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洛陽客棧,到時正已晌午。
這個時節,晌午的太陽很有幾分毒辣,
祝萌把馬給了客棧外頭的小二,讓他牽去喂食,自己則走進客棧裏,坐下,點菜吃飯。
已到洛陽境內,距離長安,便已近了許多,祝萌算着日子,心中有些焦慮,一杯接着一杯喝着白水,客棧裏坐着三三兩兩普通人、江湖人,江湖人的比例要比普通人高得多——除卻商人與江湖人,竟只有兩三桌是沒有武功的人。長安,是阮家所在之地。阮家武林聲望很高,其中男丁一半在廟堂,一半在江湖,女孩子們,大半都在武林之中,獨創三十七路繡花針法的妙手蘭馨就是阮家的人。
祝萌坐在這裏,靜靜地坐着,只聽得周圍他們所聊,全都不離開三件事。
第一件事,丐幫幫主欽定之人要與個男人喜結連理——丐幫上下分作兩派,一派同意,一派不同意,不同意的那派還分作兩派,一派認為如果他不當幫主,随便他怎麽樣,另一派則是堅決不同意,不管他當不當幫主,都不同意。此事自然流傳出去,為武林人士所津津樂道,而那丐幫大弟子寧願不當幫主,也要娶那人,丐幫離經叛道之名,便是更重了,此時南風倒不為人所鄙視,然而,與男人當真的,卻令人驚奇,尤其是主角還是丐幫幫主候選人時。
第二件事,則發生在洛陽境內,前不久天思谷大長老與胡非為在洛陽城郊外決戰,勝負不知,兩個人雙雙失蹤,不知去向,藥王谷藥王五十壽宴将啓,天思谷與藥王交好,對這壽宴慎之又慎,沒成想武功最厲害的人竟然沒到藥王谷就失蹤了。這事可有些玄妙,但是普通江湖人雖覺得他們有些倒黴,不知內情,卻沒想到胡非為很可能是故意的。
第三件事,便關于他心上人葉如心了。青雲山莊葉家,要與阮家喜結連理,聘禮已下,婚期已定,再過不久,就要成親……據說前不久葉如心的哥哥與天山派有了龃龉,與阮家八小姐婚事取消,葉如心為了兩家情意,甘願下嫁,阮家六公子身有殘疾,願意娶她。等參加完藥王谷藥王五十大壽,他們兩家,便要成親。
藥王五十大壽,請的人并不是很多,阮家六公子,正要帶着葉如心前去藥王谷參加宴會。
祝萌早先往長安方向趕路,自青雲山莊探聽的消息中道,葉如心拜訪阮家後,沒有回青雲山莊,而是在阮家小住。但是若算時間,他也許趕不到長安阮家,他們便已出發前去藥王谷,藥王谷向來不許外人進入,便是聲名赫赫的正派,也未必能有幾個被邀請進入,而藥王請人正邪不拘,唯一看的就是情義。如若祝萌趕不及在他們赴宴前攔截,那麽,一切就一定來不及了。
看起來,他須得日夜兼程才是。連日來他都是睡半個晚上,趕路一個白天加半個晚上,今天,便該是睡半個白天,趕路一個晚上加半個白天,等到了阮家,應正好是日中之時。
祝萌用完飯,疲倦地很,要了熱水,沐浴完畢便直接躺在床上睡了。未免睡過頭,這幾日他都是淺眠,半睡半醒,快到晚上之時,祝萌忽然從睡夢中驚醒,從床上坐起,目光直射窗頭——那窗戶封口的紙,竟被人戳了個洞來,一根黑色的管子戳進來,而後,是白煙。
祝萌屏息凝神,披了衣服,從床邊拿下佩劍,慢慢走到窗邊,外頭的人将管子捅進來吹了一陣,便把管子收了起來,祝萌注意着自己的影子,不讓影子被他發覺,心想着自己是立刻出招呢,還是看看這人想要幹什麽呢?
他幾乎沒出山闖蕩過江湖,既然沒出山,照理來說,應該沒有仇家才對。或者,這個人只是普通的宵小,來偷東西的?
這個客棧已不算小了,今日投宿的武林人士又這麽多,祝萌敏銳地察覺到他一定不是單純的宵小,如果是的話,這個時機實在是太差,在這客棧中行走稍有不慎便會被發現,那麽,這個人到底有什麽企圖?
