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方旻從小就是一個非常堅定的人。

這具體表現為,他四歲決定從政,便潛心致學,寒暑不辍,成為一方有名的“小學士”;八歲決定娶楊家三郎為妻,便和父母攤牌,步步為營,将他的三哥網在他的甜言蜜語裏。

男人,不堅定何以為丈夫?

方旻寫完一篇策論,手累筋酸,他活動一二,又從架上摸出一張花箋。

方夫人秀外慧中,常制些漂亮手工,這花箋便是出自她手,上繪月季和彩蝶,色彩淺淡,自有一番清簡的雅致。

距方旻九歲至今,他已寫下千餘張花箋,都是未送出去的、給楊骁的情書。

一日一張,日日不斷。

他每每想楊骁時便會寫兩句,時時想,就時時補,有時夜裏突然想到一句要對楊骁說的話,便裹着小被子挪到書桌邊将之補上,久而久之,他幹脆在床頭備下紙筆,方便他時刻傾訴衷腸。

落筆時的珍重,不像個少年。

“...昨夜夢你,醒後無法續夢,輾轉難安,作策論,心不靜,作不好,于是去尋你。”

方旻看着花箋上墨水幹透,才細心收好。

“娘!”

方旻出門,看見母親在插花,便幫忙掃幹淨了殘枝:“我想去找三哥玩,可以嗎?”

“好,玩得開心些。”方夫人為他理好領口,笑意溫和。

方家開明,并不覺得男子相戀有何不可,只是方夫人憂心三郎心思單純,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捋通情竅,小旻怕是還有得熬。

楊骁應他,在宿冬的每日都會來找他,只是夢裏楊骁與他情投意合的模樣太過動人,叫他難以忍到下午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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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旻善忍,卻無心在此耗費心力。

他思慕三哥,又不是什麽不好的事。

“咚咚咚。”

方旻遵禮,不會像楊骁似的以牆為道走路,他敲了三下門,乖乖站在門口等人給他開門。

“吱——呀——”

木門開合,開門的人是楊燃,他比楊骁還要高一截,面對方旻時能完完全全将他攏在影子裏。

“二哥。”方旻笑盈盈地喊人。

楊燃沉默一會兒才為方旻讓開路:“進來吧,三郎在裏面。”

“謝謝二哥!”

楊燃跟在方旻後面不遠處走着,直到快進門時,楊燃才悠悠叫住他:“小旻兒?”

“嗯?”方旻回頭,“二哥怎麽了?”

楊燃笑了一聲:“那日,老師并未叫我和大哥去吧?”

方先生惦記他們并不假,但他們去時,給他們備的書冊還并未編完全。顯然,叫他們那日去時方旻的主意,甚至是他臨時的主意。

方旻沉默一會兒,表情複雜,和楊燃今日看見他時的表情如出一轍,片刻後他眨了眨眼:“是。”

“為什麽?”

“因為我想與三哥獨處,”方旻笑意溫軟,“本來此事也和大哥二哥無關的,但當時哥哥們笑得太歡快,小旻一時沒忍住...”

楊燃磨了磨牙:“沒忍住就想拖我們下水?”

方旻羞赧:“三哥很開心。”

可以的,楊燃傾身伸手,示意方旻可以先進門了:“下次我盡力忍。”

“辛苦二哥了。”

方旻擡步進門,輕車熟路地走到內屋,敲了敲楊骁的房門。

“三哥。”

屋內一陣手忙腳亂,楊骁開了條門縫,只露出一張臉:“小旻你怎麽來啦?”

方旻目光不動,心下了然:鑿木頭的聲音、抽屜抽拉的聲音、被褥摩擦的聲音——三哥又在給他做什麽玩意呢?還藏着不能給他看?

“想三哥了,來找三哥玩。”

方旻乖巧應話,也不揭穿:“三哥要出去踏青嗎?蘇爺爺家的芍藥開了,楊姨不是喜歡芍藥嗎?”

“哦...好。”

楊骁從門縫蹭出來,遮遮掩掩的,面上卻非要裝沒事,看得一旁的楊燃直搖頭。

傻弟弟啊,你遲早得讓人家吃幹抹淨。

蘇爺爺是宿冬鎮的村長——宿冬鎮雖然有個“鎮”的名號,但其實和村子差不多,只是地方大了點,人家卻不多。

在小小的宿冬,村長便是最大的官了。

“蘇爺爺,三郎來看你啦!!”

楊骁沒敲門,喊了一聲就熟門熟路地翻過矮牆,給在外面等着的方旻開門。

蘇爺爺今年七十有二,楊骁來找他向來是自己翻牆,不讓蘇爺爺為他跑一趟——自楊骁有記憶以來,蘇爺爺便是一人獨居的,要是敲門,就得他親自來開。

反正楊骁也翻慣了牆,就幹脆自力更生了。

“嗳,”蘇爺爺應了一聲,他正在給芍藥叢除草,聽見楊骁的聲音便放下手裏的刀,回頭望去,“...哎喲,小旻也來啦!”

楊骁和方旻牽着手,像對喜人的娃娃,蘇爺爺瞧着開心,笑紋也深了幾分:“快來這邊坐,爺爺給你們拿糖吃。”

蘇爺爺年輕時有間賣糖的鋪子,現在贈給別人經營了——宿冬南邊兒住了一個外來的、不能說話的啞巴姑娘,蘇爺爺看她可憐,便收點微不足道的租金,叫她在宿冬住下,靠賣糖過日子。

這姑娘蕙質蘭心,做了好些新巧的糖樣式,倒不愁營生,且她良善,賺來的錢沒給自己留多少,一些餘錢不是給蘇爺爺買東西就是給私塾捐書。

至于糖,姑娘隔三差五地便給蘇爺爺送一大包,他自己并不多愛吃,大半都進了小孩兒們的肚子裏。

方旻才十三,吃糖也沒什麽,但是楊骁自認已經十六,是個不能饞糖的大人了,便連連擺手:“我就不要了,給小旻就好啦。”

他這一點別扭的心思并不隐秘,蘇爺爺只是笑笑,從兜裏掏出兩把糖,都塞給了方旻:“你三哥不吃,那就辛苦小旻的牙了。”

方旻會意,小嘴一抿,甜甜地朝楊骁撒嬌:“小旻吃這麽多會牙疼的,三哥和小旻一起吃好不好呀?”

