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绮羅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回到睽違多年的寧城——參加父親的葬禮。

接到消息時她正在北美大陸盡頭閉關,距離父親自殺已經過去五天。

等她從蠻荒之地回到人類文明世界,再輾轉到達寧城機場,已是第七天的淩晨兩點,直接奔去殡儀館見了父親最後一面。

像做夢。

在冰冷的透明櫃前坐了半個小時,看程蘊像睡着一樣,她一滴眼淚都沒流。

坐上回謝家的車時,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未合眼,臉色蒼白雙眼通紅,形容枯槁憔悴,腦子卻像吃了整根千年人參一樣清醒。

“所以,他是畏罪自殺,寧肯在微博發遺言,也不願跟自己唯一的女兒道個別,是吧?”

她梳理着謝明鑫一大堆話裏的信息,得出結論。

內心像幹涸的海,隕石雨落進去都砸不起半點水花,只大陸架一點點裂縫。

副駕的謝明鑫聽出她話裏的刺兒,瞬間提高了音量。

“程绮羅!你這說的是人話嗎?多少年你爸熱臉貼着你冷屁股你都不管他,一回來就疑東疑西?我們幫你收拾攤子還錯了?你自己盡往些鳥不拉屎的地方跑,想讓人道別也得夠得着啊!再說了,鴻運的事兒你關心過嗎?你爸的身體你關心過嗎?連他得抑郁症都不知道!這些年不都是芮芮和她媽忙前忙後地照顧?!這會兒裝什麽孝女?當初還為個窮小子要死……”

“明鑫!”坐绮羅旁的紀辰立即喝止他。

誰都知道程绮羅這些年在外自我放逐是因為什麽,偏偏謝明鑫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绮羅別頭看着窗外。

很久沒見了,寧城的黎明,寬闊主路上鮮有車,高樓古院錯落矗立,現代與歷史交錯,街邊空無一人,如一座鬼蜮空城。

還未熄滅的霓虹在晨光中沒了迷離夜色加持,如童話被打回現實,只剩疲累的尴尬和幹巴巴的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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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辰跟來接機,只怕是謝立的意思,以防她跟謝明鑫打起來。

他确實也起到了緩和氣氛的作用。

“七七,別這樣……你一時接受不了也很正常。我們也難以相信,也都非常難過。不過,程叔可能怕你擔心,很多事沒跟你細說。鴻運這大半年的情況,可能比你想的更糟糕。”

绮羅仍沉默。

是,她知道鴻運出了很多□□。

年前一樁十四歲少年殺死獨自撫養他的祖母再自殺一案震驚世人,而始作俑者據查是隐藏在少年手機內的語音助手——sili,其中暗藏源自于俄羅斯的網絡自殺游戲——“藍鯨”,蠱惑誘導少年自殘、自絕。

網絡安全部門經過排查,又陸續發現若幹個藏有“藍鯨”的語音助手,令人毛骨悚然!

糟糕的是,這款系統自帶的AI助手芯片核心技術來自于鴻運。

接着,一系列所謂“扒皮程蘊”的謠言四起,甚至傳言他洩密技術,是美國間諜,拿活人做生化實驗……謠言應有盡有、鋪天蓋地。

程蘊總是說,沒關系,沒事,清者自清,不用擔心。

就像小時候,他總說,爸爸是超人,爸爸無所不能,爸爸為了七七做什麽都可以!

他是個騙子。

“我要回去看看。”安靜了許久的車廂內,绮羅冷不丁冒出一句。

“回哪兒?”閉嘴半天的謝明鑫忍不住轉頭問,一臉“你丫還沒睡醒吧”的表情。

“回華園。”

謝明鑫搖着大頭嘆口氣哄小孩似的,“別鬧了啊!回我家趕緊休息,明天九點告別式。”

“回華園。”冷冷的,绮羅又說一遍,像沒感情的複讀機。

“程绮羅!”

“回華園。”

“程绮羅你清醒點兒!華園已經抵押拍賣了,你怎麽回?”

“你不用管,車開去華園。”

“你爸都沒了你去幹嘛?”

“那是我家!我就想去看看!砸門翻牆也要去!誰攔我誰特麽就去死!”

車廂內猛地被绮羅尖叫着吼出的一嗓子震得異常安靜。

良久,謝明鑫撫着額,盯着後視鏡裏似只炸毛獸的程绮羅,一仰下巴對司機道:“去華園。”

華園位于城東南,在朝夕路的盡頭,是程家老宅。

當年程氏家族迫于各種運動舉家逃往國外,改開後,程老爺子主動帶着家人回來,報效祖國。

政府返還了程家部分産業,老爺子又捐了一大半,留下的就包括這座大宅園。

绮羅在這裏出生,住了十六年。

勞斯萊斯拐個彎,熟悉的林蔭道盡頭出現一道紅磚圍牆。

“我去……”謝明鑫忽然倒吸一口涼氣,“這些人都特麽哪兒來的?”

紀辰皺起眉頭推了推眼鏡,“像是記者。”

“淦!真特麽是!他們怎麽知道我們來這兒?”謝明鑫臉都快怼到前窗上。

紀辰也十分不解:“應該是咱們碰巧撞上了,不過,他們堵在華園幹什麽?”

