恩師,都已不在天山,他回憶起往昔,便認為是那天。

那是水安康出事的一個月後。一個月前,水安康發燒發得厲害,額頭滾燙,渾身滾燙,大夫試盡渾身解數,如何也降不下來,孩子太小,很多藥都不能用,溫和的藥材熬出的藥湯,他卻總是将藥湯吐出來。于騰只能用物理降溫的方法,給他降低溫度。天山派上下兩代人,圍着這個孩子,每個人都熬得雙眼發紅,每個人卻也都束手無策。

無奈,大夫下了最後通牒,繼續燒下去,這孩子會活活燒壞。

于騰已将水安康當親子對待,自是悲痛流淚,陸靈兒對這孩子出奇地關心,竟與于騰一同照顧了他三天三夜,不斷為他降溫。三天之後,燒退了,陸靈兒卻病倒了。石柏武将陸靈兒抱了回去,勒令她休養,休養了幾日,方才允她下床。

祝萌在這件事後,卻如醍醐灌頂一般,通曉了什麽,偷偷摸摸約了陸靈兒出來,約在派內小亭。陸靈兒臉頰微瘦,略有些清減,祝萌為她倒了熱茶,備了暖爐。

陸靈兒懷揣着暖爐,喝着暖茶,祝萌猶豫着,便開口道:“師姐,你,你先前,是不是喜歡大師兄?”未出口的問題,便是,現在是不是還喜歡大師兄?

她與于騰在床前為水安康擔憂焦急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一對,石柏武,卻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仿佛眼中那個人并不是自己的妻子,待在她旁邊的,也不是他的師兄。他只是一個外人。

陸靈兒的動作頓了頓,擡眼看他,祝萌忐忑不安地與她對視,仿佛自己問的是要命的問題一般。陸靈兒放下了手中的茶,轉了眼去,看那亭外光禿禿的高樹:“萌萌,世事難兩全……”

祝萌聞言仿佛大受打擊,失聲道:“難道你,你一點都不喜歡三師兄,這一年來,也一點都不幸福快樂?”石柏武對待陸靈兒,可說是眼中流愛,舉止溢憐,而陸靈兒,則是執意要為石柏武洗衣疊被,熏香鋪床。夫妻之間到這地步,在外人看來,已是極其完美。敬有愛有,和樂美滿。這樣的夫妻,難道是沒有愛情的?

陸靈兒微微笑道:“萌萌,世事豈能盡如人心?只是,事情,卻也沒你想的那般壞……”将手伸出,握住了祝萌放在桌上的手,“有些東西人力無法逆轉,然而,事在人為。”

祝萌怔怔不語,卻是想到于騰已到娶親之齡,先前卻獨自去找時無久,言明終身不娶,時無久不允,他便跪着,祝萌看見自己大師兄那般,便替他說情。一來二去,于騰固執己見,時無久最終還是允了,只是背後嘆息,似是不忍,祝萌沒有深想,如今想來……他們卻是兩情相悅的。

一年以前祝萌對這事不以為然,只道石柏武是喜歡陸靈兒的,他們既有夫妻之實,陸靈兒就算喜歡于騰,那又怎麽樣呢?成親之後,石柏武一定會對陸靈兒很好很好,只要他很好很好地對她,他們自然能夠幸福。陸靈兒不肯讓石柏武洗衣服時,祝萌只道她是因為愛,陸靈兒操持家務、獨為石柏武做飯時,祝萌也道她是因為愛。如今,他卻忽然發現,在世俗之中,女主內,男主外,陸靈兒根本只是在堅持一個妻子該做的事情,石柏武想替她,她不肯,不是因為愛,不是因為心疼,她只是在做一個好妻子,僅此而已。

“師姐,你喜歡三師兄嗎?”祝萌忍不住,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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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靈兒微微一怔,低聲道:“他對我很好,很體貼,我想做什麽事情,都不阻止我,而且,從未對我生過氣……”

“那你喜歡他嗎?”直白地想問個答案,祝萌已不如當初那樣天真,以為好好對待就可以幸福一生。

陸靈兒垂下眼睛,道:“我與他之間,有夫妻之情。”

祝萌看着她,她看着地。話裏的意思,不由得人不琢磨,夫妻之情,夫妻之情,陸靈兒指的是愛情嗎?愛情,還是夫妻之間的責任?