在立刻抓住這人和靜觀其變之中,祝萌選擇了靜觀其變,不知對方武功如何,若打草驚蛇,驚走了人,那便太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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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那人的影子到了門前不遠,“叩叩叩”,敲門聲傳來。
祝萌在屋內一聲不吭,便當自己已經被迷暈。
那人捏着嗓音變聲道:“裏頭可是天山派祝萌?藥王有請,還請祝少俠,出來領了請帖。”
有那麽一瞬間,祝萌便準備出去了,傳言藥王給人送請帖的方式十分隐秘,除卻阮家這幾個一定會受到請帖的人家,別的參加人士,基本上都是保密的。入谷者憑請帖為證,而送請帖的方式,隐之又隐,基本上沒人知道哪些人受邀——沒人知道,也就不知道去誰那裏搶,如果他受了邀請,那麽找葉如心就更加容易了,藥王并不憑借武林修為來選定參加人士,說不準,他就有那個運氣呢?傳聞有一年,受邀的大部分是未成名的俠客……
但祝萌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仍舊沒有應聲,那人也沒有推門,直接一閃,跑走了。
祝萌輕輕地打開門,立刻追了上去。
黑衣、黑頭巾、黑鞋子……
若是看了正面,想必臉也是被蒙住了的。
祝萌離着他不遠不近,跟着跑過幾棟民宅,繞過幾個街道——七繞八繞,好在他的輕功似乎沒太高明,祝萌能夠控制兩人之間的距離。
等他停下,四下查看,祝萌躲藏在陰影之地,瞧他進了一處小院子。
黑衣人走進院子裏的大樹下、一個女子的旁邊。那個女子把黑衣人拉到了石桌旁坐下,道:“得手了嗎?”
黑衣人道:“得手了。”
“好,明天,我們便去藥王莊,藥王放出消息說他把宴會設在藥王谷,旁人一定都趕去藥王谷了,等他們知道藥王谷裏是空的,想必,已經來不及趕來了。”
祝萌已走到拱門旁不遠處,細細地聽着。那兩人的聲音放得很輕、很緩,但這麽近的距離,他卻聽得十分清楚。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把他迷暈?”
“他若不暈,一定會來找我……”女子輕聲道,“可是,這事我必得瞞着他再做,他對天山派那樣有感情,我怎麽能讓他知道我那樣做了呢?”
祝萌的全身忽然都僵住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黑衣人——恢複了正常聲音的一個男人道:“如心,先前你我受了刑罰,你一直在勸爹叫他放棄算計天山,怎麽現在,又要幫爹了?你老實說,你去找祝萌,是不是祝萌他不肯和你在一起,所以你因愛生恨——”
女子反駁道:“不是。”
“那你是為了什麽?原先只有爹他這般,現在,你也這般,難道我必得幫你們嗎?雖說你與祝萌兩情相悅,可是……可是咱們和天山派的關系總是不好,先前,也是我……唉,我那時愛她,什麽也不願意争取,反而委屈你做了那事,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們兩人,可是,我們還是害了水琪姑娘……你是為了救我,我受了你的救助,自然沒立場怪你,可縱是我,我也忍不住恨了你許久,他是天山派的,就是怪了你,那也無可奈何……”
女子冷冷道:“不是因為那事。”
男子便道:“那是為了什麽?你又要嫁給阮家六少,又要算計天山,這……這……你可知這事一旦開頭,便無法收場,如心,咱們不是已經要收手,并且勸爹收手了嗎?”
女子道:“等我拿到陰全散與醉生百草散,我就收手!”
“你怎不說你要先殺了天山掌門?他到底哪裏惹了你,你非要殺了他?就算他真帶走了相思劍,就是去偷去搶,何必殺他?”
“你別管如何,我就是要殺!”
祝萌忍不住從拱門出去,夜色下,披着月色,站在了那兩人面前。
黑衣男子葉如泉看清來人,驚呼一聲。
葉如心面色一白,與祝萌兩人的面色在月光下,都是雪白——慘白!
“你……你真想殺我師父?”祝萌失聲道,整張臉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手腳冰涼。
葉如心咬了咬唇,道:“你都已經聽見了,為什麽還要問我?”
“為什麽?”祝萌道,“你為什麽想殺我師父?”
“為什麽?”葉如心反問,“你不知道為什麽嗎?”淚水從她眼中奪眶而出,立時便淚流滿面,“他強迫你,不是嗎?你們兩個都是男人……他……他一定……”
祝萌面色更白了一些,道:“我和師父,是我糾纏他要他和我在一起的,師父他,只是随了我的意願。”
葉如心抹去眼淚,冷笑道:“若你将來的兒子纏着你要你和他在一起,你也會同意?”