謝明鑫轉過頭叨叨程绮羅,“看吧,這架勢,你怎麽去?你的照片已經被媒體拿顯微鏡研究過了,只要你一下車,保準他們能堵得你腳都沾不了地。”

話音剛落,扛着攝影機話筒的群記已經敏銳發現了這是謝家的車,一窩蜂沖上來。

绮羅看着車窗邊擠到變形的臉,摘下圍巾,開始脫外套。

“小辰哥,拜托你!咱倆換身衣服,你跟大頭從右邊先下車,我從左邊走,你們不用管我,我一會兒自己回來。”

紀辰跟她身形差不多,本來就氣質柔和,穿女裝毫無違和感,為她争取金蟬脫殼的時間絕對沒問題。

謝明鑫還想翻白眼,紀辰已經答應了。

“那你小心,我們在巷子口等你。”

》》

绮羅裹着紀辰的夾克繞牆跟兒一鼓作氣跑到院西角。

熟悉的紅磚牆,青苔靜悄悄藏在深縫裏,散發着斑駁的歲月氣息。

牆角一排連翹,冬日裏光禿禿的枝幹如蓬亂的鳥窩,堆湊在樟樹後。

她穿過樹林,扒開其中一叢灌木。

她沒記錯位置,這洞還在,是當初她在玫瑰園裏選了個最隐秘位置刨出來的,除了她,只有傅峤知道。

绮羅三下五除二脫了外套,趴下身子就往裏鑽。

過了牆是泥地,沒變,仍舊是玫瑰園。

泥土剛澆過水,還是濕潤的,散發着花肥的奇怪氣息,蹭得滿手滿臉都是。

她屏住呼吸,擦着牆擠進肩,再胳膊肘撐地,還算順暢地進了前半身。

然後,屁股卡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蹬着腳尖兒收腹往前一擠……

成功卡得更緊。

完蛋!

绮羅正使出吃奶的勁兒費力掙紮,面前泥地忽然多了雙黑色膠鞋,還有一截水管。

是園丁?

“張叔?”她擡不起頭,趴着地問。

剛才還一腔孤勇鑿牆砸門都要沖進來的決絕,驟然發酵成酸楚,鼻梁像被人揍了一拳。

“張叔退休了。”一個男人答她。

聽聲音還挺年輕,應該是新來的。

绮羅手在泥地上蹭蹭,努力上擡,聲音恢複平靜,“拉我起來,我是這家的女主人。”

男人沒動。

“我是程蘊的女兒。”她加多一句,“前門好多記者。”

不然她也不好解釋為何程蘊的女兒會用這種奇特的方式回來。

男人放下水管,往前走到她身後,接着一雙五指有力的大手落在她腰間。

绮羅正要發飙,那人将她往外松了松,待松快過後,又扯過幾片給花兒保暖的塑料膜墊在洞壁。

還挺細心。

绮羅松口氣,不是流氓。

然後那人回到前頭,握住她手腕,沉着嗓子說了聲,“忍一忍。””嘶!“绮羅悶哼一聲,雖然有墊東西,胯骨還是被刮得火辣辣疼。

這人力氣真大,她整個人像泥地裏的蘿蔔被連根拔起,幾乎瞬間被拖拽到他懷裏,鼻尖差點撞上一堵牆似的胸膛。

倆人雖然姿勢暧昧,但男人的手臂明顯用力支撐着她的重量,将二人隔開距離。

紳士。

绮羅剛要道謝,擡起頭看清眼前男人五官的瞬間,腦子驟然一空,比被轟天震地的雷劈中還懵。

真的,在做夢嗎?

“傅峤?”她下意識喊出聲,聲帶很緊,吐字發澀。

這個名字在心底盤旋太久,猛地吞吐到舌尖上,陌生又辛酸。

男人比她高出一個頭,黑漆漆的眼深邃無盡,目光毫無波瀾鎖在她臉上。

“程小姐認錯人了?”他對安然抓着他手臂的程绮羅說,“在下的确姓傅,不過,只有一個名字,傅言恒,言語的言,永恒的恒。”

绮羅灼燒的神經漸漸冷卻,目光鎖在他眼角一顆黑痣上,強行将理智拉回來。

是,怎麽可能是傅峤呢,他早就不在了啊。

她真的腦子不清醒了。

“不好意思。”她忙松開手,退後一步理理蓬亂的頭發,“您和我一位朋友長得很像。謝謝,傅先生是?”

她本來以為他是園丁或管家,但看這人氣質,清冷高傲,自有種睥睨不容侵犯的矜貴。即使幫人也一副拒人于千裏外的神情,一看就是富養出來的,和傅峤那種驕傲又自卑的矛盾氣質迥然不同。

但五官輪廓真的很像!

傅言恒淡定拍拍毛衫上的土。

“我是這裏的男主人。”他說。

語氣仍然冷,卻似乎是針對剛才绮羅那句女主人而言,生生帶了幾分揶揄。

绮羅立即繃緊了肩,“你買了我家?”

雖然對方是買,但她有種被搶的敵對感。

“嗯。不過,你可以進去随便看。”男人對她呲牙豎毛的态度給出很大方得體的回應,“我還沒正式搬進來。”

是,有了新主人,就不再是她的家了,想不承認都不行。

绮羅吞下被現實一拳砸出的血,艱難吐出一句,“謝謝。”

繞過他就往前走。

傅言恒跟上她,眯起眼,深不見底的黑瞳仁兒裏映着纖細背影,目光很利,像打量,又像探究,幽幽泛着光。

作者有話要說:注:不是重生不是重生不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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