一時之間祝萌有些茫然了,仿佛忽然懂了很多,但卻又不懂了很多,與陸靈兒分開後回去,時無久看出他的不對勁,問他,祝萌卻是搖頭不說,腦子裏亂七八糟,似在想什麽,又似什麽都沒有想。

一個月之後,石柏武就呈遞了和離書,和離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與陸靈兒合離。

原因是什麽?原因是陸靈兒與于騰酒後亂性,睡在了一起,石柏武将早已寫好的和離書遞交上去,祝萌大驚失色,去找石柏武想要求情,卻見石柏武與陸靈兒在房裏,一人默站一人痛哭,陸靈兒邊哭邊罵,竟是在罵石柏武,祝萌只道陸靈兒無可奈何做錯了事,如今罵石柏武是遷怒,闖進門去,正好見陸靈兒一巴掌扇在石柏武臉上,厲聲而道:“你以為我會感激你?你錯了,我會恨你,恨你一輩子!”

祝萌微微一怔,這話中透露的信息量十分之大,不由得他不驚吓。石柏武也是流淚道:“師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一年來,你也從未開心快活過……”

陸靈兒便再扇了他一巴掌,又哭又氣,一時之間悲憤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師父知道這事是我做的,這事也不會外傳,于你聲譽無損——”

“聲譽聲譽!”陸靈兒大哭道:“你做這事之前想過我嗎?你總是這般自以為是!”

石柏武硬聲道:“我這是成全,成全……你……”

陸靈兒抄起放在一旁的劍便把長劍拔出了鞘,劍光一亮,往石柏武胸口刺去,祝萌連忙一個箭步,握住了陸靈兒的手,另一只手擊出一道真氣,将她長劍打偏:“師姐!”

陸靈兒手一松,那劍就落了地,她也不管祝萌在一邊,一下子甩手将祝萌甩開,悲憤地指着石柏武道:“你既然做得出,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和離便和離,從今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說罷,将桌子上石柏武為她打包好的包裹一抓,扭頭便出了門去。石柏武頹然坐在長椅之上,神色悵然。

陸靈兒看起來悲憤難平,而石柏武瞧來也憔悴不堪。

祝萌也不知是追出去好還是留下來好,想來想去,陸靈兒終究受害得大些,仍舊追了出去。石柏武雙手顫抖,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臉。祝萌沒追到陸靈兒,再次知道他們兩人的消息,卻是時無久告訴的了,陸靈兒搬出了石柏武的房間,也沒和于騰在一起的意思,找他之時,大概意思是想獨身。時無久知道她這時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如今情況也複雜得緊,于是,便默默地準了。

郝佑龍對此唏噓不已,既無法說石柏武這事做錯,也無法說他這事做對,感情間的事,這……這……這對錯又怎麽說呢?

祝萌與他每日裏便石柏武陸靈兒兩處來回跑,勸慰的勸慰,哄開心的哄開心,陸靈兒閉門不出,誰都不願意見,于騰去找石柏武,兩個人打了一架,鼻青臉腫的,便連血都打了出來,牙齒都打落了兩顆,祝萌為此事煩惱了多日,見他們這樣,頭一次大發雷霆,怒氣沖沖地将他們罵得狗血淋頭。長幼有序,對于騰他向來敬重,而石柏武又是他極好的朋友,祝萌從小到大第一次這樣發火,訓斥得竟是長輩。

于騰既然早先沒阻止他倆成親,這時便不該插手,而石柏武既要娶陸靈兒,現在又來這一遭,算什麽呢?