祝萌一時語塞,竟不能反駁,的确,天地君親師,在這時,他是時無久的徒弟,師徒師徒,便如父子一般關系,如果他們不是被胡非為算計着有了肌膚之親,祝萌當初無論如何都不敢提那個馊主意。而時無久,便是把他打死了,那也不可能會同意。
“這其中陰差陽錯,發生過很多事情,可是,并不是師父的過錯,而是我去糾纏……”祝萌低下頭,而後又擡起頭,“但,你……你怎麽能想殺我師父?你難道真的不願意悔改嗎?”當初那件事後,他本以為葉如心十分後悔,往後再不會輕易殺人了。沒成想她不但還想殺人,并且對象是時無久!
祝萌說不出的失望,說不出的難過,一時之間只覺得心灰意冷,全無任何其他感覺。她縱然想殺的是別人,同是殺人,他也不會如此失望如此難過,但她竟要殺他師父!
葉如心咬牙道:“反正他帶走了相思劍,我爹想要相思劍——就算不是為了你,我也要去天山的。”說着,她又緩下語速,怔怔地盯着他,道:“我現下已經開了這個頭,想必到時候,也得走下去,我問你,如果我和你師父之間只能活一個,你會選擇誰?”
祝萌擡起紅了的眼,道:“這個問題有意義嗎?”
“有!”葉如心喊道,“當然有意義,我本已為你放棄這個法子,你……你和你師父,卻又重新讓我硬起了心!”說到後來,葉如心幾乎是哭喊,“你別以為我這個問題是問着玩玩的,我告訴你,你若是選錯了,你會後悔的!”
“我與師父之間,沒有愛情……”祝萌說着,流下淚來,雙眼中有着淚水,卻近乎平靜地盯着葉如心,“但是,是我開了這個頭,我必得走下去才行,我本來……本來是想和你斷了的,師父為我所動,我萬不該與別人一起傷他的心,你來找我,還說要嫁給別人,我不想再對不起你,所以去和師父說開,過來找你……”
葉如心聽聞,已是怔住。
“……可你,你怎麽能想要殺他?”祝萌閉眼搖頭道,“如心,你本真的可以當一個好姑娘的……”
葉如心睜大眼睛,眼淚便如斷線的珠子一般落了下去,祝萌與她互有好感,起頭便是這一句話,如今他加了一個“真”字,便已有和她斷情之意:“我本便是個狠心的人,你不知道?”她哭着道,“是你說我可以變好的,是你!”
祝萌便道:“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葉如心“哈”地一笑,“來得及?藥王壽宴都快要開始了,我也已告訴阮家相思劍在天山……”深吸了一口氣,抹去眼淚,“赤練勾為藥王所得,據傳藥王與中元魔教有關,阮家已準備把這個消息告訴藥王,藥王不出面,我們也可憑這條消息得到他手中的毒藥,讓他把我們當成他手上的刀……”
“陰全散、醉生百草散……一需入口,一需沾肌。你們真的想致我師父于死地?”
葉如心道:“如今事已定下,就算我不動手,他們也會動手。我爹對我和哥哥已經很不滿了,如若我這時候打退堂鼓,他會一掌殺了我!”
“你是他親生女兒——”
“親生女兒又如何?親生女兒,他便不會殺我了嗎?”
葉如泉道:“如心,你……”
“你別說話!”葉如心扭過頭來盯着祝萌,道,“我可以不動手,但我無法阻止我父親他們……如果你真的對我有情,那麽就帶我走,我們不管一切,不管一切世事!只要你不回天山,我們現在走了,就都來得及!”
祝萌道:“如心,我不能!這事我必得告訴師父不可!”
“不能?就算他們去算計你師父,你師父也不一定會死!他若帶着相思劍,一定早有準備!我爹他們找上門,難道他不會防備嗎?”
祝萌忽然沉默,一時之間,庭院中安靜得只能聽見風聲,他看着葉如心,葉如心也看着他。
葉如心緩和而又低聲地道:“只要你不壞了他們的計劃,我們就可以趁此機會,遠走高飛!”