他性子不嬌,較同齡人要成熟許多,只是楊骁吃軟和的這一套,他便順着來:“求求三哥啦。”

這這這!!

小旻怎麽可以當着蘇爺爺的面和他撒嬌呢?!

楊骁看了眼方旻,又看了眼蘇爺爺,整個人紅成了一朵芍藥。

“好了好了,我吃就是了...”

小旻太愛撒嬌了,楊骁一邊張嘴接住方旻喂的糖,一邊苦惱,這可怎麽是好啊。

那廂被擔憂太愛撒嬌的方旻,則和蘇爺爺對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蘇爺爺:了不起。

方旻:您謬贊了。

糖也送出去了,蘇爺爺差遣他們也自如了:“來,三郎替爺爺給芍藥們除草,小旻嘛,就來給爺爺算賬吧。”

宿冬鎮在蘇爺爺的領頭下圈了塊地養雞鴨,賣得很紅火,鎮上讀過書、行過商的人少,方先生偶爾也要幫忙理賬,方旻看多了也會了個八九分。

抓壯丁幹力氣活輪不到方旻,但算算數、理理賬,他卻是逃不掉的。

楊骁和方旻從善如流地應了。

芍藥是夏季花,生得如夏光般燦爛,一大朵一大朵的擁簇着,紅得灼目。

楊骁越過花隙去看方旻,只見那小少年脊背筆直地坐在蘇爺爺身邊,神情專注地算寫着,鬓發垂在嫩白的臉側,襯着明豔的花色顯得愈發清寒。

“嗯?

方旻一擡眼就對上楊骁的視線,他平和的面色一轉,笑意溫軟:“三哥怎麽了?要小旻幫忙嗎?”

“不用不用,”楊骁手一揮,又縮回花叢後了,“我馬上就弄完了!!”

這種粗活怎麽能讓小旻來呢?

楊骁手腳麻利地拔草,速度比剛做時還快兩分。

蘇爺爺搖着蒲扇,扇出的風吹動他的胡子,一雙清明的眼映出方旻的身影:“三郎過幾天又要去朔北了吧?”

方旻“嗯”了一聲,睫毛顫動:“後天。”

“真快啊...”

方旻清完最後一項賬,确認無誤,便将手賬本和算紙收整好,方方正正地歸在一處:“這賬沒問題,就是有幾個錯字,我已經改過了。”

“那些小子都識不得幾個字,一本賬半篇都是鬼畫符,”蘇爺爺悶聲笑,看向方旻時有些眷念的溫和:“小旻準備什麽時候考科舉啊?”

“我現在學識不足以應試,父親讓我下一屆再考。”

離下一屆科舉的秋選還有兩年多,以方旻的才學,考至春闱不是什麽難事。

蘇爺爺感嘆:“那時候,你和三郎一個南下一個北上,可就隔了大半個大淩了。”

是啊。

方旻想,若他真能一舉中榜,留于淩都,日後還能與楊骁見幾面呢?

太可怕了,他望着楊骁半彎的背影,所以他從知道楊骁要随父兄一起投身行伍的那一刻起,就決定日後無論考取何等功名,都要自請外放...即便是在長朔軍裏當個文書也行。

“蘇爺爺,”楊骁拔掉最後一根草,轉身朝兩人笑,見牙不見眼,“我拔完了!!”

方旻當即起身跑到楊骁身邊,用帕子給他擦汗:“三哥辛苦啦!”

——他一腔壯志欲展,但最想的還是長長久久地待在楊骁的身邊。

蘇爺爺給楊骁剪了一大捧花,他記得嫁到楊家的那個小姑娘很喜歡芍藥:“你母親喜歡的,帶回去給她吧。”

芍藥紮成一把,楊骁剛好可以單手抱着,他謝過蘇爺爺便拉着方旻回家了。

方旻亦步亦趨地跟着,眼神落在楊骁後頸上。

“三哥這幾天都要準備東西吧?”

楊骁回頭看他:“嗯?”

方旻低下頭,視線落在足尖上:“不是說後天就要去朔北嗎?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

他再是成熟穩重,也才是個十三歲的少年罷了,他精機巧思才學過人,卻依舊會因為因将與心上人分離而心煩意亂。

明智者不囿情網,方旻明智,卻甘心囿于楊骁方寸之間。

“很快的,”楊骁半蹲在方旻面前,伸手去摸他的臉,自下而上,他能窺見方旻難得外露的不滿,“一有機會我就回來,好不好?”

“...三哥。”

“在呢。”

“你會永遠喜歡我的吧?”

楊骁愣了一下,還不等他說“會”還是“不會”,方旻便将手覆在他伸出的手上:“骁哥,你會的吧?”

楊骁覺得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他的小旻在他索要一個承諾。

...他喜歡小旻嗎?

喜歡的,這是他從小呵護到大的小旻,這是他捧在手心裏、供在心尖上的小旻,他怎麽會不喜歡呢?

只是他不知道這樣的“喜歡”,是不是小旻說的那種。

不過如果要和小旻在一起一輩子,他是情願的。

“當然,”楊骁朝方旻笑了起來,十分堅定,“我會永遠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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