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楊骁領着方旻出了門,手裏還提着一個從廚房順出來的木桶。
方旻喜歡吃河鮮,尤其是魚,今天天氣不錯,楊骁準備逮些魚給兩家加餐。
鎮子裏就只有一條河,離私塾有些距離,但二人相伴,這條要走兩刻鐘的路并不叫兩個小孩兒覺得疲乏,反倒想要風再慢一程,好讓他們用夏景補回未能共賞的春光。
楊骁把鞋襪一脫,一邊撸袖子一邊和方旻說話:“你在岸上乖乖的,別離水太近。”
方旻從小身體就不好,常年泡在藥罐子裏,大夏天也不敢多吹風,脆得跟個紙片人似的。現在這清瘦單薄的模樣已是“好了許多”的結果了,早些年的時候楊骁都不太敢碰他,生怕自己笨手笨腳給人弄出個好歹來。
舊識沉積,方旻無論怎麽長,在楊骁心裏那都是個瓷娃娃,像下水捉魚這種活計是斷不能讓方旻做的。
“三哥等一下。”
方旻叫住要下水的楊骁,走進幾步蹲在他腳邊,細心地為他不拘小節的三哥挽起褲腳。
楊骁失聲:“小——”
楊骁倒是想躲,但又擔心自己一動就把方旻帶摔了,伸手就要去拉方旻起來:“小旻你別弄,我自己來就行了...”
挽褲腳這種事情,若要楊骁給方旻做,楊骁不會覺得有半點不妥,但如果反過來,讓方旻給楊骁做...那就太不妥了。
“怎麽了?”
方旻被拉得一歪,差點摔過去,還是他眼疾手快拉住了楊骁的衣角才穩住的:“有什麽不對嗎,三哥?”
當然不對!
楊骁垂眼看去,先落入他視線的,是方旻的手。
那雙手素白纖細,指尖泛着一層淺淡的薔薇色,在楊骁的眼裏,這理應是一雙執筆折花、奉圭觐天的手,別說服侍人了,沾點塵灰都算是作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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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你做的事,”楊骁三兩下把褲腳扯過膝蓋,“你坐在旁邊看着就行。”
“三哥...”
方旻看着楊骁的背影,往前追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雖然以前多是楊骁把方旻捧在手心裏呵護,不讓他做半點事,但如果方旻搭了把手,楊骁至多也只是念叨兩句,絕不會有這樣冷硬的反應。
難道是二人多月不見,生疏了?方旻咬緊下唇,不安地想,還是有人影響了他的三哥?
的确是有人影響了楊骁。
他看着方旻蹲在地上的模樣,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術——他們都是讀書人,都白淨文質,可白術囿于軍中,再難科舉,被迫和一幫莽漢紮堆過日子,多說兩句真心感興趣的事都要被同袍嫌棄,稍一空閑就要被各處拉去打雜。
明珠蒙塵,楊骁在別人口中聽到過這個詞,是說白術的。
楊骁不能接受方旻也這樣。
即便只是一點不足為道的小活計,楊骁也不想方旻做,他想方旻永遠像明珠一樣光潔,只需要好好讀書,便能出人頭地,成為了不起的人。
這些理念毫無邏輯,只不過是一個十六歲少年草木皆兵的妄斷。
...卻也是楊骁對方旻最赤忱的期盼。
楊骁心思簡單,忘性也大,捉條魚的功夫就好像把那不算事的事給忘了。
“小旻小旻!”楊骁眼疾手快地捉到一條魚,打眼一看,捧着就往方旻那邊走,“看!好大一條鲫魚!”
方旻喜歡喝湯,魚湯中以鲫魚湯為最。
楊骁粗略估了一下,這魚得有兩斤多,今天真是運氣好,第一條就這麽大,再來兩三條他們就能打道回府了。
那廂方旻還蹙着眉在糾結,被楊骁一聲喊回了神,面上下意識就添了個溫軟的笑:“什麽?”
“鲫魚。”
楊骁将魚放到盛着水的木桶裏,眼裏笑意明亮:“回去讓方姨煲湯給你喝,看你瘦的,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提起來。”
“三哥最疼我了。”
方旻掏出帕子去擦楊骁臉上的水,心底那點不安散了個幹淨,楊骁對他的心意無需猜度,所謂冷硬也只是語氣一時重了點而已。
無論如何,他的三哥總是把他放在緊要位置的。
楊骁“哼”了一聲,算是對這話認可了:“那是。”
見方旻笑得那麽甜,楊骁心頭也跟着軟和下來,他搓了搓手指,開始檢讨自己:“我就是見不得你做事,不是不想你碰我的意思...”