祝萌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葉如心道:“難道你就真的這麽狠心?”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祝萌輕聲地說,竟有些迷茫,“若你們兩人都活着,我真的願意和你在一起……”
葉如心渾身一僵,捏緊了拳頭。
“甚至,若你有難,我也願意為你付出生命……”祝萌一邊說,一邊轉身,他的動作并不是很快,然而卻沒有猶豫,“可是,你若要殺他,他不死便你死……我,我心中只想讓他活着,竟,我竟一點動搖也沒有……”
葉如心想殺時無久,一定有他的原因,祝萌知道葉如心有“報仇”之意,可就算知道她有原因——那原因還是因為他,他卻仍原諒不了她。說也奇怪,先前她與時無久中他必得辜負一人,他分明選擇辜負時無久。但如今,事關性命,他們兩人之中,他卻這樣偏心。葉如心說的難道是謊話?當然不是,時無久是天山掌門,江湖經驗豐富,又已知道提防葉家,他哪裏能那麽容易就被算計,反而葉如心,事涉藥王谷、魔教以及阮家,她父親那等性子,若不欲讓那三家怪罪,很可能真會殺了葉如心!中元教是随便去招惹的嗎?他們的計劃已經無法停下,否則白白給別人提供消息,還會被殺人滅口。知情人,不參加,就得死。如果知道她已經把這消息洩露出去,便是她父親不忍心殺他,魔教那邊呢,又如何願意放過她?
祝萌知道若把這消息告訴時無久,葉如心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他十分難受,甚至悲痛,但是,心中的選擇,卻一點都沒撼動——他不能讓時無久有一點喪命的可能!
祝萌所說實在太過實誠太過絕對,葉如心萬萬想不到他那麽無情,愣了半晌,回過神來後,“哇”地一聲,當即便哭了起來,葉如泉沉默着将葉如心抱入懷中,葉如心放聲大哭。
祝萌低聲道:“對不起。如心,你逃吧,在他們還沒發現之前——”逃了,不但不用造下殺業,且有很大機會能活下來。他,還是不希望她摻和進這件事裏。
右腳踏地,飛上屋檐,祝萌回到了客棧,寫了封信綁上鴿子的小腿,将馬廄裏的馬牽将出來,往天山派回趕。
洛陽距離天山有不小的距離,等他趕到,藥王的壽宴想必已經開始。只飛鴿傳書,萬不可将事情做到萬無一失,他必得親見時無久一面……而後,不管來不來得及,都要回來救葉如心,确保她的安全。
那已不因情意,而因道義。
祝萌對葉如心的心涼了大半,竟也沒想到更好的辦法,既然葉如心可能得罪魔教,他帶着葉如心逃到天山,那也便好了。但是一來他江湖閱歷不夠,不知變通,二來他初知消息,又急又驚,十分緊張,冷靜不下來,第三,他自己也隐有察覺,在知曉葉如心想殺了時無久的那刻,他對她的情愫,竟似已凍住、湮沒,好感一下子沒了大半,全是涼意。
葉如心這麽做,是有他的原因的!先前在青雲山莊,她明明在他的勸說下,準備改好了,如今又繼續她父親的計劃,難道不是遷怒?
祝萌明知道她情有可原,她是以為時無久勾`引了他,她是以為他會和時無久在一起!但他的心告訴他,哪怕她有那麽多的原因,他也根本就無法原諒她。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能如此冷靜、如此絕情。斷了感情,再去救她,救了她性命後,他們便再無可能。這已不是道理可以講通的,只是他心中的感覺變了而已……
此時此刻,他又如何可能會想到帶葉如心去天山避禍?那本是可以兩全其美的辦法,但她對時無久有殺心,祝萌想也沒想到這個法子。
馬不停蹄,日夜兼程,好在祝萌已十分習慣日夜兼程的強度,因此,這一路之上,他也就這麽熬了過來。到天山派山門時,祝萌下了馬走近,只見門前雲杉之上,系了好些黑色布條,那數量,只怕至少有二十來根。
走前他曾和時無久說,若他願意他回來,便系個布條,什麽顏色都可以,除了黑色——若不願意,才系個黑色的,祝萌臨行前故意說不系便當原諒,走前這樹上還沒布條,走回,卻系了這麽多黑色的……
時無久分明是故意的,那信鴿差不多已到天山地界,雖說他回來是以防萬一、詳細和他說這其中內情。可是鴿子十有八九已到了時無久的手上,他知道他會回來,所以系這麽多黑色的。
祝萌心頭一痛,視而不見。抿了抿唇,踏上天山的山路,一路之上一個天山弟子也沒遇見,如今不過淩晨,大約四更近五更而已,天山弟子還沒下山,巡邏弟子大部分都在山腰之處。祝萌飛快地尋小路上山,跳過冷岩凍石,待得又入一個小山門,便已進入天山派內部了。
祝萌深吸了一口氣,避過巡邏弟子,找到了時無久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