石柏武苦笑一聲,随即卻與于騰一同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之中更為苦澀之意,竟讓祝萌不知不覺地停下怒火。

于騰道:“小師弟啊小師弟,萌萌啊萌萌……你,你還是太小……”

祝萌一怔,石柏武又道:“萌萌,你情窦未開,師父又縱着你,你自然不懂……”與于騰一同目中含淚,苦中而笑,道:“你……你又怎麽會懂?你根本不愛師父……”

祝萌一驚,忍不住後退兩步,若是之前,他自然沖口便會反駁,而現下——現下,他竟然反駁不了!

他不愛師父,他不愛師父,他不愛師父——嗎?

如果時無久像陸靈兒一般與別人在一起,如果時無久像陸靈兒一般心中有別人,卻和他在一起,他會像他這兩位師兄這般痛苦嗎?

祝萌不必深思,就已得到答案:不會,他不會。

他對時無久有獨占欲,但……但若他仍對他好,再與別人,他頂多吃點味,卻不會到這個地步……

一時之間,祝萌不顧郝佑龍詫異的神色落荒而逃,半點也不敢去深想自己和時無久之間到底算什麽。

師徒?夫妻?

既是,又都不是。

若沒有愛情,他們……他們這樣在一起,到底是為什麽呢?

将這個疑問埋進了心底,祝萌也沒敢多想,也沒把疑問告訴時無久,不敢再去管他們幾個的事情,由得他們輪流去陸靈兒房前說好話。一個月後,事情好像沒那麽糟糕了,陸靈兒開始出門,雖不理那兩個人,卻如往常一般教導年幼弟子。一次演武場教學,她使了套劍術,使完之後,暈倒在演武場上,時無久請了好不容易回到派內的妙手吳大夫為她診脈,吳不同診完之後,言簡意赅地道:“懷孕。”一顆重磅炸彈,便再度炸慌了天山上下。

于騰的孩子……

陸靈兒懷了于騰的孩子!

石柏武聞言,只哈哈大笑,道:“上天注定!”說罷,便拿了行禮,自請下山,闖蕩江湖去了。于騰不知喜悲,但是,卻更加湊近陸靈兒的床前。陸靈兒聽聞消息後也是大為激動,好一番掙紮不肯,于騰與大夫将她鎮靜下來,陸靈兒躺在床上流淚,餘話不說。

時無久對此嘆道:“當初,不該同意他們倆的婚事。”

祝萌怔怔然沒有發表看法,只是,比從前沉默寡言了一些,仿佛心事重重。陸靈兒消沉了一段時間,卻沒有繼續消沉下去,女為母則剛,雖比往日裏沉默寡言了一些,卻不再痛哭,也沒有過度悲傷,她對于騰不遠不近,沒有拒絕他的照顧,卻也沒有和他親近,八個月不到,孩子出生了。出生時渾身烏青,氣息不暢,吳不同診斷之後,獨自去見了時無久,祝萌為他們兩人倒茶,時無久與其好一番啞謎,啞謎過後,時無久直接問道:“這孩子所中之毒,如何能解?”

祝萌站在時無久身後,手指一顫,吳不同道:“約莫是要去尋青雲山莊的。”

時無久微微蹙眉,道:“他年齡還太小,而青雲山莊……青雲山莊,與天山有些前怨。”

吳不同道:“青雲山莊莊主葉長勝不像小人,若有前怨,何不順道化解?”

時無久道:“這事牽扯卻多了。”說罷,把早前胡非為的事情,一字不漏,都告訴了吳不同,“這事關于七種武器之一不說,關乎女子閨譽,若無全然把握,無法信任青雲山莊。”

沾上七種武器是禍非福,而那女子閨譽,卻是對于門下弟子的關懷。吳不同知道時無久說得有理,思來想去,卻道:“話雖如此,掌門,下毒者卻是故意要你們尋去青雲山莊的。原本這毒下在于騰身上,要毒發,總有個幾年,不論下毒者誰,都想讓天山尋去青雲山莊,與青雲山莊不罷休。”

時無久沉吟道:“安康日日長大,去青雲山莊,原本便是必去的,下毒人莫非還怕我們不去嗎?”

