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近五更,時無久已然起身,祝萌在門外徘徊不住,裏頭的人正坐在桌旁用膳。是直接敲門進去呢,還是?

時無久在門派大門旁系了那許多黑色布條,想必,是不願意見他的。

猶豫了一會,祝萌想着,要不直接去找無常無鋒兩位師叔伯,只要找了,把消息告訴給他們,詳細地說說,那也是一樣的,而且,這樣的話,還可以全時無久不願見他之意,心念一動,便要走開。

裏頭的人似察覺他這一動作,道了一聲:“進來。”

祝萌腳步頓了頓,左右看了看,确認時無久這聲進來是說自己,轉過身,輕輕地推開門進去,偷瞄了時無久一眼,把門關上……

走過去,跪下,垂着腦袋,仿佛此來不是幫忙,而是認錯。

“既已上山,怎麽,先前你所說的話,都是放屁不成?”

祝萌答應過他系黑色布條就不上來,因此一聲不吭。

時無久捂着胸口咳嗽了兩聲,祝萌忍不住擡起頭去看他,一擡起頭看見時無久正盯着自己看,一雙眼睛黑幽幽的又似痛恨又似嚴厲。把腦袋垂下,祝萌呢哝道:“事出有因,師父我……我回來報信,馬上就走,很快就走——”

時無久冷笑一聲,道:“你下山之後,卻又為天山好好長臉!”說着,将一封信砸在他腦門上。

祝萌抓住那信封,忐忑不安得拆開,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奇怪,等拆開信看了開頭,面色變了一變,道:“師父明鑒,徒兒下山後只想阻止如心……葉姑娘嫁人,這一路上日夜兼程,怎有機會做下……做下這些事?”

“你這麽說,便是洛陽那許多人一起污蔑你了?”

祝萌張了張口,而後又閉上,緊閉着,一聲不吭。

“我天山派最忌什麽,你可還記得?”

“淫邪放縱……”

“好,既然如此,你為了一個女子千裏奔波,那女子嫁給他人,琵琶別抱,你破罐破摔,夜探別家姑娘的閨房,可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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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師父,我去的是葉姑娘的庭院——”

時無久一掌拍上桌子,發出老大聲響:“夤夜出入閨閣之家,你還理直氣壯了!!”

祝萌那時跟蹤黑衣人去的地方,哪裏知道是什麽所在?但時無久發這麽大火,他也是吓懵了,呆呆地跪在那裏看着他,不知所措。他在信中雖把這事一筆帶過,然而時無久肯定知道這兩件事是一件事,他給他看的信中,分明說他夜探另外姑娘的閨房,這一看就是污蔑!然而時無久以他人污蔑之語發難,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思悔改、花天酒地——”

“師父,我……”

“失廉寡恥、辱沒門派——”

這八字太重,祝萌脹紅了臉,微微發抖,張了張口想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咬了咬牙但卻還是忍住了。他先前那樣惹時無久生氣,如今他若反駁,便是讓他氣上加氣。

“天山容不得你下山胡鬧,你去刑堂領十鞭,到應悔洞裏禁足十年!十年以後,再行斟酌。”

禁足十年已是十分重的懲罰,祝萌失聲便道:“為什麽——”

“門規之下容不得更改,你,去領罰吧!”

時無久言語之中,顯然已決定此事的處理辦法,他若本就知道這事是假的,再怎麽争辯,也不會有用。

祝萌渾身僵了半晌,好半晌,彎下腰,叩了三個頭,道:“徒兒不服。”

時無久站了起來,似乎想說什麽,祝萌卻垂着頭,道,“但徒兒……甘願領罰。”

如果時無久是以這樣的法子出氣,他又有什麽立場拒絕?只是,他不喜歡這個借口而已。

時無久沒有說話,祝萌叩完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門口。臨去之前,一股奇怪的火苗在心中火燒火燎地難過,祝萌忍不住,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師父收到徒兒的信了嗎?”忍不住這樣問道。

時無久道:“你信中所言,我已經看過了。”

祝萌抖了一下,便知道時無久是故意這般罰他了,黯然地垂眸,開了門去,祝萌找到無鋒,說了回來之事的來龍去脈,而後,傳時無久口谕,懇請責罰。

無鋒剛起身不久,見他回來,并沒有什麽異樣,聽他說自己是來領罰的,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道:“你師父罰你十鞭,是為了你的名聲。洛陽那邊已知道你是為了追夜行者而去的那處,但是這坊間總有好事之徒,喜歡說閑話,無久他罰了你,便是讓他們無可有言,如若真是犯了門規,不止十鞭,這十鞭,只是讓他們知道,你是無意中碰到的,天山派不會徇私也不會懲罰過頭,師伯會讓人輕輕地打的。”

祝萌道:“為什麽師父要禁我的足?”