方旻那時的錯愕他是看見了的,下水的時候還在想怎麽解釋才好。
一開了這個口,楊骁心裏的話也倒豆子似地說了出來:“你那麽聰明,那麽勤奮,日後一定能考中進士,到淩都去當大官,有些事情就不該你去做,做了那就是,就是不行的...小旻你懂我意思嗎?”
無論腦子裏想得多順溜,一到說話便沒詞了,來來去去就只能絮叨幾句“反正不好”,“總歸不行”。
“懂了,”方旻乖乖點頭,“三哥總是為了我好的,我知道。”
楊骁舒了一口氣,他就怕方旻不懂他的想法,會耿耿于懷,會不開心。
這下終于可以安心了,他剛剛捉魚都不敢動作太大,唯恐方旻覺得他心情不好,是在借着捉魚發脾氣——天地良心,他怎麽會介意方旻碰他呢?!
“小旻真乖。”楊骁擡手想去摸摸方旻的頭,又想起自己手不幹淨,便悻悻地縮回去了。
摸不到小旻的頭,那就摸魚頭吧,楊骁一握拳,鬥志昂揚:“等三哥再給你捉幾條回來!”
方旻剛想蹭蹭楊骁的手,就見他收回了手,雖然反應過來是為什麽,但還是沒忍住磨了磨後槽牙。
...這破身子。
方旻壓低眼睫,乖巧道:“三哥加油!”
楊骁“诶”了一聲,興沖沖地轉身去捉魚,他一門心思都在河裏游弋的魚身上,自然沒看到身後方旻擡眼望他時的模樣。
那眼神赤裸,實在稱不上清白。
楊骁手腳麻利,抓幾條魚并不花他多少功夫。
“小旻,回家咯!”
楊骁一手拎着木桶,一手牽着方旻,悠閑地往私塾那邊走,夏日炎燥,但風卻是涼的,一縷縷風吹過,揚起少年們的發梢。
“喲,你倆玩得挺開心啊?”
楊燃坐在門檻上,手上還拿着書,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來和二哥說說,都玩了些什麽啊?”
我在這要死不活地背了一下午書,這小子竟然跑出去玩?!楊燃瞥了一眼楊骁和方旻牽着的手,氣得頭疼。
楊骁沒敢和正憋着氣的楊燃對視,有些心虛:“沒玩...”
方旻輕輕咳了一聲,“是我說想出去玩,三哥才帶我去河裏捉魚的....二哥別生他的氣。”
真不錯,楊燃都要被氣樂了,他這三弟還挺有本事啊,竟然拿小旻當擋箭牌。他年歲比楊骁還大一點,看方旻跟看小孩兒似的,怎麽可能不知道方旻是個什麽脾性?
八成又是楊骁坐不住,非要拉着人家出去玩。
但方旻這般維護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弟弟,他也不好拆臺:“行了,我也沒說你們不能出去玩啊。”
屋裏的楊钊聽見動靜,連忙向方先生告辭,片刻不停地溜了出來。
“三郎回來啦?”楊钊看見楊骁便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又順手把坐着的楊燃提起來,“既然回來了,咱們就趕緊回去吧,別讓爹娘等久了。”
三弟跑了,二弟躲了,留楊钊一人獨自面對慈藹的恩師,實在有些煎熬。
“走啦,”楊骁松開方旻的手,“明天再來找你。”
方旻點頭:“嗯!”
三兄弟一人捉一條魚,徒手将魚帶了回家。
還沒進門,兄弟幾人便看見在打水的楊父,楊骁興沖沖地将魚舉起來:“爹!今晚吃魚!!”
“小點兒聲,”楊父一擡下巴,示意他們直接往廚房去,“你娘睡了,今晚你們自己做飯。”
楊骁大為失望:“娘不舒服嗎?”
楊父沒接話,只留個他們一個高大又挺拔的背影。
“要不我去看看娘?”楊骁把魚放在小缸裏,擡步就要進屋。
“我勸你最好不要去,”楊燃伸手戳了戳在水裏亂竄的魚,神色懶懶,“如果你不想被爹打死的話。”
楊骁不解地看向楊钊,楊钊悶聲一笑,朝他點了點頭:“的确。”
楊骁:???
你們在打什麽啞謎?有什麽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