吳不同道:“說不準正是如此。”

“那麽,到青雲山莊之後,這事,卻要好好斟酌了。”

若有他人想要挑起天山與青雲山莊的仇怨,說不準,往事之中另有乾坤,祝萌忍不住道:“師父,咱們不如下山,去青雲山莊一趟?去了,說不準許多事情便水落石出了。”

時無久道:“下山自然要下,只是……”

時無久忽然不往下說了,祝萌道:“只是什麽?”

時無久看了一眼吳不同,道:“若以解毒為目的而去,青雲山莊幫忙解毒,自是有恩,那麽先前水琪之事,又當如何?”不為水琪讨還公道,反為了別事而上門去求,無論如何,都十分不妥。

“而若為了水琪之事上門,解毒之事,天山又如何開口?”

祝萌一怔,這才發現這兩事竟難以兩全。想來想去,都不免左右為難。

祝萌想來想去,卻道:“師父,不如,我……我……我自己一個人先下山,去探探青雲山莊?如果青雲莊莊主是講理之人,咱們好好去談,便也是了,若是不講理之人……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如何?”時無久是天山派的掌門,若他下山,那麽便直接是兩派之事了,既兩難,不若先探探情報。

時無久微微皺眉,道:“萌萌,這樣不妥。”

祝萌道:“我武功已不太差了,這天下與我同輩之人,我敵不過十之八九,但若對上,逃也逃得過十之八九。若打不過,我跑就是了……”

時無久還要再說,祝萌便道,“師父,我也快到下山歷練的日子了,我不能永遠依靠你,全無自保能力。這次……這次就當順便歷練,怎麽樣?”

時無久聞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之深,看得祝萌心頭一跳。

他所說的話可有何處不對?琢磨來琢磨去,卻不像有什麽地方不對。

時無久卻是知道他話中的玄機。

身為徒弟,下山歷練,本就是必經之事,江湖危險,風波暗湧,偶爾有什麽意外,也是正常,祝萌是他徒弟,要下山歷練,鍛煉自己,無可非議,但他們關系不止師徒,祝萌不想依靠他,勸說之話也全立足于“愛之不可溺之”,這說明,他心中是全将他當師父的。

時無久微有些煩躁,但卻沒有把這情緒透露在面上,不鹹不談,勸道:“萌萌,這事可大可小,你一人去,太冒險。”

石柏武已下山歷練了,而于騰和陸靈兒又在“冷戰”中,與祝萌最相熟的,只剩下郝佑龍,祝萌便道:“那叫四師兄和我一起去吧,我們探了事情,便飛鴿傳書回來。”

祝萌是必然要去的了。

時無久皺眉不語,沒立刻回應。

吳不同倒是覺得祝萌的方法很好,道:“掌門,此法可行。不過,飛鴿傳書太慢,不若掌門帶人後行一步,兩波人錯開些行程,如此,可以。”

時無久道:“這孩子身上的毒……會危及生命嗎?”

吳不同道:“若不解毒,怕只有三四年光陰好過。”

這樣的話,那麽越早去便越好。祝萌大了,他們關系雖變了,卻也不能因此強求他永留天山,既要下山,歷練,卻是必需的。

時無久低嘆一聲,便允了:“萌萌,萬事小心。遇事不可逞強,安全第一。”

祝萌連忙應是,松了口氣,不知為何,心中卻沒太多的開心。

時無久把郝佑龍便也叫來,與他們說了許多注意事項,時無久與吳不同同行,屆時還會将孩子帶去,祝萌與郝佑龍拜訪青雲山莊,以天山派的名義便可,至于名目……先按在尋青雲莊內葉如泉上。胡非為與相思劍的事情均可不提,但水琪之事,卻可提些出來。無論如何,葉如泉都心悅水琪,而水安康極有可能是他的骨肉,虎毒不食子。

葉如泉到底是什麽樣一個人,看看便知。若青雲山莊當真是那樣一個藏污納垢之地,天山派便可換個方式讨回公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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