無鋒一愣。

“而且,而且是十年——”天山派自立派以來,可有弟子被罰過禁足十年?縱然再不肖的子孫,三五年都已算長了。十年,十年!人這一生又有多少個十年?何況他是以莫須有的罪名關了他的。

就是坐牢,十年,那也得是什麽罪名?他若想出氣,便是直接說,他也接受得了,但若找借口并且是這樣的懲罰,祝萌卻難以接受,并不是不願意受罰,只是不服。

無鋒沉吟片刻,沒有說話,只是道:“你以後會慢慢知道師弟的用意的,這事,我卻不好說了。”

無鋒沒有再多言,領着他到了刑堂之中,受刑。

這一回時無久和他的師兄姐都沒來觀看,無鋒看着底下的人打完,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十鞭不慢,尤其是在旁觀者眼中,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親自下去将祝萌扶起。

祝萌滿頭是汗,受完刑後,道:“我不服的……師伯,我願意受鞭子,我……不喜歡禁足那麽多年……”

無鋒嘆道:“萌萌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說罷,便讓弟子收拾好了東西,把他送到了應悔洞。

應悔洞中,床榻、家具,一應俱全,便是被褥,為抵禦寒冷,都是又厚又軟的棉絮,這甚至是早已預備好的。

祝萌心中發寒,一動不動。趴在床榻之上,任由弟子給他上藥,等到無鋒與他弟子們一并走了,他才覺得有些害怕起來。

從小到大,他都不是喜歡寂寞的人,他被師兄們慫恿着去闖禍,有時也慫恿着師兄們去闖禍,除卻這次下山獨自一人,其他時候,他都是和別人在一起的。

十年……

十年!

這十年,他能忍受這麽長時間獨處嗎?

心中暗自遲疑猶豫,只聽一個女聲在外頭喊道:“萌萌,萌萌你在嗎?”

祝萌聽出那是陸靈兒的聲音,立時道:“師姐,我在!”

陸靈兒便提着籃子走了進來。

祝萌撐起手臂看向陸靈兒,陸靈兒将籃子放在一邊,輕輕把他衣服掀開看了看傷口,傷口不是很厲害,而且已經上了藥,陸靈兒把他衣服放回去,把籃子裏的東西拿出來——食物、酒,還有藥。

祝萌道:“師姐,你……你知道師父為什麽要關我十年嗎?”

陸靈兒遲疑了一瞬,方才道:“這事,我曾聽師伯與師父談過,其中原因很多,不過,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師父吧……”

祝萌紅着眼睛道:“他就想關我十年?”

陸靈兒搖搖頭,道:“過幾日師父就要閉關,到時,應會在這應悔洞中閉關……”

祝萌睜大了眼睛,陸靈兒又續道,“師父他,想和你再試下去。”

祝萌聞言,已不由呆住,陸靈兒将他扶起,把碗筷遞到他手上,祝萌随她動作擺弄一會兒,便自己拿起筷子吃了起來,吃完以後,陸靈兒把東西收回籃子,祝萌道:“先前兩年,我若能對師父産生愛意,早便有了……那時我與師父分開,雖有葉姑娘的緣故,可我清醒下來後,也明白,我與師父不能繼續這樣下去……既然感情改變不了,如何能夠放縱,讓事情越來越難以控制?”祝萌搖頭又道,“就是我現在已不能和葉姑娘在一起了,我也從沒想過,再來與師父一起。”

陸靈兒輕聲道:“我當然知道,你對師父的感情并沒有多大變化。”祝萌扭頭看她,她又道:“不過我倒是覺得,你們可以就此試一試,葉家圖謀不小,師父他幹脆閉關,叫他們無可找人,往後他們葉家污蔑也好、拜訪也罷,師父都不會出面,趁這時候,你們再相處些日子,也許……”

祝萌反問道:“師姐,你真的覺得會有用嗎?”

陸靈兒道:“師父與師伯談這事時我在近側,師伯讓師父以平輩待你,若你習慣将師父當做同齡人,也許……”

祝萌愣了愣,随即心髒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像是害怕,“這,這……”

“若不行,想必師父他,會放棄的。”

“十年……”祝萌沉默了一會,道,“用十年?”

“師父自可提前出關,到時一并免了你的責罰,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陸靈兒并不是很确定,但以她推測,八九不離十。時無久不可能真的閉關十年,說這個期限,到時自可提前出關,而提一個十年,葉家想要找他,卻沒有理由了。一代掌門閉關練功,事務自由門下弟子代理,除非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以江湖道義,萬不可上門來逼見于他。

“師父讓大師兄當了代掌門,想必,到時不會輕易下山,這山上只有你們兩人——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也不能日日都來看你,萌萌,你要好好與師父相處。當初他應你兩年光陰,你便是再不願,也得全他心願。師父當初,不也是那般不願?”陸靈兒道,“可他為了你,還是和你試了。”

祝萌垂下頭去,道:“我,我會努力……”

陸靈兒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頭:“只要你莫恨他,便是了。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萌萌,等會師父來了,你要與他好好說,切不可鬧小孩脾氣……”

祝萌低嘆了一聲,道:“師姐,我明白了。”

陸靈兒便将籃子提了,三步一回頭地下去了。

祝萌趴在床上,感受着那鞭痕之上的痛意消退,時無久并沒有立刻回來,想必是門派內尚且有事要囑咐吩咐的緣故。他想着過去和時無久相處的日子,越想越覺得有些煩躁。

喜歡,不喜歡——若能用人力扭轉,這世上也就沒有那麽多遺憾的事情了,如若要扭轉,那又該怎麽扭轉呢?

怔怔地想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中睡得許久,醒過來時,洞裏已暗了許多,明晃晃的燭光被燈罩遮住,暈開一片柔色。祝萌扭頭去看,只見時無久正将燈罩弄好,側過身來,視線對上他的,

祝萌便又閉上了眼睛,迅速得仿佛剛才睜眼是錯覺。

時無久走過來,坐到了他的床前,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安靜地看着祝萌,仿佛只是想看着他。

祝萌忍不住睜開眼睛,爬起來,道:“師父,我……”話未說完,時無久便把他整個人摟過來,捉住他的肩膀,按了他的後腦。

嘴對嘴,眼對眼,一切不過一瞬之間發生,牙齒撞破嘴唇,血腥味一下子蔓延開來。祝萌睜大眼睛,情不自禁地推搡掙紮,時無久倒沒用多少力,一下子就被推開了,祝萌一副吃驚的模樣看着他,唇上豔紅,是時無久的血。

時無久用手指把自己唇上的血跡抹去了,道:“往後,此地,沒有師徒,你也不用叫我師父。我不會以長輩的身份壓你,你也不需要以小輩的身份待我。”

祝萌怔愣半晌,忽然跳起,不顧身上疼痛,便往洞外跑去。

時無久一個閃身便攔在他面前,皺了眉,道:“跑什麽?”

祝萌盯着他,喘着氣,難以置信地道:“師父是想來強的嗎?”

時無久看他一眼,視線移開,道:“若我就是要來強的的呢?”

“可你……你……你不該……”祝萌結結巴巴說到一半,更是瞪大了眼睛看他。

雖然時無久要與他試,也有幾分強求的意味,可是這本是祝萌惹下的債,他要來試一試,那也無可厚非,如果時無久在這試中來強的,那性質可就完全不同。

“師父,你……你生病了嗎?”震驚之下,祝萌竟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時無久十分平靜也十分冷靜,道:“沒有。”

“那你,你,你為何?”

時無久替他接下去道:“為何也有私欲,為何不做聖人?”

祝萌後退一步,怔了一怔。

“萌萌,這世上沒多少人,真的可稱‘聖人’二字的,‘聖人’之所以是聖人,便是違逆了常人之心,我只是個常人,不是聖人。”

祝萌沉默了一下,道:“師父,若我還是愛不上你,怎麽辦?”往日裏他對感情一知半解,雖曾疑惑過自己對時無久是否是愛情,但想着“師父若和他人在一起,對我不好,我是會不開心的”,便覺得那必是愛情無疑了,但其實,就算時無久不和別人在一起,對他不好,他也不會開心的,如若時無久對他仍如往日師徒一般,就算和別人在一起,他會吃醋嗎?

臨走前,他甚而希望時無久在他走後能與他人在一起,那真是發自真心,全無虛假。雖說葉如心與時無久之中,他已明确要時無久活,可……可那和愛情,還是不同。

日久生情,說來容易,若結局生不了情,卻又怎麽是好?

時無久道:“若那樣,你我,便真是無緣。”

祝萌沉浸在“無緣”二字中,一時回不過神來,時無久走近他将他摟在懷裏,祝萌有些尴尬地想推,時無久抓了他的手,不讓他繼續掙紮,耳鬓厮磨,親昵的動作,自然而然地發生。

祝萌只覺得膽戰心驚,一時之間,腦子裏什麽也無法去想,卻聽得時無久咬了他的耳朵,輕輕地吻他的耳尖:“你終會從的……”

這句話令人一陣觳觫,之後的一切,虛幻得像一場夢。

應悔洞在天山派後方的一座山上,洞裏洞外一大片空地,均可供人演練武藝。

時無久說是閉關,倒也不是假話,每日與平時一般作息,練功、習劍,偶爾還會讓祝萌一起練功練劍。

白天的時候祝萌自是沒什麽抗拒,但是到了晚上,他卻老大不樂意。如若從前,時無久發現他掙紮,想必,不會硬生生還是要做下去——當然,從前他也沒反抗過就是了。原本祝萌除卻剛開始僵硬,心底裏想從了時無久,補償他讓他高興高興也好。然而,現在時無久不但有些強硬,在做時,也從不滅燈——不但不滅燈,還讓祝萌一定要面對面看着他,不讓他移開視線。

不到七八天,祝萌便已發現,時無久甚至是故意想讓他反抗他,他尴尬之中,雖會反抗,但那些反抗并沒多少真格,往往也就讓時無久做下去了,有時候,一時激動,卻當真抗拒到底。

時無久那時候,往往并不生氣,祝萌敏銳地察覺,時無久甚至希望他會那樣反抗他。

他在敲碎他心中那個師父的神象。

祝萌不是很願意,他不想心目中那個師父被破壞,哪怕他知道,時無久這是為了和他在一起。時無久每次在他心中那個師父的神像上敲一錘子,他都覺得像砸在他心上一般生疼。

禁足、閉關。

都不是完全封閉了外界,除卻送飯的弟子,外頭的人有時候還是能來看幾眼的,頻繁自然不行,但是幾面卻也總能見到。平日裏只有他們兩人。祝萌便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修習武藝中。當覺得寂寞的時候,無他人可陪,忍不住,竟也會主動去和時無久說話。

對峙時反抗得激烈,練武時又莫名的和諧,可他還是不喜歡時無久的變化,随着時間的過去,他甚至發現自己在接受這樣的變化。最開始只是習慣,沒從前那般尴尬和僵硬。

有一段時間,祝萌當真是難以忍受,在第三個月的時候,他逃了一次,時無久把他捉了回來,懲罰了一晚,祝萌這一次是當真掙紮,憤憤不平,言談之中多是誅心之言,什麽“你故意這樣對我磨滅我對你的尊敬”、“我的師父才不會這樣做”、“你就是這樣做我也愛不上你”雲雲。

故意一般,什麽毒說什麽,他甚至想讓時無久換一種方法,雖然說什麽平輩才能愛上,那也不一定啊……為什麽非要把時無久的過去毀得一幹二淨,完全敲碎他心中的神像?

祝萌很難受很難受,而時無久幾乎是強硬地令他接受他的另一面,在他難受的時候,還要趁勝追擊多敲幾錘子。禁足之中他打不過時無久,跑也跑不掉,第三個月時鬧了一次,第七個月時也鬧了一次。随後,就慢慢平淡下來,全然順從。

如果師父一定要這麽做,他遵從也就是了。

然而,一朝一夕之間若可磨滅往日師徒之情,那麽,時無久卻也把他瞧得低了。

梗着一口氣,時無久要怎麽樣祝萌便怎麽樣,這山中飲水向來到溪中自取,燒水泡茶,時無久要輪流要公平,他也就随他輪流。平日裏擁抱親吻,比從前相處要頻繁要自然,他也随他動作……

平輩相交有用嗎?

年餘下來,祝萌态度早就緩和,初始他反抗,除卻怨,更多的是明知不可為而不想讓時無久做無用功的悲。

時無久那麽努力,他卻知道世上之事難以盡如人意。若有一天,他真能把時無久當做同輩之人,兩者身份再無差距。或成或敗,終究有一個結局。

也許,只是要試試罷了,不試過,卻又怎麽知道?

萬一,成了呢?

想是如此想,但心中,仍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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